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7)
林大牛有顧慮。
林雨桐就勸, “能不能找到還是個未知數,當年那戰爭還沒結束,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擔心會不會受牽連, 那是以後的事。再說了, 我怕牽連嗎?我是立過功的,便是受牽連, 最壞的情況就是在咱村種地。種地就種地, 彆人的日子能過, 咱的日子就能過。何況,這找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事……”
林大牛搖頭,“我這記起來,想來找……也沒那麼難找。”
那就說是說想起來的東西很多。
林大牛掰著指頭算, “我記得跟父母住在學校裡,應該是大學。”
解放以前的大學, 本就不多吧。
十多歲了, 什麼大學該記得吧?
林大牛麵色複雜, “礦業大學,我父親叫夏九墨,早年留學德國,在歐洲遊學過。我現在還能想起他給我講在國外的遊學經曆……”
林雨桐就打量林大牛,怪不得在礦上彆人把寶貝當頑石, 他就能搜集起來。哪怕是見過郭地主家的老爺收集這個, 但收集起來的必是被整理過的,在礦上的煤堆裡想辨彆出這些東西,那可當真是不大容易。更何況, 他自己能土法煉鐵,哪怕是方法再土, 可這理論跟實踐終究是不一樣的。
這些知識,他應該是早年就儲備過一些。
“我母親叫江映雪……”他說著,就看著一雙粗糙的大手,“我記得我母親教我彈鋼琴……”記憶裡的男孩穿著背帶褲,黑白兩色的小皮鞋,雪白的襪子,坐在鋼琴的前麵。此刻,他的手搭在膝蓋上,手指僵硬的動著,一下一下又一下,“這是我媽教給我的第一首曲子――致愛麗絲。”他說著,又不太確定起來,“也不知道彈的對不對?”
林雨桐抓住那一雙顫抖的手,粗糙的大手,骨節分明,便是上麵的老v沒了,可長期挖煤拉煤給骨頭造成的損傷卻成了永久性的。很難想象得到,這曾經是一雙彈鋼琴的手。
“我母親告訴我,我出生在德國,三歲才跟父母遊學回來。”他記憶的匣子一下子給打開了,“我老家在同縣……”
同縣距離這裡並不遠,隸屬於同一個地區。也還在同一條鐵路沿線上,這就串起來了。
“住著大房子,我小時候每年過年會回老家,那宅子大的我記得我迷過好幾次……後來才好了。家裡人不少,祖父祖母之外,還有一位姨奶奶,有二叔二嬸……還有不少把我叫小少爺的下人……”
那你家這成分真不是一般的高。
要這麼說,不管現在夏九墨在什麼地方,去同縣肯定能打聽著。這麼大一地主,不可能沒人知道。而且夏九墨和江映雪丟了孩子,這孩子也不小了,估摸著孩子找不到青城,未必不會回老家。因此,再如何不會跟老家斷了聯係。
“那年,我們隨母親回鄉探親,帶了很多東西,原本是想著兵荒馬亂,老家能好些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的,母親帶我們要去青城,說是父親在青城……”
青城有礦,那裡的銅礦非常有名。
“那一年,文心八歲,她比我小四歲,是回國之後生的。她的洋文是我教的。”“文心三歲那年,又生了文薈,她小時候特彆愛哭,換了好幾個奶媽。”
“文心六歲那年,生了文茂……我走的時候,文茂馬上兩歲了。我記得臨走的時候祖母說,不等給文茂過了兩歲生日再走嗎?母親說不了,到了剛好趕上。”
“我外祖家在省城,外祖父我……不記得了,倒是記得我舅舅,黑西裝黑皮鞋,白襯衫黑領結……住的房子是小洋樓……大致記得在東仁路,但那時候去的時候都是車進車出……記不得那房子在幾號,可到了地方找找,許是我還能找見。”
這麼詳細的信息,說實話,隻要找必然是能找到的。
四爺就道:“彆有顧慮,您算算,要是老人家還活著,如今多大歲數了。”
那個時候結婚都早,母親十五歲就嫁給父親,緊跟著就跟著留學去了。一起在國外呆了四年的時間。也就是說,母親十六歲生下自己。按照自己的年齡算,母親今年也已經五十八歲了。分彆了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父親隻比母親大一歲,按年紀算,也都五十九了。
還能活幾年?
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焦躁,手在膝蓋上一下又一下的摩挲著,拿不定主意。
“去吧!”林雨桐就道,“我們陪你一塊走。等這場雪停了,先去同縣看看。”
能嗎?
能!
