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的時間門並不算長。
所以,在風行止答應會馬上回來之後,桃夭夭就安分地捧著茶碗,坐在矮榻上,默默聽著熟悉穩健的腳步聲逐漸離去……
直到殿門被輕輕合上,傳來哢噠一聲,少年挺直的脊背才輕輕顫了一下,刹那間門繃緊了一瞬,又緩緩放鬆下來。
他微微垂下頭,瘦骨伶仃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貼著碗壁,張開又貼合。
殿內夜明珠的微光將纖長如玉的手影映照在牆壁上……不甚明亮的光照下,那微微合攏的手,就像黑夜裡無聲無息綻放的曇花。
聖潔,妍麗,精致玲瓏,美而不自知。
少年呼吸很輕,單薄的胸膛根本沒有半點起伏,若非臉蛋白裡透紅,雙瞳靈動黝黑,旁人甚至會以為他根本不是活人。
桃夭夭卻對此一點都不覺得奇怪或者害怕,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桃核,沒有心,現在變成人族形態,胸口不動也是很正常的事。
要是哪天心口突然有起伏,他自己反而要開始懷疑胸腔裡是不是長了顆新的桃核。
如此魂遊天外、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窗台處倏爾傳來一陣樹葉的沙沙聲……
桃夭夭頓時醒過神來,下意識往那個方向“望”去,側耳聽了聽……
似乎隻是樹木被風吹過的聲音,並沒有什麼。
桃夭夭便放下心來,想到剛剛風行止離開時的腳步聲。
似乎……之前在山河圖幻境中時,師父踏雪無痕,踩過厚厚的積雪,都未曾發出過什麼響聲。
而每次,師父的腳步聲,幾乎都是在他感到不安傷心,很需要陪伴的時候,才會如同凡人一般響起。
穩健安定,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是一模一樣的聲音。
桃夭夭在山河圖中時,甚至有一次,夜裡歇息聽到的時候,懷疑師父是不是連邁出的步子都是固定的寬度,精準測量過,模擬最完美的人族應該有的狀態。
這樣的猜測確實很符合風行止的行事風格,雖然真神看著不拘小節,但真正相處的時候,就會發現,他什麼事都有一套標準,也什麼事都追求完美,對自己苛刻極了。
但桃夭夭很少感受到壓力,又看不見,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推測。
他僅僅是好奇罷了,仿佛風行止就是一道永遠解不開的謎題,充滿了未知和驚喜。
而桃夭夭最近發現的一條“解題線索”,就是師父的腳步聲。
剛剛又聽見了,這是不是師父想告訴自己,他已經走出去了?
桃夭夭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正琢磨著,窗台處隱隱約約的沙沙聲,又緩緩響起……
並且,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
桃夭夭疑惑地再次“望”過去。
他雙目空茫,歪了歪頭,心中多少帶了些警惕,試探地問:“誰在那裡?”
……
沒有回應。
容色姝麗的少年一
時也拿不準是不是自己太過疑神疑鬼,乾脆隨意召喚了一些水靈,聚集在身側。
水靈對他非常親昵,喜歡蹭他。
以往,桃夭夭很少能觸摸到它們,因為五靈之力一般都沒有實體,隻能看見,摸是摸不著的。
但是,今日不知道為何,桃夭夭感覺到了癢,好像真有什麼貼著他一樣。
他不由側了側頭,抬手去擋,就被蹭了蹭手心。
桃夭夭有些不適應地收回手,正想讓水靈散開,就感受到了水靈忽然傳來的訊息。
他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
“你說師父走出去,外麵就突然起了霧,看不見了?”
水靈作出肯定答複。
桃夭夭蹙了蹙眉,輕聲道:“可能這裡天氣就是這樣呢,仙界多雲霧,說書人也都是這樣講的。”
水靈又傳了些訊息過來。
桃夭夭卻輕輕搖頭,道:“師父說一柱香就回,讓我好好等著。我不應該亂跑的。”
“而且你看見師父走遠,可能是因為護靈法陣,離得比較遠呢?”
“需要師父親自去弄的,應該是很大型的護靈法陣吧,否則師父根本不用自己去,上次給我塑山河圖法陣,師父就沒有離開,而且很快就完成了。”
桃夭夭很快自己想通,並不如何著急,也沒打算聽從水靈的建議,獨自出門尋找風行止。
他現在根本走不了路,又看不見,不可能自己出去冒險。
那水靈卻好像著急了似的,在他身側越聚越多。
【不能告訴他,說了我們一定會被打散。】
【是,也彆讓他靠近窗台。】
【我們散了就回不到小桃樹身邊了,他現在需要我們。】
【可是窗外……太危險了,他不能沒有人保護,自己在這裡。】
【他應該去找尊上。】
【他沒必要去,尊上不可能什麼準備都沒做,小桃樹留在這裡才是安全的。】
【可是尊上防得了天下,能防住他自己嗎?】
【慎言!】
【不要再說了,沒發現小桃樹看不見嗎?他自己不可能逃跑的。】
【都化成靈源吧,靈源好歹有實體,能保護他。】
……
在發現不可能勸桃夭夭離開這裡之後,水靈們很快又悄悄凝結成了雪色的水靈源,大片大片如同霧氣一般,籠罩在桃夭夭周身,儼然是保護的姿態。
但它們似乎顧忌著什麼,沒敢直接貼著少年,而是試探地碰了碰少年奶白色的手背。
桃夭夭頓時被唬了一跳!
他一下子將右手收回,不再貼著碗,有些茫然地問:
“誰碰我?”
