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覺悟挺高呀!”
“那老爺子手裡還有當年捐給根據地糧食的票據呢,如今也沒人動他……他就一閨女,閨女在前麵那小學裡教書,他就在那學校裡看門……當年那是大爺,如今跟我一樣……”
林大牛的手就止不住顫抖了一下。
林雨桐就催四爺,“事說定就走吧,還得趕車呢。”
四爺就順勢起身,“成!我知道地方了,那等菠菜下來,我就直接給送過來了。”
“小夥子,你要不留個電話?”
“我們那邊不通電話,您放心,我一準給您送來。”
麻利的從裡麵出來了。
三個人出來,林大牛的腳步明顯快了很多。剛才路過的那個地方,他的親舅舅就在裡麵。他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了起來。等到了小學門口,他站著,卻不敢朝前走。
林雨桐過去拍門,喊道:“有人嗎?”
沒動靜。
她再喊了一聲,“有人嗎?”
還是沒動靜。
她回頭看林大牛,林大牛的手都攥緊了,鼻尖都出汗了。這是緊張的!
林雨桐咬牙,朝裡麵喊道:“請問有人嗎?我找江映民。請問,這裡有個叫江映民的嗎?”
話音才落,林雨桐聽見響動聲,門房的窗戶從裡麵推開了,有個四方臉麵頭發花白的老者露出頭來,“你說你找誰?”
林雨桐看著對方的臉卻愣了一瞬,林大牛跟此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她朝後看林大牛,林大牛也直直的看向對方,且不由自主的超前走了幾步。
對方看見林大牛,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才像是想起什麼,臉上露出愕然和驚喜,想說什麼,嘴卻一直顫抖著說不出來,他的手擺動著,不知道想要表達什麼,好半晌才想起來,把頭縮回去,緊跟門房的門就開了,一個健碩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手裡拎著鑰匙將大鐵門打開,過去就盯著林大牛看,好半晌才試探著喊了一聲:“文龍?”
“舅……舅?”一個稱呼喊的哽咽不成聲,膝蓋一屈就要朝下跪。
江映民一把給攔住了,啥話也沒說,拉著林大牛就往屋裡拉,近了裡麵,也沒管跟進來的林雨桐和四爺,抬手一巴掌就打在林大牛的脊背上,“十幾歲了,你不知道家門朝哪開?你去哪了不知道回來……”
林大牛到底是跪了下去,“舅舅……我回來了。”
江映民眼淚流了一臉,抬手擦了,“到底是去哪了?一家子找你都快找瘋了!”
“頭撞鐵軌上了,醒來的時候啥也不記得了。”林大牛擦了一把臉,真覺得這一輩子就跟做了一場夢一樣,“我……前兩天才想起來,就趕緊找回來了。本來想先去同縣的,看老家還有人沒人。可從韓山縣去同縣的車得等兩天,我沒敢耽擱,先往省城來了。”
“找家裡去了?”
是!
江映民伸手把外甥扶起來,又上下打量,“啥也不記得了,你咋過的?咋還流落到韓山去了?當時在縣裡找過你,到處貼著尋人啟事……”
自從上了煤礦,哪裡還去過什麼縣城?
林大牛把這幾十年的事說的簡單極了,寥寥幾十句話就交代過了。可就是這點話,叫人聽的心揪成一塊。
隨即江映民又道:“陰差陽錯的,也好,你如今啥也不牽扯,孩子也不受牽連……”
“我爸我媽……”林大牛低著頭,一副不敢深問的樣子。
“悖苯映民沉吟了一瞬,這才道:“你爸你媽都在省城,當年你爸在的礦業大學,解放後先是遷移到青城,沒兩年,又遷移到平洲,再後來,跟省城原來的鐵道學院合並了,成了冶金大學。不過你也知道現在的情況,學校裡大部分的像你爸那樣的教授,都下放廠礦了。”
“哪個廠?”省城裡沒礦,那隻有廠。
“電線廠。”江映民歎氣,“你媽跟你爸都在,距離不遠,先在去嗎?”
去!
起身的時候林大牛踉蹌了一下,林雨桐一把扶住了,“爸,沒事,人隻要好好的就行。”
“你爺爺和你奶奶快六十歲的人了。”林大牛抹了一把臉,“你是不知道電線怎麼造。”
我怎麼能不知道呢?跟紡線似得,用的放線車,把一紮子金屬線跟棉花錠子似得放好,然後把外麵的絕緣層紡上去。純手工製作!
