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
天色將晚, 落日的餘暉將大地映得一片火紅。
外出玩耍的孩童,邁著輕快的步子朝家的方向急奔,卻在巷子拐角處停住了腳步。
“誰?”五歲的小葉雲歸慢慢拐過巷口, 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小岑默。
岑默渾身上下抹得黑乎乎的,像是剛從煤堆裡爬出來的一般,外袍抹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頭發也散開了,發帶正斜斜地搭在腦袋上。
“你怎麼在這兒?”葉雲歸問他。
“不關你的事。”岑默撇開腦袋,看上去氣性不小。
葉雲歸走近了兩步, 蹲在他身邊,掏出了自己的小手帕,幫他擦了擦臉上的黑灰。然而岑默一張小臉實在太臟了, 他那塊小手帕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根本拯救不了眼前這個“小煤球”。
“天黑了,你不回家嗎?”
“我沒有家。”
小葉雲歸歎了口氣,這回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了。
他知道, 巷子裡新搬來的這個叫岑默的孩子,家中爹娘都亡故了, 是來投奔伯父的。
可惜對方這伯父伯母都不是好相與的,再加上家裡孩子本就多,因此對這個侄子很是苛待,動輒打罵, 連飯都不給吃飽。
“要不你去我家吧。”小葉雲歸說。
小岑默看了他一眼,然後將腦袋埋在了膝蓋上, 不願理人了。
眼看天都要黑了,葉雲歸怕回家晚了挨罵,不敢繼續逗留, 隻能一路小跑著回了家。然而他回家之後,越想越覺得不忍心。
外頭那麼黑,小岑默一個人會不會害怕?
對方還餓著肚子呢,萬一在外頭餓死了怎麼辦?
於是,晚飯時葉雲歸偷偷藏了一個窩頭,等飯後家裡人不注意時,他揣著窩頭偷跑了出去,一路直奔了岑默藏身的巷口。
然而此時那裡早已空無一人,岑默也不知去向。
小葉雲歸在附近找了找,沒找著人,還被竄出來的大黃狗嚇得哇哇大哭。
就在他哭得“傷心欲絕”時,有個人從黑暗中出來,將大黃狗趕走了。葉雲歸定睛一看,這人正是他要找的岑默。
“嗚嗚……你去哪兒了,我差點被嚇死了……”
“誰讓你出來的?膽子這麼小還往外跑!”
“嗚嗚嗚,我不跟你玩了!”小葉雲歸又怕又委屈,轉身就要跑。
跑了兩步想起了懷裡的窩頭,又拿出來丟給了岑默。
岑默拿著那個窩頭,看著小家夥委屈巴巴的模樣,頓時沒了脾氣。
“我送你回去吧。”岑默說。
小葉雲歸打了個哭嗝,沒有嘴硬,乖乖跟在了他身後。
那日之後,兩人之間結下了深深的……不,應該是淺淺的友誼。
小葉雲歸心軟,每次遇到小岑默躲在巷口,就知道對方八成是又被趕出來了,便會忍不住偷拿個窩頭或者包子給對方。
但他並不喜歡小岑默,因為對方總是冷著個臉,也不愛說話。葉雲歸每次主動搭話,都隻能換來一句“嗯”“哦”之類的,他覺得無趣,自然也就不愛和岑默一起玩。
直到冬去春來。
那日葉雲歸跟小夥伴們玩到黃昏,在回家的途中又遇到了小岑默。
這一次,岑默沒有蹲在牆角,而是站在巷口。
他身上的衣服也沒有像以前那麼黑乎乎的,就連小臉都破天荒洗乾淨了不少。
“你乾什麼?”小葉雲歸問他。
“沒乾什麼。”岑默悶聲道。
葉雲歸知道他這性子,也懶得同他搭話,邁開小步子就要跑。然而這時岑默卻擋在了他身前,從背後拿出了一束剛折的野花,塞到了葉雲歸手裡。
不等葉雲歸開口,他就一溜煙跑沒了影。
葉雲歸拿著手裡的野花,有點搞不懂對方這是在乾嘛,但他覺得這花還挺好看,就拿回了家。
那日之後,葉雲歸經常收到岑默送他的東西。
有時候是一束野花,有時候是摘的野果,有時候是一個包子。
