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空現在的處境無異於抱著一隻比鱷魚還要生猛的野生動物搏鬥, 蟲王為了擺脫他的鉗製,一直在地上拚命打滾,厚重的尾巴狠狠甩動, 將地麵砸出了數道裂痕。
赫勒彌斯和雪珀剛才被精神力震傷, 早已是強弩之末,現在有一拚之力的居然隻剩下伽炎。
蟲王渾身都是斑駁的血液, 紅的、金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林空的還是它的。它就像一個被紮爛的篩子, 暴躁怒吼道:【伽炎!你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殺了他!】
伽炎聞言驚了一瞬, 他看了看渾身是血的林空,又看了看目光狠戾的赫勒彌斯, 似乎想出手, 但不知為什麼又猶豫不決。
雪珀捂著被伽炎揍青的臉頰, 在遠處艱難喊道:【伽炎!彆聽它的!蟲王現在受了重傷,快趁機殺了它,否則我們都要死!】
蟲王聞言目光一狠, 直接用精神力操控住了伽炎的大腦:【伽炎!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說的做!】
伽炎痛得臉色煞白, 他雙手抱頭, 狠狠揪住了自己的頭發:【王!請您放過我!】
蟲王渾厚的聲音在他腦海內震蕩不休, 催促道:【那就快點過來!殺了這隻獵物!】
赫勒彌斯強撐著從地上起身, 想要阻攔伽炎的步伐,然而他的五臟六腑都被震傷,剛一動作就吐出了大口鮮血,又重重跌了回去,蒼白的臉頰滿是鮮血和泥濘。
神殿早已瀕臨坍塌,血紅的月亮懸在樹梢, 照亮了下方的一地狼藉。
赫勒彌斯、雪珀、伽炎,蟲王,他們凡是接觸到月光的皮膚都被腐蝕得冒出了白煙,在漫天風雪中被迫消融。
林空已經沒了力氣,他攥緊手中的利刃,死死搗入蟲王腹部,因為天氣太過寒冷,掌心和刀柄死死黏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
他們兩個都在拚著一口氣硬撐,隻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伽炎實在承受不住蟲王的精神威壓,隻能一步步朝著林空走去,他高舉鋒利的右爪,目標正對著林空的後背心臟處,在所有蟲驚詫的目光中狠狠刺下——
“刺啦!”
是利刃劃破布料刺進血肉的聲音,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溫熱腥甜的液體瞬間噴濺了出來,濺得伽炎滿臉都是,導致他的視線一片血紅。
赫勒彌斯見狀愣了一瞬,隨即目眥欲裂喊出了一個字:“不——!!!”
不!
這隻獵物還不能死!林空不能死!!
赫勒彌狼狽爬上前想要查看林空的狀況,然而猩紅的月光就像烈陽照耀冰雪那樣飛快腐蝕著他的身體,早已寸步難行。
林空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他慢半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膛,那裡已經被伽炎刺了個對穿,當對方拔出利爪之後,鮮血瞬間噴湧而出,滴滴答答順著衣角流淌,染紅了大片地麵。
“……”
林空無聲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隻冒出了一縷寒氣。他臉色白得嚇人,黝黑的目光卻格外認真,既不喊疼,也不掙紮,而是低頭死死掐住蟲王的脖頸,然後活動了一下凍得青紫僵麻的指尖,順著對方身上一個好不容易刺出來的血洞用力且緩慢地伸了進去——
他在找蟲王的心臟。
林空看見了,對方身體裡有一團藍光。
他的指尖探索著、攪動著,仿佛完全忘了伽炎的存在,最後終於在蟲王痛苦的扭動中攥住了一團溫熱跳動的心臟,然後狠狠扯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蟲王掙紮的身軀忽然繃直,喉間爆發出了一道堪稱震耳欲聾的痛苦尖嘯聲,伽炎隻感覺腦海中有一根弦轟然崩裂,緊接著後方的神殿忽然一陣地動山搖,整座山都在震動。
蟲王被林空硬生生掏出了心臟,那是一顆純藍色、半透明的心臟,上麵還沾著金色的血液,正一下一下地跳動著。
“砰!”
蟲王將林空惡狠狠抽到了遠處,這次它終於成功把這隻獵物甩了下來,隻是卻丟失了更為珍貴的東西。
【我的心臟……我的心臟……】
【把我的心臟還給我……還給我……】
蟲王瞬間慌了神,瘋狂朝著林空所在的方向蠕動而去,殘破的身軀在地上留下了一長條狼藉的血痕。然而它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每爬一步長長的身軀都會斷掉一截,到最後距離林空僅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它隻剩下了一個頭部。
【還給我……】
那顆頭顱如是說道,
【我的心臟……】
它語罷痛苦抽搐一瞬,身軀泄力,轟然一聲倒在了林空麵前,僵住不動了——
蟲王死了。
心臟是它的力量之源,沒了心臟,它不過是一團會動的腐肉罷了。
林空見狀步伐踉蹌一瞬,扯出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笑意,緊接著身形搖晃,重重倒在了地上——
人類沒了心臟,也是會死的。
雪珀驚叫了一聲:【林空!】
直到這個時候林空才後知後覺感受到疼,真疼啊,他這輩子都沒這麼疼過。林空艱難抬頭看向赫勒彌斯所在的方向,卻見對方正連滾帶爬地朝這裡跑來,那雙冰冷死寂的紅眸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崩塌,除了慌張還有絕望。
“赫勒彌斯……”
林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大概因為他很少看見赫勒彌斯變臉。林空每說一個字都會咳出一口血,當赫勒彌斯那雙被紅月腐蝕得鮮血淋漓的手緊緊抱住他時,才終於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它……終於死了……”
林空這輩子都沒做過這麼驚天動地的事,換了以前他肯定要嘚瑟一下的,但現在瀕死,反而沒了力氣。
赫勒彌斯死死攥住林空的手,想要給這名人類輸送生命力療傷,然而他的能量早已枯竭,沒有任何可以續命的殘餘。
【林空,彆死!】
赫勒彌斯攥住林空的那隻手都在抖,他額頭青筋暴起,麵目一度顯得有些猙獰:
【我說過,你隻能死在我手裡!】
林空心想我知道,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嘛。他鬆開蟲王那顆動得僵硬失溫的心臟,又咳出了一口血,艱難抬手摸向赫勒彌斯的臉,想說句什麼,結果觸碰到了一滴帶著溫度的鹹澀液體,一時怔然失語:“……”
林空知道,那是眼淚,在劇組裡多到廉價甚至司空見慣的眼淚。但赫勒彌斯是冷血動物,居然也會流眼淚嗎?
