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行止本身是沒有七情的。
當他對桃夭夭一再破例、護著徒弟的時候,可以說,全靠理性在操控。
因為清楚自己作為一個師尊,應該做什麼,應該如何對待徒弟、如何在外人麵前為徒弟爭取公道,才能讓桃夭夭感覺到被關愛和維護。
這是風行止負責任的表現,無關風月。
可是,當風行止開始對桃夭夭心軟,會因為需要和徒弟接觸而感到遲疑,會因為徒弟要求抱抱而覺得需要換個合適的地點的時候……他明顯有了情緒波動。
這些情感、情緒,本身不存在,也沒有無中生有的能力,那麼,就隻能是外來的。
隻有莫行鷙身上的七情,會因為風行止的需求,而自動歸位,回到風行止的身上。
換言之,它們感應到了風行止想要保護桃夭夭的意願,承認了這份苦心,所以它們自願回來了一部分。
當它們回到風行止身上之後,風行止才有了對徒弟心軟的可能。
隻是,這種自動歸位,是不被允許的。
風行止無意要莫行鷙的命,也不會拿回七情,所以他在安撫好徒弟之後,再次主動了那一部分情感。
情感脫離了風行止之後,就會回到最初始的模樣,不再攜帶風行止的個人意願。
它們會自動回到莫行鷙身上,填補原本的空缺。
論理說,這樣做之後,風行止對待桃夭夭的態度,就應該回到最開始見麵的時候。
可奇怪的是,風行止的行為、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不僅並未變得冷淡疏離,還對此沒有任何排斥。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真神對自己的道體和元神,是最為了解的。
風行止很肯定,他沒有攜帶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感情載體。
沒有載體,也就沒有衍生出情感的可能。
那麼,驅使他依舊如之前那般寵著徒弟的,是什麼?
理智嗎?還是責任?
理性和責任,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而這個問題,普天之下,無人經曆過嘗試過,自然也無人能為神作出解答。
……
解決了拜師和名譽的問題之後,桃夭夭身上就沒那麼大壓力了。
用完膳是午休時間,他本該和聞音鳥玩耍。
但桃夭夭心滿意足地被師尊放下來之後,便自覺地跟紙靈要了書簡,開始學習認字。
風行止見狀,檢查了一下進度,道:“基礎修行課已經掌握到第七卷,進度很快,所有內容都理解、也會默寫了嗎?”
“會。感覺越來越簡單。”桃夭夭道,“一開始覺得,那些字我都聽過,但不認識字形,後來師父教我認了五卷,我發現,來來去去,有很多字都是常用的,需要掌握的生僻字很少,所以變得好簡單。”
“嗯。那現在要複習嗎?”風行止看了一眼窗外的日頭,提醒道,“還有半個時辰,你就必須去睡覺
。()”
桃夭夭想了想,道:我知道的,午休時間,半個時辰要用來睡覺,其他時間可以玩耍,也可以做彆的。()”
“那……如果我選擇複習,師父不用教我,還會在這裡嗎?”
風行止聞言,在桌子另一頭坐下,手中出現了一本書,道:“你希望師父在這,就在這。”
道體每日往返九州各處,有時候為了追蹤惡靈,連續幾年不回神界,也是常有的事。
元神卻很清閒,處理的都是各界呈上來的一些“小事”,比如有些事天帝無法做主,便交給風行止的元神。
自然,風行止每日手中不同的竹簡,也並非秘籍或者雜書,而是記載事務的卷軸。
既然是處理事務,那麼在哪裡都一樣。
“師父不走掉,我就自己複習。”桃夭夭認真地要求,“師父要是走,我就學新的,讓師父教我。”
“……”風行止難得有些詫異,道,“今天之前,每次本座留下來,你都會擔心打擾我辦正事。”
膽子格外小,也表現得乖巧。
如何一下子就知道跟師尊提要求了?
風行止感覺有些跟不上小徒弟心性的成長了。
誰知,桃夭夭被這麼一提醒,頓時萬分可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半邊臉,隻露出一雙根本看不到的水眸,緊張地小聲問:
“師父說的是真的嗎?我和昨天不一樣?”
