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
兩個人到了踏雪之後, 隻過了幾天舒坦日子。
很快,他們就開始了每天起早貪黑的練功生涯。
兩人幼時沒有習武的根基,驟然開始練功還是挺苦的。尤其是頭一個月, 葉雲歸幾乎每天都要哭好幾場,有時候是疼得,有時候是被師父罵得。
“忍忍就好了,我聽他們說,最開始比較難,但是熬過去這一個月,就好多了。”夜裡, 岑默躺在被窩裡安慰葉雲歸,“你想想,從前在莊子裡, 咱們不也每天都要乾活嗎?在這裡比在莊子裡吃得還好呢。而且師父不是說了嗎?練功練出來的本事, 就跟讀書學到的學問一樣, 都是咱們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這不比在莊子裡乾活強?”
“嗯。”葉雲歸將腦袋埋在岑默懷裡,哽咽道:“岑默哥哥,你說我怎麼這麼笨?”
“你不笨啊,師父今天不是還誇你手上功夫準頭好嗎?你隻是力氣小了一些, 可人和人天生就長得不一樣,有高矮胖瘦, 力氣自然也會有高低。”
“等咱們將來學會了本事,是不是就不會挨罵了?”
“嗯,那肯定的,你看師兄們每天多快活, 師父們都不管他們。”
葉雲歸一想也是,練功的日子再怎麼苦,左右也就苦上個幾年。
等他和岑默長大了,就能像師兄們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會再挨罵,也不用再練功。
這一年,葉雲歸和岑默吃了不少苦頭。
但他們都順利通過了踏雪的考核,正式成了踏雪的一員。
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踏雪究竟是什麼地方。
這是本朝的一個專事刺殺的機構,收養了很多孤兒培養成刺客之後,靠殺人掙銀子過活。
“師父,那將來我們也要殺好人嗎?”葉雲歸問。
“刀在你自己手裡,殺不殺全憑你自己樂意,咱們踏雪的規矩是從不逼著誰殺人。為師教你的是殺人的本事,但做人的本事你得靠著自己去悟。”
葉雲歸這會兒還小,但他已經讀過了一些書,能分清是非善惡。
“將來你要是不願殺人,我可以替你殺,我一個人掙的銀子就能養活咱們兩個。”岑默朝他道。
“我聽師兄說,殺的人多了,心會變冷。”葉雲歸一手伸進岑默的衣服裡,摸了摸他心臟的位置。
岑默身上有些癢,扭著身子想要躲開,卻被葉雲歸追著撓癢癢。
“哈哈哈,你手涼,哈哈哈!”岑默被他撓得哈哈大笑,索性反客為主,在葉雲歸身上也撓了起來,兩人頓時在床上鬨做一團。
“要不咱們就學師兄,往後隻殺壞人,不殺無辜的人,這樣心就不會變冷了。”鬨夠了之後,岑默朝葉雲歸說。
“行。”葉雲歸點了點頭,“多殺幾個壞人。”
“你說什麼樣的算壞人?你爹那樣的算嗎?”
“我也說不好,他以前老打我罵我,還把我賣了。但是他也有對我好的時候,隻是不多。”葉雲歸翻了個身,將腦袋靠在岑默懷裡,“我不願殺他,但是我想打他一頓,還有我大哥,我也想打我大哥,他以前老欺負我!”
“行啊,等咱們再學兩年的功夫,我帶著你回去,拿個麻袋把你爹和你大哥的腦袋一套,狠狠揍他們一頓。還有我大伯,也要揍一頓!”