他很想問一問為什麼,但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那隻手悄然落了下去,再也沒有動過。
赫勒彌斯身形一僵,不可思議地低頭看向林空,卻見這名人類雙目緊閉,早已失去了呼吸,就連尚溫的屍體也在這樣的寒天雪地中逐漸冰冷僵硬。
那一刹那,天地失色,整座密林震蕩得更為厲害。那輪猩紅的月亮卻詭異褪去了顏色,露出一抹潔淨透亮的銀邊,柔柔的月光傾灑下來,並未對赫勒彌斯他們造成任何損傷,卻將藏匿在神殿內的無數工蟲腐蝕殆儘。
神殿自這片土地誕生之初就存在了,無人知道由誰建造,隻知道一群數不清的金殼蟲總是忙忙碌碌地在神殿附近徘徊,用泥土加固牆壁。
那些金殼蟲仿佛生來就是萬能的,它們知道該如何織布,知道該如何修建宮殿,知道保護蟲王誕下的蟲卵,免受風吹雨打。
但當食物鏈真正的頂端出現時,它們也就失去了作用。
因為在往後的萬萬年中,曾經由蟲王“誕育”的子民將學會繁衍耕種,建造發明,群山萬壑也將被數不清的鋼鐵巨獸替代,這些過往僅僅隻是蟲族文明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一頁開篇。
假使時間從這一刻開始記錄,假如歲月從這一刻開始留下痕跡,那麼等到這個嚴寒的冬季過去,便迎來了蟲星元年。
那一輪月亮再也沒紅過,仿佛隨著那個夜晚和蟲王一起化為了塵土,林空也再也沒醒過,因為他死了。
沒錯,死了。
起碼雪珀是這麼認為的。
那名人類沒了呼吸,沒了體溫,心臟停止跳動,可不就是死了,他和那些獵物唯一的區彆大概就是不會腐爛,因為赫勒彌斯每天都在給他瘋狂輸送生命力,試圖將他重新複活。
開春的時候依舊有些寒冷,因為積雪正在逐漸消融,有些東西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一定會帶走什麼。
例如冰雪,融化的時候帶走了溫度;再例如林空,他死的時候好像帶走了赫勒彌斯所剩不多的靈魂。
當初巍峨的神殿早已坍塌,隻剩半壁殘垣,一座高高的金色神像矗立在殿中間,是曾經的那些金殼蟲從砂石中淘出金沙辛苦建造而成的,現在也被倒塌的梁柱砸變了形,恰好形成一個避雨擋風的角落。
雪珀走進去的時候,意料之中看見有一抹黑色的身影坐在地上凝結法陣,藍色的光暈以他為中心向外逐漸擴散,凡是踏入陣法的生靈都會被吸儘生命力,然後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地上的那具屍體。
雪珀不想成為祭品,於是雙腳離地,以精神力為支撐輕飄飄飛到了赫勒彌斯身後,皺眉勸說道:【赫勒彌斯,林空已經死了,你給他輸送了一整個冬季的生命力,他還是沒有反應,這種方法沒有用的。】
赫勒彌斯閉目運轉法陣,絲毫不理會雪珀的勸說。他手勢頻繁變換,底下的藍色法陣麵積也越來越大,就連一隻路過的螞蟻都會被攝進去當做祭品。
自從那天蟲王死後,赫勒彌斯就吸食了它的心臟,現在他的體內擁有兩任王蟲的精神力,密林之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還要強大的生物。
可赫勒彌斯隻是坐在神殿裡,日複一日守著林空的屍體,瘋狂給對方輸送能量療傷。
這種舉動就像殯儀館裡的化妝師,竭儘全力隱藏死者的傷痕,想讓他們和活著的人一樣栩栩如生。但破裂的傷口可以縫合,停歇的心臟卻永遠無法再次跳動。
雪珀的臉色隱隱有些難看:【赫勒彌斯,你現在的舉動和蟲王當初有什麼區彆?!你的獵殺速度已經快趕上它了!】
【我還以為你拚死殺掉蟲王是為了自由,可你現在隻是將一個王拉下來,又扶持了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新王!】
赫勒彌斯聞言倏地睜開雙眼,暗紅色的瞳仁收縮成一條豎線,陰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冷冰冰吐出了個字:【你錯了。】
赫勒彌斯不完全是為了自由去殺蟲王。
【我隻是為了活著。】
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