“當然。昨天你還會跟我客氣。”風行止道。
桃夭夭一時難為情地微微紅了臉,雙手改為托著下巴,有些磕磕絆絆地解釋:
“可能……可能是因為今天,拜師了。”
他說著,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眼尾都憋紅了,細聲細氣道:
“師父要是覺得我有點奇怪,我就不這樣了。”
其實連桃夭夭自己,都不知道,他會這樣,很大可能是因為,風行止是他唯一近距離相處過的人。
他根本把握不好,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距離和界限,很多時候都是隨心所欲。
風行止還不是他師尊的時候,他還能拘著自己,不要隨便撒嬌和提要求,可一旦發現,風行止是他師尊了,會滿足他的要求,會怕他難過替他擺平一切,會縱容他……
那麼,小桃樹不存在的尾巴就自然而然翹起來了。
完全是恃寵而驕的經典案例。
桃夭夭自己也有些苦惱和羞澀,一時不開心地掐了掐自己緋紅的臉頰。
風行止卻覺得小徒弟這樣挺有趣。
好整以暇地看了一會兒,風行止才寬慰道:“其實並不要緊,本座是你的師尊,隻要不覺得難受,如何相處都是一樣的。”
“之所以剛剛這麼說,是覺得,你這樣看著更為活潑一點。”
“真的呀?”桃夭夭忙放下手,白得晃眼的胳膊交疊在一處,柔軟得甚至能絞成花藤。
他細細想了想,忍不住笑道:“我覺得是因為,師父變得親近了,
() 像我的家人。我發現什麼都可以跟您說,您也不生氣,還會教我,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這樣不是很好麼?”風行止注視著徒弟鮮嫩得仿佛花朵似的漂亮容色,緩緩道,“改變不一定是壞事。它也可能是突然之間的成長。”
桃夭夭聽了這話,彎起眉眼笑了,隻是眼尾又習慣性泛起了紅。
他好像總是,很容易就被師父感動。
話說開了,桃夭夭垂下頭,重新攤開書簡,專注地學習。
左手邊是聞起來香甜的糕點和靈露水,右手邊是懶洋洋打盹、偶爾夢裡啾一聲的聞音鳥,對麵是為他提供這一切、耐心陪伴他的師尊……
每一天都知道要做什麼,要往哪條路上走。
這樣的日子,或許就是幼年時最為渴望的生活吧。
將所有學過的內容,重新鞏固複習,大約過了一刻鐘的時間。
桃夭夭的學習效率委實有些驚人了,簡直就是過目不忘。
他自己卻沒什麼自覺,而師尊風行止也是同樣的天才,對此雖然常有誇獎,鼓勵徒弟,但也算是師門優秀傳統了。
很快,桃夭夭又跟著風行止,開始學習新的知識。
他認真聽講的時候,即便看不見,也依舊執著地“看著”師尊,瀲灩桃花眼眨都不眨,給人一種格外深情的錯覺。
學完後,桃夭夭又被風行止扶起來,洗漱,回到榻上,小憩。
風行止由著他拽著衣袖,桃夭夭便入睡得很快,仿佛這樣拉著師尊,就特彆有安全感。
加上風行止給他施的混沌結,他睡得更沉了,連何時寢殿裡來了人,也一無所覺……
不請自來的莫行鷙掃了一眼榻上安睡的師弟,傳音道:
【今日你拿走了部分七情,是為什麼?】
風行止並未起身,放下手中書簡,道:
【並非本座拿的,是它感應到我需要它,自己回來的。】
莫行鷙神色瞬間沉了下去,道:
【你的意思是,隻要你想,它會回去?這些七情不受我控製?】
風行止微微頷首。
【是的,畢竟你不是真正年少時的我。即便凡骨、七情六欲和記憶勉強組成了你,你的性情、三魂七魄,也不是我。它們自然很難受你掌控。】
【但我不會讓它們回來,我不需要,也不適合擁有。】
【那部分七情已經剔除了,此時應當已經回到了你的體內。】
莫行鷙聞言,諷刺一笑,道:
【我卻並不覺得高興。】
【一旦它們離開,我必然會死。這種生死受他人掌控的感覺,你覺得我一個修魔的,能高興得起來嗎?】
風行止聞聲,撩起眼皮,依舊是平靜悲憫的眼神。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沒有任何先例,我無法解決。並非沒有方法,而是一旦嘗試失敗,你可能會死得更快。】
莫行鷙閉了閉眼,氣息極為沉鬱,肉眼
可見(),他對這個回答有多麼不滿。
【倘若你成為萬靈真神(),這些東西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風行止沒有隱瞞,頷首。
【不錯。萬靈真神淩駕於天道之上,若我真的進階,七情、記憶和凡骨,就徹底回不來了。因為,現在的混沌道體,雖然本質是道種之源凝結而成,與人族無關,但我常年遵從人族習慣行事,有人族的氣息,它們自然會覺得我還是一個人族,隻要有機會,就會回來。】
【而萬靈真神,不再遵從人族習慣,甚至可能不需要思考,它們自然就不會再認可我。】
莫行鷙了然地點頭,隨即直截了當地問:
【要如何做,你才願意突破,成為萬靈真神?】
【你應該很清楚,我想成為魔神,需要完全與你沒有淵源才行。也就是你要斬斷和七情、記憶、凡骨的羈絆。】