可要是……
沒事!先去看看情況再說。
過年了,放假了,都不用上班了。今年這個年,因為這個事過的非常潦草。過了大年初二,雪停了。但太陽並沒有出來,溫度也並沒有更高。因此,雪也沒有融化。
如此也好,雪融了路更不好走。如今也不通車,去哪全靠雙腿。至少這次去縣城,非走著去不可。到了之後再坐火車,還得看火車發車不發車。走之前,四爺和林雨桐搞了不少證明信,反正試驗田的印章他管著,自己寫了自己蓋章。林雨桐那邊管著派出所辦公室,打印也歸她管,開這些並不艱難。
兩人還留了心眼,用辦公用紙蓋了不少空白頁,方便看情況填寫。
各自都有工作證,再加上其他的證明材料,到哪裡都方便。尤其是出公差的,坐火車相當方便。
臨出發了,林大牛又猶豫,“要不四丫彆去了,道兒太遠了。”
徒步走去縣城而已,能遠到哪裡去?隻你們去,我才不放心呢。
好說歹說的,可算是說通了。然後把周鵬生喊來先住家裡,幫著看家。他閨女年前兩天才來報道,緊跟著就趕上大雪了,在學校那邊住著也不怕,楊建國雖然回家過年了,可樊主任在呢。小姑娘跟著樊主任住,一點事都沒有。
周鵬生倒是知道一點情況,不過他比較賊,“對外就說你們去找老四的親人去了,殷善和他媳婦,都是外地人。放心,這個沒人知道。機修組那個老秦,跟殷善的媳婦有點親戚,但他怕老家的人,早跟老家都不聯係了,沒人驗證這真假。”
這麼說也成,反正找見找不見的,回來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誰追根弄底這個?
林雨桐和四爺也覺得妥當,就這麼著吧。三個人都是好體力,趕在中午到了縣城。縣城往同縣那個方向的車,後天才有一趟。可往省城的車,今兒下午就有一班。
拿著工作證介紹信,很順利的買到了票。縣城的國營飯店,如今也不營業了。隻能吃點乾糧,在車站喝了熱水。林雨桐給做了餅子,千層餅層層分明,油香油香的。壓根就不用菜,這玩意吃著就挺好。
大年又下雪的,車站沒啥人。下午三點半上了車,四點四十就到了。省城嘛,也沒離多遠。今天肯定是找不成了,天當真是不早了。找人打聽,這招待所在哪兒,住宿是個問題。
可到了招待所,不等自己和四爺去問,拍在前麵打問的人就替咱問了。有幾個該是來省城探親的,結果好家夥,拿著工作證人家隻瞥了一眼,這個說住滿了,那個說沒有空置的床位。一個個小瓜子磕著,都不帶搭理你們這種從小地方來的人。
四爺和林雨桐沒急著上前,等前麵打問的人跟這邊的工作人員爭執了幾句走了,林雨桐才到前麵,點了點桌麵,那邊頭都不抬,“不是說了嗎?沒床位。”
林雨桐將一張兩斤的糧票往前一推,“值班室借宿一宿也行呀。”
那人眼皮一抬,左右看了看,利索的塞兜裡,“工作證、介紹信。”
林雨桐把三個人的都往前一推,還有家裡的戶口本以及她和四爺的結婚證。
這人挨個的看了一遍,“還有一間套房,燈有些閃,沒修。你要要住,就這一間了。”
成!大冷天的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行。
一樓最角落,有一個套間。裡麵一張大床,外麵一張小床,還套著一個小衛生間,帶著淋浴。
得了!就這裡呢,好歹還能洗澡。至於燈的事,問題也不大,四爺踩著桌子上去擰了擰,這不就不閃了嗎?
自從到了這個招待所門口,林大牛深思就有些不屬,等關了門了,進了裡間,確保外麵聽不見,林雨桐才問,“您記得這兒?”
這裡的建築有些老,應該是解|放之前就有的。
林大牛點頭,“跟著我父親來過。這裡……以前好像叫德順大酒店。”
很快就驗證了林大牛的記憶沒錯,衛生間裡的淋浴這些東西上,還留有斑駁的字跡,正是‘德順’兩個字。
那時候的東西質量是真好,多少年了,還能夠使用。
晚上在招待所裡,用帶出來的飯盒衝泡了炒麵,炒麵是用麵粉、芝麻、小茴香、花生碎、瓜子仁這些東西放了鹽炒出來的,跟油茶一樣。衝泡好了,把餅子泡進去,再拿一瓶小鹹菜就著,一樣吃的很舒坦。
四爺和桐桐睡裡麵,大牛住外麵。外麵的床一動就響,咯吱咯吱的,顯然他是一晚上都沒睡好。
早起,怕找不到吃飯的地方,咱還是自己解決吃的問題唄。五香雞蛋一人先吃仨,然後麻花一人吃幾根,喝點水不渴得了,要不然出門找廁所也不大容易。
走了一路,三人身上的包是越走越輕,拿的都是吃的。
出門的時候那工作人員還沒下班呢,跟林雨桐打招呼,“晚上要是還住,我告訴你們是我親戚,彆管我在不在,給你們留間房。”
林雨桐又塞給人家一雞蛋,這‘親戚’得認,不定啥時候還能用人家呢。
不敢在招待所裡打聽消息,那地方都是小洋樓,後來不是查封裡,就是留作他用了。打聽的時候都得謹慎些。
出來就問一從巷子裡跑出來的孩子,塞給人家兩塊糖,“知道東仁路怎麼走嗎?”