再後來,岑默會時不時朝他說一些話,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默了。
夏天的夜晚,葉雲歸想出去玩卻怕黑時,岑默會給他作伴,還會幫他趕走亂吠的大黃狗。
於是,他們之間那淺淺的友誼,總算是慢慢變得深了一些……
「七歲」
葉雲歸的生活,在七歲這年遭遇了變故。
他的母親因病過世,父親自那以後便開始酗酒,性情也變了許多。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且都是男孩。
在那種環境下,家裡有男孩原是好事,可男孩多了就未必是好事了。
尤其是葉雲歸,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母親在世時一直都很寵愛他,但母親一走,他頓時就成了家裡最不受待見的人。
哥哥們以前就因為母親的偏愛而看不慣他,父親一看到他就想起亡妻,自然也是眼不見為淨。而葉雲歸這個年紀又很尷尬,七歲的孩子能吃能睡,可什麼力氣活都不能乾,在父兄眼裡他就是個“累贅”一般的存在。
父親甚至好幾次在喝多了時指著葉雲歸的鼻子說,當初就不該生他。如果不生他,妻子的身體也不至於那麼差,如果不生他,現在也不必再多浪費一口人的糧食……
小葉雲歸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明明他每次都吃得很少,在母親過世後,他甚至都沒怎麼吃飽過。
可為什麼他的家人,會這麼討厭他?
這天晚上,被父親罵得連晚飯都沒吃的葉雲歸來到巷口,他蹲在從前岑默最喜歡蹲的牆角,終於明白了小時候岑默說過的那句話:他沒有家。
葉雲歸覺得,自己也沒有家了。
“這麼晚了不回家,不怕被狗攆?”岑默的聲音在巷口響起。
葉雲歸轉頭看向他,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製地便掉了下來。
他說:“岑默哥哥,我好傷心。”
岑默走到他身邊蹲下,抬手幫他擦了擦眼淚。
“我爹說,我就是累贅……”
“你不是累贅。”
葉雲歸委屈得不行,慢慢將小腦袋靠在了岑默肩膀上。
岑默抱著他,努力裝出一副大孩子的模樣,一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著。
“我教你乾活吧。”岑默說,“隻要你能乾活,你爹就不會罵你了。”
“真的嗎?”小葉雲歸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可是我沒有力氣。”
“沒關係的,力氣總是越乾越多,你也會越長越大。”
“行!”葉雲歸聽他這麼說,頓時就有了盼頭。
那日之後,岑默便會帶著葉雲歸去地裡幫工乾農活。
葉雲歸的父親嫌他礙眼,不讓他近前,他就去岑默伯父的地裡幫忙。
他雖然乾不了力氣活,卻能乾一些零活。
比如地裡刨了花生紅薯什麼的,他可以幫著撿,菜地裡的蟲子他也能幫忙捉,拔草、栽苗這樣簡單又耗工夫的事情,他和岑默都能幫著乾,兩個孩子乾起這種零活來,甚至比一個大人還出活兒。
岑默的伯父伯母雖然常苛待岑默,但遇到這種有人幫忙的好事兒,倒也不會拒絕。尤其葉雲歸也沒什麼要求,幫著乾一天的活也就討兩頓飯吃,孩子胃口又小,吃不了多少,這買賣怎麼算都劃算。
於是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葉雲歸都是跟著小岑默混的。
葉家父子見不到他,又省了不少口糧,自然也不會說出什麼來。
這年入冬後,村子裡辦了個村塾,專教孩子們識字、算術。
村塾開學之後,岑默就拉著葉雲歸去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