風行止思忖片刻,道:
【我不可能成為萬靈真神。】
【這九州六界,唯有製衡,方能長遠。】
【我與天道法則博弈,是為了改變一部分不合適的現狀,卻不是為了毀滅天道,一家獨大。】
【我也沒功夫去統禦六界,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監管。這是天道喜歡的事情。】
莫行鷙聞言,卻嗤笑一聲,緩緩道:
【你不願突破,真的隻是因為不想管嗎?】
【說白了,是不願真的和父親母親再無關聯,也不願讓徒弟傷心吧?】
【隻當真神,你就還能留著這些。】
風行止聞言,倒是毫不介意地挑了挑眉,道:
【你說得沒錯。】
【這也是一個原因。】
莫行鷙怒意翻湧,轉過了頭,看著安睡的桃夭夭。
【所以,我隻能對桃夭夭下手,來逼你突破了?】
風行止聞言,收斂了眼中的淡漠和傲慢,正色道:
【你殺不了他。】
【心魔從來都戰勝不了我自己。】
【比起做無用功,我更建議你尋找其他能夠成神的方法。】
莫行鷙怒極反笑,雙手抱胸,冷眼盯著桃夭夭,道:
【殺不了他,卻可以想辦法讓他消失。】
【你作為他的師尊,應該很清楚,他心思單純,對誰都不防備。】
風行止聞聲抬起眼,眸色似乎依舊平靜幽深,卻又似乎多了幾分審視,道:
【以你們目前相處的情況來看,你獲得他認可的機會,非常渺茫。】
【一味地想要什麼就占有,有時候反而一無所有。】
【先記住他是你師弟,而不是你成神路上的墊腳石。】
【做不到這一點,你即便沒了我這個阻礙,也過不了心魔劫,成不了神。】
這話一出,莫行鷙猛然側頭看了過去,問: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你知道第二種成為魔神的方法?】
() 風行止微微頷首,淡然回應:
【知道。關鍵就是心魔劫。】
【而你這個情況……沒有度過的希望。】
【建議你反思,好好想想,該怎麼對待你的師弟。】
風行止說完,廣袖一揚,莫行鷙就措不及防被踢出殿外。
兩人真正的實力差距可見一斑。
殿門無聲無息地再次關上。
睡夢中的桃夭夭嘟囔著翻了個身,將師尊的衣袖枕到紅彤彤的臉頰下。
“……”風行止回頭看了徒弟一會兒,想了想,抬手,輕輕覆在桃夭夭的額頭。
先是源源不絕的神力一刻不停地往靈台灌入,填補山河圖因為同時為桃夭夭續命、又要維持人間界守護屏障而導致的神力虧空。
隨後,便是混雜著混沌清氣的道種之力。
無止境的道種攜帶著混沌清氣產生的蓬勃生機,一寸寸從經脈流淌而過,護住脆弱的骨骼。
分明從未斷絕,卻好像永遠都填不滿一樣,每每被桃夭夭起床走一走、瞎蹦噠幾下,又用光了。
風行止不覺得小徒弟是隻敗家桃子,那就隻能爭分奪秒,彌補空缺了。
這種獨苗苗,看似格外好養活,隻需要喝水,實際上,真追究起來,確實換誰都養不起。
不過,除了風行止,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
……
後麵的日子,對於桃夭夭而言,就是歲月靜好的學習時光。
天界的時間過得很快,他每日不是往勸學殿去,老實聽課,就是待在酌光殿,認字。
尋常弟子需要苦讀十年才能完成的學業,他用了兩年在學習凡間的功課,剩下一年,完成天界的基礎修行課。
期間,風行止回了一趟神界,給小徒弟帶回了一樣超絕可愛的上古神器——生遺,彆名養生花盆。
這小花盆與桃夭夭戴著的女媧石一般,是開天辟地後誕生的神器,由第一頭真龍隕落之時贈予的龍骨打磨而成,摸起來仿佛白玉,又隱隱有著真龍的威壓。
桃夭夭很喜歡這個花盆,因為上頭盤著的小龍會嗷嗷叫,還會拿他的手指磨牙,特彆可愛。
最神奇的是,隻要桃夭夭把手伸進去,花盆就會判定他是樹木,自動給他填滿來自失落之地的先天道土,隨便一點就能讓普通的樹木長成千年古樹。
不過,一棵樹,即便是一顆樹苗,種在花盆裡,那也是不太合適的。
所以,桃夭夭一般隻抱著它,沒有真的嘗試把自己塞進去,起碼變成樹苗之前,他會忍住。
有了泥土,土靈自然也就有了。
九百多歲的小桃樹學會了用桃枝控製土靈,來寫字。
但他似乎有什麼執念,在學會了之後,也沒有正式落筆。
一直到一個月後的某一天下午。
此時正是夏季最炎熱的時候。
桃夭夭喝的凝露,都變成了冰鎮的。
他現在甚至
會喝果汁了。
雖然(),酌光殿內有陣法⒖()_[((),冬暖夏涼,一點也不熱。
這一日,照常練習完五靈之後,桃夭夭因為基礎課都修完了,人間界的知識也學了很多,在勸學殿的考核成績傲視其他弟子之後,很是百無聊賴,所以,閒來無事,他又惦記起寫字的事情。
平日裡,他做什麼都在風行止的眼皮底下,想要寫點私人的……比如說日記,就變得尤為困難。
雖然他一直不肯動筆,風行止也覺得奇怪,但出於尊重徒弟個人意願,風行止倒沒有催促。
“師父寫過日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