知道!太知道了!
這孩子指了公交站牌,“坐到圖書館下車,下車一問就知道了。”
公交車沒有準點的時候,在路邊等了四十分多分鐘,才來了這麼一輛,車上人還不少,沒有座位。就這麼一路站著,站了十三站路之後,下麵路邊就是圖書館。照片還在,但是大門緊鎖,顯然這裡現在是沒啥人的。
林雨桐就看林大牛,林大牛站在路上,環顧四周,局促又緊張的像個孩子,低聲道,“那裡應該是個學校……”
順著他指的方向,四爺過去看了,那裡校門也鎖著呢,但門額上確實寫著:新華小學。
林大牛搖頭,“原身應該是個教會學校。”他也朝學校的方向走去,然後在學校的門口停下來,“我表妹當年在這裡念書,我跟著司機來門口接過她。”樓還是那樓,隻是看起來舊了很多。
說完,他繼續朝前走,大概能走個十來分鐘,就有一十字路口。他沒再左顧右盼的看,而是篤定的轉了一個方向,朝前走去。兩邊都是圍牆,他堅持往前走,走到了路口有些遲疑,朝對麵的一家指了指,“我記得那裡鐵柵欄的門和牆,裡麵靠牆種著薔薇……”
路過的時候,總有一個身穿旗袍的女人,站在花叢中。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拿著小小的花籃。
四爺過去看了看那磚牆,“這強砌起來也就十年的時間,是新牆。”
林大牛舒了一口氣,朝對麵走去。然後從剛才他那一家門口路口,繼續朝裡走,最後在一個掛著文工團招牌的院子門口頓住了腳,胸口有些起伏不定。
文工團的大門緊閉,但鐵柵欄門不妨礙看清裡麵。裡麵就是個小彆墅,院子裡修著長廊,那長廊上爬滿了藤蔓的枝乾,想來等盛夏的時候,坐在下麵乘涼,一定很涼爽。
林大牛的視線從門裡挪到門外,看向栽種在門口的兩棵梧桐樹。他朝其中的一棵樹走去,摸了摸樹乾上的一些痕跡。
就聽林大牛說,“我記得,舅舅有一次喝酒自己開車,回來的時候撞在了這顆樹上。”
痕跡猶在!
林雨桐才要說話,裡麵就傳來喊聲:“噯!乾什麼的?”
一個披著棉衣的大爺從裡麵的角落裡閃出來,那裡該有個門房吧。這是單位上看門的。
四爺就過去搭話,“大爺,這是文工團對不?”
“對?找誰呀?”
“有沒有一個叫楊建國的?”
“楊建國?沒有。”
“這就怪了,他說叫我來了就來這裡找他……”他還拿出工作證來叫對方看,“我這是出公差呢,咋就沒這個人呢?”
“你是找他有啥事呀?”
“我們開春,有幾十畝的菠菜能采了,他說給單位上要的,叫我過來找人。我是路過,順便跟他敲定敲定。”這大爺趕緊開門,“你說的是建國呀?有有有!”管他是不是錯了,錯就錯吧,把菠菜給我就行,“大冷天的,又是大過年……小夥子不容易,快進來暖和暖和。”
四爺就往裡麵去,“這是我媳婦跟我爸,回來探親的。”
這大爺就看林雨桐,“小姑娘是知青吧,在鄉下紮根了?”
“對!”林雨桐咧嘴一笑,“我家是政府家屬院的。”楊建國他爸崗位變動,今年家剛搬到家屬院,反正用楊建國的背景糊弄人,一準錯不了。
這麼詳細的話都掏出來了,這大爺就把人往裡讓,“那地方我熟!”隨後應著,進了屋子就倒熱水,問四爺菠菜的事,四爺就從試驗站年前的豆芽說到年後的菠菜香菜……這都是真的嘛。
緊跟著他又一臉懊惱,“這人也是,告訴我來找他,他偏不在。大爺,我該不是找錯地方了吧?他跟我說,他們單位原本是一處私產,說是姓江的一戶人家的私產……”
這大爺眼睛一亮,“對!錯不了。”他估摸著是不是哪個內部人員的家屬在背後使勁呢,他先應承下,跟四爺在那兒侃大山,“可不是嘛!就是一戶姓江人家的私產。解|放前,做的生意大的很,大車行、糧食買賣,他們家在省城那是首屈一指的。解放了,產業說是捐給國家了,十多年前吧,把房子也捐了,鋪子……那些年不是搞聯營嗎?都入股集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