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梁琴嘴角的最後一絲笑意蕩然無存, 臉色陰沉下來。
自記事起,梁以璿幾乎沒見媽媽在外人麵前掛過臉。
印象中不管發生什麼,媽媽始終腰背筆挺, 帶著優雅端莊的微笑,喜怒從不形於色。
媽媽教她,這是一名舞者應有的脾性和姿態。
雖然邊敘的衝撞的確噎人,但媽媽此刻的反應也叫梁以璿始料未及。
她下意識地輕輕拉了把邊敘的衣袖。
梁以璿的本意是想讓邊敘彆說了,但這一幕看在梁琴眼裡儼然成了另一種意思。
也或者,這下意識的舉動確實暴露了梁以璿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傾向。
梁琴慢慢深吸一口氣,對邊敘點了點頭, 然後麵朝梁以璿說:“小璿, 媽媽對你很失望。”
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一種熟悉至極的, 冰涼的窒息感牢牢包裹住了梁以璿的心臟。
有那麼幾秒鐘, 她甚至感知不到呼吸的存在。
“媽媽當初答應讓你回南淮, 是以為你能更適應南芭的風格體係, 比起留在媽媽那裡可以更快出挑。而不是想看到你跳了整整四年的群舞獨舞, 反反複複原地踏步, 至今拿不到一個主演, 還把心思花去了可笑的歪地方。”梁琴搖了搖頭,“小璿, 媽媽不強迫你做決定, 但你應該清楚什麼是正確的事,不要等自毀前程了才後悔莫及。”
梁以璿眼睫打著顫, 沒有說話。
“媽媽就說這些, 你自己好好考慮清楚。”梁琴恢複了從容的笑容,好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 指了指病房,“我先進去看你外婆了。”
房門被輕輕推開,又被輕輕闔上。
四下安靜如初。
梁以璿卻覺得有什麼聲音在震動她的耳膜。
她杵在門外,眼神空洞地望著地上的瓷磚,耳邊一遍遍回響著媽媽剛才的話。
邊敘從最初聽完梁琴那番話的好笑,到神情漸漸凝固。
“梁以璿,”他看著她六神無主的樣子,“彆告訴我,那種鬼話你也能聽進去。”
梁以璿茫然地轉過頭來,看了看他。
邊敘沉出一口氣,拉過她的手腕往電梯走:“過來。”
*
梁以璿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邊敘進了電梯下了樓,等回過神,她已經到了住院大樓南麵的綠化區。
今天是個晴天,醫院綠化區的鬆樹被金色的陽光渲染得鬱鬱蔥蔥,空氣裡浮動著冬日難得的暖意。
梁以璿呆滯地望著眼前的綠化帶:“來這兒乾什麼?”
“給你曬曬腦袋。”
梁以璿不知是還沉浸剛才那出母女矛盾裡,還是懶得跟邊敘這張嘴生氣,淡淡問了句:“我腦袋怎麼了。”
邊敘也不知該氣該笑:“我也想知道你腦袋怎麼了,最近在我麵前不挺才思敏捷?聽到剛剛那種軟刀子割肉的話不反駁也算了,還能反思起來?”
梁以璿看著他,遲疑地重複了一遍:“那是……軟刀子割肉?”
“不然?”
梁以璿瞥開眼去,迷茫地望了會兒遠處。
是,媽媽從來沒對她發過脾氣,從小到大,對她的管教都是輕聲細語。
正因為媽媽看上去這樣平靜,從不像其他家長那樣對孩子動輒歇斯底裡地發火打罵,她小時候總覺得,她之所以會在媽媽麵前感覺到壓迫和痛苦,都是因為自己太脆弱了。
可原來這是軟刀子割肉。
是用最溫柔的表情,最文雅的話語,對她捅出最鋒利的刀。
梁以璿恍惚地點了點頭。
邊敘忽然窒住。
因為他發現,梁以璿或許是真的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
如果今天他不在場,那麼梁琴拋下那些話離開以後,梁以璿就會一個人在那個陰暗的走廊無止境地自我反思下去。
但他不過隻是剛巧在場了這麼一次。
而梁以璿,可能已經度過了那樣的二十一年。
邊敘二十多年順風順水的人生,從沒有一刻像此刻這樣不寒而栗過。
這種陌生的情緒讓他突然失去了言語表達能力。
良久的沉默過後――
“梁以璿。”他叫她的名字,叫出了,看到她像一潭死水一樣毫無生氣的表情,又哽住。
“你媽一直這麼跟你說話?”邊敘放輕聲問。
梁以璿默了默,走到路邊的長椅坐下來,低低“嗯”了一聲。
邊敘跟上前去,在她旁邊坐下,搬過她的雙肩,挑了下眉頭:“那行,我給你翻譯下,你媽不是在對你失望,她就是在用溫水煮青蛙的話術強迫你接受她的決定。”
“不是她說不強迫你,她就沒在強迫你,”邊敘輕嗤一聲,“如果她真的讓你自己決定,那句‘不強迫你’之後就不會有那個‘但’字,明白?”
或許是邊敘說話的樣子一如既往的理直氣壯,也或許是那句軟刀子割肉一語驚醒了夢中人,梁以璿沒有爭辯地點了點頭。
“但我自己也有問題。”
“來,”邊敘點點頭,兩指並攏招了招,“我倒聽聽你能說出什麼問題。”
梁以璿垂了垂眼:“我確實在舞團原地踏步很久了,基本功考核回回第一,表現力就是不過關,我媽也沒批評錯。”
邊敘一噎。
聽見“表現力”這三個字,他就想起那次在南芭後台聽到的牆角。
用性|生活來提升肢體表現力?
簡直荒唐。
但更荒唐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好像已經能夠接受這件荒唐的事。
此刻讓他生氣的原因反而是――
“那確實怪你不爭氣,”邊敘繃著臉壓低了聲,從牙縫裡碎碎擠出一句,“暴殄天物,白給你用這麼久。”
“什麼?”梁以璿沒聽清,愣了愣。
邊敘歎了口氣,長腿交疊,懶洋洋地靠向長椅椅背:“說你白用功這麼久。”
梁以璿撇撇嘴,低下頭去。
“怎麼?”邊敘垂眼打量著她的表情,“自己怪自己有問題,我順著你說‘是’,你又不高興?”
梁以璿皺眉看他:“你乾什麼說我,你又不會跳芭蕾。”
“啊――”邊敘拖長了聲,“聽聽,你就拿現在對我這態度去對其他人,我看就沒人委屈得了你。”
梁以璿不作聲了。
邊敘手肘支著長椅椅背邊緣,不知想到什麼,笑了一聲:“梁以璿,我發現你們有些人真是死腦筋,老喊著要做什麼正確的事,規矩的事,考慮這個人的感受,那個人的感受。先不說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正確的事,你們這麼嚴密這麼周全,怎麼不去當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