水靈源哪敢直接回答他。
之前它們還是水靈力的形態,五行靈力理論上是沒有靈識的,無論是誰都感應不到它們的心思,所以它們並不怕會被人發現自己可以同桃夭夭交流的事實。
但是,冒險凝結成水靈源之後,它們就有一點點靈識了。
有了些微靈識之後,如果它們再和桃夭夭交談,那麼,仙力足夠高的人就能捕捉到他們的對話,從而發現桃夭夭的與眾不同。
若是害得桃夭夭被窗外那位……注意到,真正起了探究的興致,那它們將百死難辭其咎。
水靈源一時非常踟躕,不敢回應桃夭夭,又不敢重新散去化為沒有攻擊力的水靈。
於是,它們隻好自覺地往後退,直到距離少年有足足一個手臂那麼遠,才停下來,繼續保護他,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桃夭夭疑惑地翻了翻手,又舉起來,往前方摸了摸……
沒碰到什麼,他也沒感覺到陌生生靈的氣息,大概是他太累了,產生幻覺了吧?
想到這裡,桃夭夭又喝了兩口寒極露,壓壓驚。
他感覺並不渴,便摸索著放下碗,還特意傾身,伸長指尖,推得遠了些。
接著,他將雙手按在矮榻上,調整了一下方向之後,緩緩用力……試圖撐著自己站起來。
這個動作似乎並不難,他的腿也有一定的力氣,僅僅晃了兩下,就穩住了身形。
但是,當他要鬆開手,完全靠雙腿支撐身體,直起腰的時候,那雙腿又開始發軟,整個人往邊上倒去……
桃夭夭忙撐住矮榻,重新坐回去。
他錘了錘沉重的雙腿,嘟囔道:“現在重得跟石頭一樣,師父說幾天就能走路,真能行嗎?”
四周已經沒有水靈可以回答他,然而,窗台處若有若無的沙沙聲又響了起來……
桃夭夭一時有些懷疑地“看”過去,小聲道:“真的是樹葉嗎?”
“這個聲音,有點像……”
“像什麼?”宛如熔岩裂火一般熾熱沙啞的男聲響起。
“……唔,像蛇吧……”
桃夭夭下意識回答。
隨即,意識到有人跟自己說話,他又悚然一驚,猛地睜圓了帶著瀲灩水色的桃花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對方似乎就在窗外,離得並不算遠。
桃夭夭悄然捏緊了雙手,小聲問:“你在屋子裡嗎?還是在窗外?”
“窗外。”那道聲音聽著有些熟悉,卻極為喑啞。
仿佛暴露在烈日下麵的沙丘,乾燥炙熱,明明應該是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溫暖嗓音,卻不知道為何,裹了沙子一樣糙啞,語氣也特彆冷。
桃夭夭不由懵懵地眨了眨眼……感覺有些奇怪。
他問:“那你為什麼會在窗戶外麵,是路過嗎?”
“路過?”對方聞言,輕輕笑了一下,“是路過沒錯。風行止在你的寢殿下了承天九轉五明王伏魔陣,諸邪退避,我修的魔神道,又帶了九幽冥蛇和地獄三頭犬,自然隻能路過,不能正式拜訪你。”
桃夭夭聞聲有些驚訝,道:“所以剛剛的沙沙聲,真的是蛇啊?”
“聽起來好像是很厲害的凶獸,我
沒有見過。”
“九幽冥蛇最喜歡吃怨氣,地獄三頭犬喜歡吃惡靈,它們並不可怕,做的都是好事。”對方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很粗啞,語氣卻沒有一開始那麼冷。
桃夭夭點了點頭,想了想,才有些愧疚地道:“我看不見,沒辦法開門招待你。你方便告訴我你是哪位仙人嗎?”
“等師父回來,我會告訴師父你來過。”
對方聽了頓時輕笑一聲,像是嗤笑,又似乎沒有任何意義,隻是語氣複又冷下去,道:
“我姓莫,名行鷙。修魔神道,非神非魔,不屬於天庭,你無需喚我仙人。”
“好……不過,莫、行、至?”桃夭夭有些驚奇地慢慢重複了一遍,“你的名字跟師父好像。師父叫行止。”
那莫行鷙聞言,英俊非凡的麵容更顯得冷淡了幾分。
漫漫日光從他身後照向窗內,給他渡了一層神聖的金光,身形便顯得愈發挺拔修長。
青年穿的是和風行止一般的白衣,卻並非仙風道骨的廣袖寬袍,而是極為簡練的一身勁裝,乍一看儼然就是凡間門江湖正氣凜然為人所推崇的正道俠客,風華正茂。
可偏偏,他此刻周身魔息翻湧,那股神聖感便被硬生生壓了下去,乍一看正邪難分,鬼神難辨。
他沒有接少年的話,隻轉過身,道:“天帝是我名義上的師尊,你若願意,也可以喚我師兄。”
話畢,青年通身魔息悄然隱沒,又恢複了英姿勃發的仙門大師兄模樣,徑直離去。
桃夭夭聽不到對方的腳步聲,但能聽到那地獄三頭犬哈氣和九幽冥蛇行動時沙沙的聲音。
他側頭聽了一會兒,發現聲音真的越來越遠,最後甚至再也聽不到了之後,才慢慢鬆了口氣,小聲道: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這個莫師兄好像不太喜歡師父。”
“我一說師父,他就像嘴巴裡咬了冰塊,說話冒冷氣。”
“而且他聲音也有點像師父,更奇怪了。”
四周嚴陣以待的水靈源聞言,一時齊齊汗顏。
【要告訴小桃樹,莫行鷙是天帝首席大弟子,天界風雲人物,還和尊上長得像雙生兄弟嗎?】
【不了吧,桃桃看不見,就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