四爺就低聲道:“先去看看情況,如果可以,想辦法弄個重病修養……咱帶回家去。”
林大牛攥著閨女的手,緩緩點頭,“走!你們說的對,人好好的,咋都行。”
江映民拿了鎖就出門,“那走吧,你們不認識道兒。”
要出門了,林大牛想起什麼了,他的視線落在牆上的一張黑白照片上,然後跪下,“舅母,文龍回來了。”說著就叫桐桐,“給你舅爺和舅婆磕頭。”
林雨桐和四爺一言而行。
江映民把倆孩子扶起來,打量了一翻,心裡點頭,雖說外甥坎坷了一些,但瞧這倆孩子,也算是有後福了。
從裡麵出來,林大牛才問:“江華呢?”
“過年了,去看倆孩子去了。”
去看?
江映民苦笑了一下,“離婚了,倆孩子跟了男方。”
因著成分問題,不帶孩子才是對孩子好。
林大牛伸手攙扶江映民,江映民擺手,“沒事,我身體硬朗著呢。就是你媽身體不好,你成了你媽的一塊心病了。”
路上林大牛沒再問,倒是江映民絮絮叨叨的說著家裡的事,“文心解|放前就大學畢業了,後來跟你爸一樣,留大學教書了。你那個妹夫原先是報社的,這不是文人的毛病,愛胡說八道,後來就下放到印刷廠去了。文薈學的那些個彈琴唱歌的,到了後來也是要壞事,好在早年找對象,找了個上過戰場的,倒是庇護了她。她跟著隨軍呢,不在省城,日子倒是能過。文茂大學畢業沒幾年,整個氣氛就不好了。他當時學的是俄文,他自己又精通德文、法文、英文,他老丈人在市裡還有點小權利,把他塞到電纜廠的資料室裡混日子呢。”
都活著!以夏家和江家當年的情況,後輩能活成這樣就不錯了。
林大牛啥話也沒說,直到被帶到一片棚戶區。
是!這裡是棚戶區。都是臨時搭建的屋子,低矮,四處漏風。周圍的廠子多,不是每個工人都能分到房的,於是這空地上,自然的就行程了這麼一片棚戶區。
大過年的,這裡熱鬨的很。巷子裡到處跑的是孩子,家家戶戶緊挨著,過去幾個生人就都追著看。
走了好長一段,有人認得江映民了,“老哥,又去看老夏?”
江映民含混的應了一聲,又問候對方:“過年好啊!”
“好好好!都好!”
果然,在巷子的儘頭停下腳步。往前路不通了,是被積雪覆蓋的雜草。還有堆積起來的灰燼和煤渣。最邊上,用木板和磚瓦混合的棚著一個大約兩米的高的房子,房子上很多地方都蓋著塑料布,向來是漏風呢,用塑料布遮擋呢。上麵的積雪是清理過的,這屋頂挨不住大雪,林大牛都不敢想,他那樣的父親,那樣的母親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大雪的夜裡不敢睡,得不時的出來看看,防著大雪把這容身之處給壓塌了。
低矮的房子留著大約一米五六的高的門,打個子進出得彎著腰。門簾是麻布包蓋的,能擋住風的吧?
朝前走兩步,裡麵隱隱的有咳嗽聲傳來。大牛不用江映民管,他自己過去,掀開門簾,推開薄薄的木門。
地麵光線黯淡,但卻一席能看清規整的乾淨整齊。一邊是個床,床上半靠著人。蓋著幾床被子,上麵戴著的棉帽子遮住了眼睛,下麵的被子蓋住了嘴,隻露著鼻子在外麵呼吸。床邊放著一個火盆,火倒是旺著呢,可這地方不隔寒,有點溫度都散了。
這邊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一半是書。桌邊此時彎腰站著個男人,瘦高的身形,戴著一副眼鏡,手裡拿著藥包,桌子上的杯子還冒著熱氣,他正給床上的人取藥呢。林大牛背關進來,他眯眼看,問了一句:“……找誰?”
聲音還是熟悉的聲音,這一句‘找誰’,叫林大牛的眼淚滂沱而下,他哽咽壓抑的不敢哭出聲來,特彆艱澀的叫了一聲:“爸。”
拿著藥包的手瞬間送了,那藥片嘩啦啦掉了一地。
“你叫我什麼?”
