不同於中原皇族世家固守千年的嫡長子之製, 草原人的傳統乃是“幼子守灶”,年長的孩子成年後都會帶著一部分財產分居出去,最後由最小的孩子繼承家業、贍養父母。
按這個道理來說, 這位巴爾合台的幼子該是他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但是所謂的“幼子守灶”, 也是嫡子中的“幼”,巴爾合台的妻子乃是另一個草原大部落出身, 可並非來信中人所謂的漢女母親。
就語言造詣來說,這位在草原長大的王子實在天賦非凡,這份求盟書信寫得頗為令人觸動。
盟書中的條件也簡明扼要,令人一目了然——
北定軍助他一統草原。
事成之後,他助謝將軍複辟前朝。
……
…………
看樣子,這位草原王子非但字寫得漂亮,中原話學得不錯, 就連中原史料也頗為了解。
楚路拆信的時候並未避諱,他身側的親兵還未退開、正好看了個正著,但這人卻連眼神都沒有多動一下, 好像沒看見“複辟前朝”那大逆不道的四個大字。
在楚路起身往外的時候, 甚至問了句,“將軍,咱們答應嗎?”
楚路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而是簡短道:“點兵,去救人。”
先彆說他對“複辟前朝”這個提議沒有一點興趣。
就是這位小王子提的條件……
一邊出兵出力, 另一邊卻是空口許諾。
這不叫“求盟”, 這叫“空手套白狼”。
柴鐸覺得自個兒今歲真是流年不利、倒了血黴。
得去廟裡驅驅邪的那程度。
先是喜滋滋地搶來北上差事、準備更上一層, 說不準就混個封疆大吏、青史留名, 到頭來發現自己奔赴的根本不是什麼錦繡前程, 而是一個活生生的龍潭虎穴。
他好不容易憑借著自己這些年在朝中斡旋鍛煉出的機警敏銳躲過一劫、保住了自己的一條小命,等他又躊躇滿誌地準備開始新的生活時,卻遭了當頭一棒。
——胡人!!
那些韃子!
尚有十年前京師被圍困記憶的昌人很難不對之產生恐懼。
大昌龍氣所在、國之根基,就那麼被兵臨城下。
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堡壘,事到臨頭才知、竟然隻需十日不到的光景,便可被攻破。
從北方邊境跑馬至京又需要多久呢?
所謂關隘、所謂屏障幾乎像是紙糊的一樣,連片刻阻攔都未能成形。
沉浸於羅帳暖錦、笙歌弦樂的京城貴族被迫從那虛假的、盛世安好的美夢中驚醒,麵對著森冷的箭簇和染血的兵刃……現實將一副強行粉飾的盛世畫卷生生撕裂,露出了破敗不堪的內裡……
但是卻無人願意接受、無人敢於承認。
於是在胡虜不知何故突然撤兵退去的時候,他們一邊高呼著“龍氣所佑”“胡人為大昌勢威所攝”這種自欺欺人的借口,一邊以最快的速度向南撤去。
就連原本最反對遷都的世家們都閉了嘴。
——比起家業積累,當然還是命重要。
於是南都之中,又重現了當年京城的繁花盛景,靡靡之風甚至比之當年更甚。
醉蔭樓一擲萬錢的豪客比比皆是、鬥盞千金可換的美酒被隨意揮灑於地,黃金為盤玉做箸、藍田鋪地珠為襯……幾乎是被驅趕著離開故土的貴族們迫切地想要以此來彰顯舊日榮光……
他們似乎成功了……
無人再記得當年倉皇難逃的狼狽,柴鐸也覺得那些舊事早就隨風而散、徹底淹沒在舊日的塵埃裡。
可是當再一次、再度遇見這發辮服飾都與中原迥異、身背長弓腰佩刀匕的胡虜時,那打從心底生出的戰栗讓他幾乎軟倒在地。
柴鐸覺得就算是換個人來——任何一個經曆過當年京師遭困之危的人——表現都不會比他更好了。
直到敗落被俘,他才從那僵立中回過神來。
……活……下來了?!
他沒死?!
柴鐸顫顫巍巍地出了口氣,感知著劫後餘生的驚喜。
也多虧了前幾日直麵那位謝將軍的經曆,這極大地鍛煉了他的心裡承受能力,這會兒飛快地恢複了思考能力。
這群人來勢洶洶,但是好像是為了抓活的?
需要俘虜?這是要講條件?
對生存靈敏的嗅覺讓柴鐸迅速地意識到現狀,他飛快明白過來對方需要人質,也就是說,隻要他們足夠配合、足夠識相,似乎不會有生命危險。
“識時務”這一點,一向是柴大人的優勢,他飛快地鬆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吐完,差點就岔了。
“沒種的¥,有本事恁死老子!”
“……馬x的狗雜種……等老子……”
“……”
“…………”
柴鐸:!!!
不堪入耳!不堪入耳!!
——被抓到可不隻是他一個,而其餘人等顯然沒有柴大人這“覺悟”。
若是隻是這樣開口喝罵還好,畢竟語言不通,雖然那些胡人能從語氣裡判斷出這不是什麼好話,但是卻聽不懂裡麵的內容。
隻是一個性格暴躁些的胡人忍不住抽巴掌扇過來的時候,喝罵之人一口咬住了對方的手掌,顯然是下了死力氣,鮮血從他的齒間漫出,待到掙脫之後,那胡人的半邊手掌血肉模糊,小指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垂落著。
咬人的漢子往旁邊啐了口血,明明他剛才在掙脫的時候被重錘了好幾下腦袋,腳下都有些眩暈不穩,他卻毫不在意地朗聲大笑,露出一口沾了血牙來。
柴鐸隻覺得恐懼。
他自然是恐懼著胡人的,但是這一刻,他同樣恐懼著本該歸屬同一方的北定之人。
……那是麵對野獸露出獠牙時,人類本能的自我保護。
原來同為昌人,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麵。
但是在看見那帶著手傷的胡人拔出腰刀之後,柴鐸卻麵色陡然煞白下去,眼前甚至都浮現了頃刻之後、血濺三尺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