兩個人暢想著將來“大義滅親”的場麵,越說越高興。
但是說到後來,便不約而同有些傷感。
說到底他們也隻是兩個孩子,在這個年紀,總是會對親情抱著難以割舍的渴望。雖然知道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家了,可想起親人,還是會覺得難受。
“小歸,以後不想他們了。他們不願用兩袋小米把咱們換回去的時候,就已經不要咱們了,往後是生是死,都有我陪著你,把他們忘了吧。”岑默摸了摸葉雲歸的臉頰,笑道:“我肯定比你爹和你哥加起來對你還要好。”
“嗯。”葉雲歸點了點頭,“我也會比你伯父伯母加起來對你還要好。”
“行,這輩子,我就是你親哥,你就是我親弟弟。”
岑默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
直到數年以後,他才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想做葉雲歸的哥哥……
他自然也不想讓對方做他的弟弟。
「十一歲」
這一年,葉雲歸和岑默都跟抽條似的,猛地從孩童模樣,長成了半大少年。
葉雲歸臉上雖還帶著稚氣,但一張臉卻越發精致,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俊美。
岑默也不再像個黑猴子似的,成熟了許多,看著有了點翩翩少年的模樣。
經過這幾年的苦練,兩人的功夫都有了很大的進步。
這年秋天,師父給他倆人放了假,讓他們離開踏雪,去外頭走動走動。
岑默一合計,決定帶著葉雲歸回老家“報仇”。
當然,兩人嘴上是這麼說,卻也不至於真的拿過去的親人撒氣,隻不過是想借機回去看看,也算是了卻兒時的執念。
從前,葉雲歸總覺得自己生活的那個村子很大,從家門口到村口的路,又遠又長,夜裡又黑又嚇人,可這次回來他才驚覺,原來這個村子竟這麼小,小到他和岑默發足狂奔,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能從村頭跑到村尾。
兩人在村外的大槐樹上蹲了半日,入夜後先是潛入了岑默的伯父家。
不巧,兩人溜進去時,岑默的伯父和伯母正在罵兒子兼吵架。
伯父:“你說你當初怎麼就生出這麼個丟人現眼的玩意?”
伯母:“怎麼?孩子不是你的種唄?是我在外頭偷漢子生的?”
“你要不要臉?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是你先不要臉的,兒子好了就是你生的好,惹你不高興了就要怪我頭上,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
“還不是你這些年把他們慣壞了?”
“現在知道賴我了?當年那小子沒走時,你也沒少寵著他們哥倆。”
葉雲歸聽出來了,兩人口中的“那小子”是岑默,於是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人。
“你還提他?岑默要是不走,現在這年紀,乾活都頂一個半大的人了!”
“是我攆他走的嗎?不是你這個做伯父的,說這孩子心冷捂不熱,給他賣了?”
“後來我要去贖,不是你說家裡沒有兩袋小米?”
“你摸著良心問問,你真要去贖他了嗎?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你說孩子已經送出去了,怕他記仇,所以才沒去領。”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將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都翻出來說了個遍。
從兩人吵架的狀態來看,估計這些年來沒少吵,戳心窩子的話都熟練得很。
“走吧,聽著腦袋大。”岑默道。
“等會兒。”葉雲歸說著閃身進了廚房,從鍋裡翻出了兩個蒸的紅薯,將其中一個遞給了岑默。
兩人坐在院子裡的石台上,一人吃了一個。岑默吃的時候故意剝了皮,還吃剩了兩口,隨後他把紅薯皮和剩下的紅薯扔到了他堂兄的房門口,又去將鍋裡的紅薯都拿出來,用布巾包好遞給了葉雲歸。
“這是乾什麼?”葉雲歸問。
“這小子以前就愛這麼乾,故意把偷吃剩的東西扔我床頭上陷害我。”為此,岑默沒少挨伯母的罵。
以這家人的相處模式來看,明天一大早,岑默的堂兄肯定要因為這幾個紅薯被罵上一頓。
兩人從岑默伯父家裡出來,又去了葉雲歸家。
沒想到他們家也正雞飛狗跳!
葉雲歸的父親喝多了酒,又在兒子們麵前耍威風,可他的兒子們現在都長大了,早已不是可以任他打罵的年紀。
尤其是他的大兒子,看身量已經和父親一般高了。
他二話不說,摔了父親的酒壺,奪過對方手裡的笤帚,一把將人掀翻在地。
“孽障,孽障!你竟然敢對老子動手?”葉父大怒。
“要不你去衙門裡告我,讓官老爺把我抓去吃牢飯唄,我倒是樂得清閒。”
“你簡直不知廉恥,葉家的人都被你丟儘了!”