“爸!”林大牛抬起頭,看向眼前的老者,仿佛能從他的身上,看到當年儒雅的影子。
“文龍!”老者擦了擦眼鏡,又戴上,然後湊近些,捧著林大牛的臉仔細端詳,最後抬手摁著林大牛的頭,“叫我看看,看看你的頭。”
林大牛低下頭,“左邊的疤痕,是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在船上磕破的。右邊的疤痕,大些,是追我媽摔到鐵軌上,磕的。”
老者一把拉住林大牛,拉到床前,“映雪――映雪……”
床上的人早已經哭濕了臉頰,卻始終沒膽子睜開眼,就怕是夢一場。直到林大牛把手伸過去,攥住被窩裡伸出來的手,她才睜開眼,頭動了動,把眼睛徹底的露出來。
然後她看清了,不是自己的兒子又是誰。
她哭了,沒出聲。好半晌,聲音才細細碎碎的,“小點聲,彆說話,叫人聽見了……連累你!”
林雨桐站在外麵沒進去,低聲跟四爺商量,“這環境……不能常住。”
四爺左右看看,“把身上帶的錢和糧票,留夠能回家的,剩下的都給我。”
林雨桐掏出來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塞給四爺。
“你呆著,我去電線廠看看。”
嗯!要是不能把人帶走,想法子給換個環境也行。江映民也沒進去,就在外麵站著。裡麵傳來細細碎碎的說話聲,短時間內,是絕對說不完的。林雨桐給外麵點了一堆火,找了個木樁子叫江映民坐了。
江映民坐下搓手,就看林雨桐。就見這姑娘的包裡像是個百寶箱似得,這會子又掏出一摞子餅子,然後用筷子插起來了,放在火上烤著。烤了一會子,外皮都脆了,遞過來了一塊,“您吃。”
白麵的,口感不錯。
就見這丫頭起身,輕手輕腳的進去,又輕手輕腳的出來的。然後坐在邊上,一口一口的吃著,很怡然的樣子。
他忍不住又看她,“丫頭?”
嗯?
林雨桐目帶詢問,“要熱水嗎?”她打算起身去裡麵看看,或是跟彆人家借點也行。
江映民擺手,“跟我說說,你爸這些年過的到底怎麼樣。”
這叫人怎麼說?
林雨桐的語言也不複雜,並沒有比林大牛自己說的更詳細多少,“雖然沒記憶,但是他很聰明。哪怕耳朵之前聽不見,可過的比大部分人都強些。現在……比較清閒,拿著工資,乾著相對清閒的工作。我在隔壁的派出所工作,我愛人在家對麵的試驗站……家裡不缺吃……我一直在家住,陪我爸。住的也算是寬敞舒服,挨著廠礦的小鎮子,要說起生活自在舒服,如今來說,比城裡拿著工資的人要舒服一些。”
農村羨慕城裡,不過是羨慕吃商品糧。可吃著商品糧拿著工資,在農村還有個院子,是比城裡人要舒服很多。
兩人一個問一個答,說的時間不長,得有一個多小時,四爺跟個披著大衣,拎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就走了過來。
隱隱約約的,還能聽見四爺說話的聲音,“肯定是肺癆,這樣的病是有一定的傳染性的。回頭,我們可以把診斷證明補上……過了正月十五,我就回來補辦手續。”
對方皺眉,“小金啊,這事手續得齊全。”
“肯定的。”四爺特彆篤定,“我的工作單位您知道,剛才您也跟我們公社通電話了,您還怕我跑了?再說了,我能跑哪去?真要是肺癆這病因傳出去了,周圍這一片的工友都要求改善住房條件,這也是給廠裡出難題了。”
對方到這邊,皺眉朝江映民和林雨桐看了一眼,然後撩開門簾朝裡麵掃了一下,就又縮回來了,說著就打開公文包,從裡麵抽出一疊子紙,寫了一串東西,撕下來遞給四爺,“這是同意離廠就醫的證明材料,不能在廠裡參加勞動,但是思想彙報的材料還是要寫。”
“放心,以後定期給您送來。”四爺將東西接過來,遞給桐桐,然後重重的跟對方握手。江映民看的分明,這小夥子一定是吧啥要緊的東西賄賂給對方了。
這人笑眯眯的轉身走了,林雨桐這才拿了證明材料進去找林大牛,“爸,叫我爺我奶收拾東西,咱走吧。”
林大牛接了材料看了一眼,就看閨女,“你拿啥東西換來的?”
能是啥?你給我陪嫁的黑煤精唄!
可在裡麵的桐桐卻不知道,外麵的江映民輕輕的將棉衣的衣角撕開,抽出幾片金葉子一把塞到四爺的手裡,“拿好,彆叫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