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大巴車就靜靜躺在穀底, 車身卡在山穀縫隙中,被掉落下來的碎石掩埋大半,在冰冷的月色下泛著灰撲撲的黃。車窗玻璃碎裂, 每每有風灌入時都會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響,好似鬼哭。
路遠怔愣看著眼前這一幕,大腦一片空白。當初大巴車從山道上失控側翻的時候, 他因為遭受到劇烈的撞擊直接暈了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身處密林了,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同伴, 大巴車的殘骸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路遠再三確認自己沒有眼花, 心跳控製不住加速起來, 他下意識就想上前查看情況, 結果不小心踩空了半截, 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站在懸崖邊,連忙折返回去在儀器箱裡瘋狂翻找軍用背囊。
正在挖掘源石的老教授見狀下意識停住了挖掘的動作:“你怎麼了?”
路遠從背囊裡拿出一捆繩索, 然後將背囊往肩上一搭,隨便編了個理由, 語速匆匆道:“沒事,我的東西不小心掉下去了, 下去撿完就回來。”
他語罷在山穀邊找到一棵粗壯的古樹, 將繩索在樹乾上纏繞幾圈打了個死結, 用力扯了扯, 確定足夠結實, 這才打著探照燈借助繩子的力量一點點滑下了山穀。
山穀不深不淺,繩索的長度剛好夠用,沒過多久就到了底。路遠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前行,因為太過心急還差點摔了一跤, 最後終於走到了那輛大巴車的殘骸旁。
在距離車身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路遠漸漸停住了腳步,他用探照燈對準那輛早就廢棄不成形的大巴車,忽然有些不敢靠近。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回憶,或是死亡……
路遠感覺自己心如擂鼓,手心出了一片黏膩的冷汗。他一步步上前,費勁掰開大巴車早就損毀的後門,舉著探照燈彎腰鑽了進去,然而當他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清裡麵的景象時,卻見車廂地麵靜靜躺著一具早已冷卻的男子屍體。
“當啷——!”
路遠手上的探照燈直接掉落在地,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動靜。
路遠瞳孔驟縮,幾乎是連滾帶爬跑到了那具屍體旁邊,他慌張伸手試了試對方的鼻息與脈搏,然而這名男子早就沒有任何生命體征,無論是冰冷的體溫還是停止跳動的心臟,無一例外都彰顯著他早已死去多時的事實,隻是不知為什麼沒有腐爛。
路遠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下意識搜尋著車廂其他的角落,想看看還有沒有彆的遊客,然而四周空空蕩蕩,沒有彆的活人,也沒有彆的屍體。
躺在地上的那名男子容貌年輕,五官俊秀,最多二十五六歲出頭的年紀,衣服是材質名貴的西裝,指尖修長白淨。儘管早就沒了生命氣息,卻依舊不難感受到對方生前一定是個文質彬彬且極其講究的人。
額頭有一處早就凝固的血痂,應該是車禍造成的致命傷。
離屍體不遠處有一副早就碎掉的金絲邊眼鏡,框架已經扭曲得變了形,剛好卡在座椅縫隙下麵,一塊寫著“老弱病殘孕專座”的塑料牌搖搖欲墜地掛在牆上,結滿了細細的蛛絲與塵灰。
路遠見狀上前將那副金邊眼鏡撿了回來,然後仔細對比了一下地上躺著的男子,腦海中記憶浮現,忽然想起了這名遊客也是旅遊團的一員。
路遠自從進山旅遊之後就有些水土不服,當時坐在大巴車裡,有一半時間都是睡過去的,並沒有記住其他遊客的長相。但他依稀記得對麵靠窗的位置上坐著一名西裝革履、戴金邊眼鏡的男子,因為對方太過體麵斯文,與那個窮山溝溝格格不入,故而印象頗深。
沒想到就這麼死了……
路遠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他閉了閉眼,沉默許久,最後一言不發將那副破碎的眼鏡疊好,輕輕塞入了那名男子的上衣口袋,撿起探照燈,將對方的屍體一點點挪出了大巴車內部。
路遠穿越到蟲族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根據大巴車上所累積的塵埃,不難猜出他們幾乎是同時掉入這個時空的,少說也有三個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名陌生男子的屍體一直沒有腐爛,依舊保持著生前的狀態。