“葉家的臉不是被你丟儘的嗎?怎麼賴我頭上。”
葉父見自己打罵不過,坐在地上開始撒潑。
“我做了什麼孽啊,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
“你也有好兒子的,可惜被你賣了。”
“老天爺啊……”
葉父也不接茬,坐在地上繼續大哭。
不多時,大兒子嫌煩,直接摔上門出去了,屋內便隻剩葉父撒潑的哭聲。
葉雲歸看到這一切,忽然覺得釋然了。
這一刻,他甚至覺得有些慶幸,慶幸自己和岑默早早離開了這一切,而不是像哥哥們一樣蹉跎至今。
未來,他們會像離巢的雛鷹一樣,飛得又高又遠。
他們會有屬於彼此的,燦爛又圓滿的餘生。
「十三歲」
午夜,京城的長街上。
一隊巡防的士兵穿街而過。
就在這時,隊尾的士兵忽然被什麼東西砸中了後腦勺,那一下力道不大,不至於讓他受傷,卻將他嚇了一跳。
“誰?”士兵捂著後腦勺,目光掃過沿街及附近的屋頂,卻沒看到人影。
“你是不是晚上偷喝酒了?這街上除了咱們半個影子都沒有,哪兒來的人?”同僚笑道。
“奇怪了。”那士兵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感覺也沒什麼異樣,這才跟著同僚們繼續往前走了。
然而他剛走了沒幾步,腦袋後邊又被打了一下,還是打在了同樣的位置。
“到底是誰!你給我出來!”士兵大怒,目光在附近逡巡了兩圈,卻一個人影都沒看到。
同僚拿著火把在附近的地方照了一下,找到了一個花生米大的石子。
“不會是被這東西打的吧?”
“這麼小?”
“哈哈,這小石子讓我扔都扔不了幾丈遠。”
同僚們紛紛揶揄,顯然沒人當一回事。
可就在此時,另外兩個同僚的腦袋也中了招。
這回大家總算是收起笑意,意識到了問題。
巡防的小隊長拿著火把在地上找了半晌,找出了另外兩枚小石子,俱是花生米一般大小。
這樣的小石子,因為自身重量有限,一般來說扔不遠。哪怕使勁兒扔遠了,中間也會泄力,真打到人身上,估計不會有太大的感覺。
“你們腦袋被打的時候,什麼感覺?”小隊長問。
“有點疼,但是不嚴重。”一個士兵道。
小隊長拿著石子,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朝那個士兵腦袋扔了過去。
“這樣?”
“更重一點。”
小隊長擰了擰眉,神情比方才更嚴肅了幾分。
以他這樣的習武之人,離得這麼近,使出了七八分力,也不過如此。
可朝眾人扔石頭的人,在他們的視線之外,至少也得隔了幾丈遠吧?
對方能打出那樣的力道,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練過暗器功夫。
好在看對方這發暗器的力道,似乎並沒有惡意。
“閣下找咱們兄弟,可是有什麼事情?”小隊長朝著暗處一抱拳道。
“老大,您跟他客氣什麼,咱們這麼多人……”
“閉嘴。”小隊長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暗處這人功夫極高,根本不是他們能得罪得起的。方才對方若是再多幾分力氣,肯定能直接要了那幾個人的命。
他等了半晌,沒聽到回答,這才客客氣氣地帶著人走了。
士兵們都心有不滿,卻也沒敢反駁什麼,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沿街的一處房頂上,少年葉雲歸翻了個身,眼底帶著笑意。
這時另一個人影從隔壁的房頂上一躍而下,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他旁邊的屋脊上。
“那裡不穩,彆踩塌了!”葉雲歸小聲提醒。
“塌了我給他們修好。”岑默走到他身邊躺下,從懷裡掏出了一塊冒著熱氣的烤紅薯,“又逗巡防營的人玩兒呢?”
“他們警惕性太差了,昨晚這條街有飛賊入戶,他們打旁邊經過都沒發現。京城百姓的安危交給這幫人,我哪兒能放心的下,這不正好練練他們。”葉雲歸一邊吃著烤紅薯一邊道。
岑默湊到他的手邊,咬了一口紅薯,眼底滿是縱容。
“你這愛操心的性子,不當個皇帝都可惜了,我看你是投錯了胎。”岑默笑說。
“那我下輩子投胎去當個皇帝試試?”葉雲歸將手裡的紅薯又遞到他嘴邊,岑默這次卻隻咬了一小口。
“你這性子太正了,真投胎到了皇家,隻怕要被兄弟欺負。這樣吧,下輩子你要是投胎去了皇家,我就投胎去做你的侍衛,這樣就能一直保護你了。”岑默說:“或者我依舊做刺客,到時候你穩坐朝堂,我替你擺平外頭那些不聽話的人。”
葉雲歸順著他的話想了想,隨後搖了搖頭。
“怎麼,當了皇帝就不想讓我跟著了?”
“不是……我是覺得,當皇帝也挺沒意思,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多好?”
岑默一想也是,兩人就這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比當那勞什子皇帝來得有趣?
“吃完了嗎?再帶你玩兒點有意思的。”岑默接過葉雲歸手裡的紅薯蒂,塞到自己嘴裡嚼了嚼咽了,然後拉著他沒入了黑暗中。
不多時。
另一條街上巡防的隊伍,又遭到了小石子攻擊。
“誰呀?”這支隊伍和先前那支不是一夥人,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同僚已經經曆過了一次。
“喵嗚!”屋脊上傳來一聲貓叫。
士兵們隻當是貓踩落了碎石,並未在意,轉身便走。
然而那隻“貓”也不知為何,一直跟在他們後頭,時不時就“踩落”一粒碎石,搞得士兵們不勝其煩。
“哪兒來的野貓?”
“這根本不是野貓,我看就是哪家的小賊在作怪。”
帶隊的人說著示意士兵們結人梯,然後踩著同僚的肩膀爬上了屋頂,果然看到屋頂上趴著一個少年。
少年似乎是嚇壞了,一邊倒退著一邊往後躲。
士兵們見狀快步上前,打算將對方一舉拿下。
然而不知為何,那少年明明看上去笨拙又驚慌,卻總是能有驚無險地快他們一步,任由士兵們怎麼撲打,愣是連他的鞋子都沒摸到。
士兵們不肯罷休,追著少年到了一處頗為氣派的院落。
就在這時,少年“喵嗚”一聲,縱身躍入了那宅院中。
士兵們追著少年躍下房頂,卻與一個背著贓物正欲逃走的竊賊撞到了一起。那竊賊大概也沒想到今晚竟這麼倒黴,眼看偷完東西都要走了,竟直接和巡防營的人撞了個對臉。
眾人一擁而上拿住了竊賊,卻聞屋外又傳來了一聲若有似無的貓叫。
敢情這貓不是來搗亂的,竟是為了引著他們抓賊?
可真夠閒的!
就在巡防營的人配合這戶主人家清點失竊的財務時,他家的廚房裡多了一個人。
葉雲歸在裡頭翻翻撿撿,心道今天幫人家捉了賊,怎麼也得撈點好吃的再走。
可惜他忙活了半天,什麼也沒找到。
“喵嗚。”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一身貓叫。
“喵嗚!”葉雲歸回了一聲貓叫,隨後從窗戶中一躍而出。
兩人出了這宅子,岑默才從懷裡掏出了一包東西。
“什麼?”葉雲歸問。
岑默沒有回答他,而是打開了那個小布包,裡頭放著幾顆橘子。
“這是什麼?”
“橘子,南邊的果子,咱們平時吃不著!”
岑默將小布包放到葉雲歸手裡,取出一顆橘子剝開,塞到了葉雲歸嘴裡一瓣。
葉雲歸嚼了嚼,忍不住點了點頭,“好吃!”
“這東西是府裡的老爺托人從南邊運過來的,一共也沒多少,平時都賞給府裡最受寵的小妾吃,今天你可是有口福了。”岑默自己吃了一瓣,將剩下的都給了葉雲歸。
葉雲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沒給人家小妾留幾個?”
“我哪兒顧得上人家啊。”岑默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喜歡吃回頭等他家來了新橘子我再來給你拿,你今晚給他們家幫了大忙,多吃他們幾個橘子合情合理。”
“算了,嘗一嘗就行了,再拿人家府裡的小妾該氣哭了。”
“我可不管人家哭不哭,你喜歡吃就行。”
岑默將裝著橘子的小布包綁在了胸前,朝葉雲歸道:“上來背著你。”
“我能走,又不累。”葉雲歸從背後攥住了他的手,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朝著街尾走去。
這樣的夜色,讓葉雲歸不禁想起了自己五歲時的那個夜晚。
那晚他被大黃狗追得直哭,岑默就是這樣帶著他,將他送回了家。
現在好了,對方不用送他回家。
因為……他們可以回同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