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路遠雖然與對方素不相識,但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曝屍荒野。
路遠從隨身的背囊裡拿出軍工鏟,直接找了一處合適的地方將這名男子掩埋入土,連同大巴車上所有零碎的現代物件一起埋了進去,期間他還發現了這名男子的錢包,裡麵有一張身份證,姓名欄寫著兩個工工整整的字:
韓宴。
大抵是對方的名字。
可惜這裡條件受限,沒有辦法立碑,路遠將最後一捧土填埋進去,就像埋葬了自己的所有過往。
他的手邊生長著一株藍色的不知名小花,在月光下輕輕擺動著枝條,散發著神秘的藍光,樸實靜謐,不如玫瑰那麼美豔,卻更顯溫和可親。
路遠覺得這朵花很漂亮,輕輕摘下來放進了上衣口袋,打算等會兒送給尤斯圖。他將那名同族人類的屍體埋葬好,又在四周搜尋了一遍,然而並沒有發現彆的遊客。
這個發現讓他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其餘遊客很可能還活著,擔憂的是他們可能隻是死的比較遠,屍體沒有被自己發現而已。
路遠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地方,然後轉身離開,順著繩索爬了上去。那輛大巴車他沒有辦法銷毀,隻能留在穀底,任由時間一點一點地將那堆鋼鐵風化腐朽。
等路遠爬上山穀的時候,天已經快蒙蒙亮了,而那些老教授要挖的源石也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麵目。隻見一顆通體漆黑的石頭靜靜堆放在玫瑰花叢裡,醜陋堅硬的身軀還沾著泥土,與柔軟豔麗的花朵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可偏偏就是這顆源石滋養出了這數百萬平方公裡的玫瑰花海。
這塊石頭足有兩米多高,幾名教授用儀器切割半天,最後終於露出了裡麵金色的內核,外形不過頭顱般大小,入手沉甸甸的,卻是所有汙染的源頭。
老教授忍著汙染能量所帶來的不適,艱難想把內核抱起來,卻被路遠先一步接了過去,他對這種石頭毫無反應,隻是感覺略有些沉,連帶著也扯動了後背的傷口,出聲詢問道:“這顆內核放在哪裡?”
老教授聞言連忙打開儀器箱,從裡麵拎出了一個材質特殊的白色隔離箱,他輸入密碼一層層打開封鎖蓋,裡麵頓時冒出一股強烈的寒氣,連帶著周身的氣溫都瞬間降了許多:“不要與內核接觸太久,快放進來封存!”
路遠聞言直接把內核放了進去,就在他被箱子裡麵極低的寒氣凍得縮回手時,老教授已經哢嚓一聲關上了隔離箱,然後動作迅速地在電子顯示屏上操控落鎖,啟動了永久封存狀態。
等老教授做完這一切,終於如釋重負地長歎了一口氣,虛脫似地癱倒在地:“等我們把這個箱子帶回實驗基地,任務也就完成了,總算沒有辜負蟲帝的囑托。”
路遠好奇摸了摸那個箱子:“這個箱子不是可以隔離汙染能量嗎,為什麼一定要帶回去?”
老教授搖了搖頭:“這個箱子雖然可以隔離99%的汙染能量,但最多隻能封存五十年,五十年後就沒有作用了,必須帶回基地處理。”
路遠聞言正欲說些什麼,隻感覺地麵忽然晃了一下,緊接著遠處的密林驚起飛鳥無數,整個玫瑰花海就像是被疾風席卷了一樣,花瓣一片一片飛上天空,正以極快的速度開始飛速凋零。
老教授見狀麵色微變:“不好!一定是我們挖出源石影響了密林環境,快點離開這裡和大部隊彙合!”
他們生恐有變,語罷連儀器都顧不上拿,連忙拎著箱子往回跑。路遠撥開花海在前麵開路,恍惚間好像聽見有誰在遠處呼喊自己的名字,隻是隔得太遠聽不清楚。
“路遠——!”
“路遠——!”
是尤斯圖的聲音!
路遠努力辨認著聲音的來源,最後終於在花海末端看見了一抹白色的軍裝身影,心臟控製不住開始砰砰狂跳,立刻加快速度朝著尤斯圖的方向跑了過去。
數萬平方公裡的玫瑰花海正在飛速凋零,路遠每經過一處地方,衣角都能帶起一片翻飛的花瓣。
新生往往伴隨著消亡,當汙染源石被徹底封存,曾經紮根於此的生命也就不複存在,隻為了讓腳下的這片土地能夠繼續綿延。
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趕在玫瑰凋零之前,奔赴花期。
此時的天際已經露出了一線魚肚白,一輪紅日從群山後方緩緩升起,它仿佛對著漆黑的夜空輕輕吹了口氣,於是那一片暮色便潮水般退了下去,隻留下鋪天蓋地溫柔的淺藍,然後與金色的陽光交織,繾綣注視著那一片紛然落下的玫瑰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