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德假裝沒看見,他隻走他的。等他走了,金元才才過來,麵色有些紅,“……我才聽說的,到底是晚了。”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塊半斤大小的肉來,熏的金黃金黃的,“年前分的,沒吃!拿過來待客用……”可誰知道來的時候屋裡飯菜飄香,他來的還是晚了。
沒法不要呀!
四爺歡喜的接了,跟金元才在門口說話,桐桐進去把炸完豆腐的油裝了一罐頭瓶,又用籃子裝了些豆芽給帶出去,塞給金元才,“豆芽是我自己發的,不太好看,自己吃的話,還行,拿回去嘗嘗吧。”
金元才不好拿,四爺硬給塞了,“我知道你一個人開火呢,拿著吧。”
“我一個人好辦……”金元才架不住應塞,隻得拿了,這才道:“……媽……我媽要是找你,你就說訂婚的時候都花乾淨了,還欠下點債。要是再找你,你就回去找老太太去……反正,防備著點。她去找姑姑了,現在這位姑父不是在糧站嗎?也不知道她跟姑姑咋嘀咕的,這兩年為了姑姑好,老太太都叫家裡斷了跟姑姑的關係了,我爸沒了那麼大的事,老太太都不叫跟姑說……也不知道她咋跟姑說的,把糧站站長家的姑娘訂給老三了……”
喲!現在這糧站可了不得呢!誰都願意賣他們麵子。
可金勝男怎麼又嫁了呢?這中間的事她不知道,不過,彆管嫁幾次吧,郭慶芬跟金勝男的關係好不了。可金勝男能幫郭慶芬,除非郭慶芬的手裡有金勝男的把柄。還有金老三這個親事,人家不會閉著眼睛嫁閨女的,那麼好的人家乾啥選金老三,除非這個閨女有特彆大的缺陷。
這些四爺當然一想就明白了,他也領了金元才的好意,“……也彆隻說我,你也把你的東西看緊點。你這年歲……也不能耽擱了。遇到合適的,就定下來。”
金元才倒是紅了臉,尤其是當著林雨桐的麵,特不好意思,隻朝兩人擺擺手,“那我先走了。”
回去之後林雨桐就跟鎖子嬸打聽金勝男的事,“聽那意思,她現在那男人還怪有本事的?”
“那可不!手裡的權利不小呢。咱們大隊每次去交公糧,這糧食評級,他都能說的上話。”鎖子嬸搖頭,“她離婚的時候早呢。我記得是婚姻法出來的時候,那時候整天說婚姻法嘛!她當年不是被她爸賣了十五個大洋嗎?這在後來就把這種婚姻歸為買賣婚姻,當時她隻要說想離,那也就離了。離婚的時候,她跟她頭一個男人沒過幾年。當時她一嫁進李家,就趕走了人家原配留下的一兒一女。離婚的時候又給李保田留下了她生的一兒一女,那時候倆孩子都小,那狠心的呀……說離就離了。當年她也是積極分子,後來就嫁給現在這男人。這男人是死了老婆,留下倆兒子年紀也不大,我聽說,現在她可是遠近聞名的好後媽,對那倆孩子好的不得了……”
當後媽當出經驗了!也知道後嫁的這個男人不是李保田那種糊塗蛋,不敢欺負人家兒子吧。
鎖子嬸就問,“怎麼想起打聽這個?”
“聽說她把糧站站長家的閨女說給金元福了。”
啊?
郭大娘吃了一驚,“那糧站站長家的閨女自小得了小兒麻痹,腿腳不好……走道兒一條腿是徹底用不上勁兒,得拄著拐才成。那站長的老家跟香草說的人家是一個村的,錯不了的。聽說那兩口子就這一個閨女,孩子生了不少,不知道咋回事,活成的就這一個……還有點殘障。”
幾個人都看張寡婦,張寡婦都樂出聲了:“該!”
張寡婦這嘴,等著吧,今晚上全村上下都得知道這事。
金元福聽說的時候都傻了,“你不是說是個好親事嗎?這就是好親事?”
郭慶芬將碗推過去,“吃飯!”
“媽!”
“這婚事哪裡不好了?”郭慶芬抓著筷子夾了鹹菜鋪在稠糊糊的的苞穀粥上鋪了一層,嘩啦啦往嘴裡扒拉,“兒子,媽今兒跟你說一句媽這半輩子才悟出來的道理。”
金元福盯著她看。她笑了一下,“那就是‘人往高處走’這句話TM對!隻要往高處走,你便是落在最後,那也比一般人強。郭家當年是地主,可郭家不是我一個人。為啥現在村裡不見郭家人呢?我告訴你郭家人去哪了。”她放下碗筷,“除了這個低嫁的我,郭家就你姥爺一個人留下來了。放了一把火,把家裡燒了個乾乾淨淨,啥也沒留下,他自己也死的很乾脆,跟郭家宅子一塊化成灰了。我親媽死的早,但家裡有姨娘,我有哥哥有弟弟還有倆姨娘生生的妹妹……我哥哥當年娶了省城杜家的姑娘,那姑娘又矮又胖,可杜家了不得呀,周邊的藥材生意都是他們家的。後來土GAI,你姥爺果斷,叫你大舅家的孩子都改姓杜,還叫你大舅帶著家小和郭家的八成積蓄投奔了杜家。後來杜家成了開明資|本|家,雖然也受到波及了,可在省城人家一樣衣食無憂。你二舅……也被打發出去了,當時南邊一些島還沒解|放,你姥爺叫你二舅當兵去了,好些年沒有音訊了。他要是活著,哪怕因為出身受些影響,但影響應該也不大,總要比咱活的滋潤一些。要是人死了……不會!我估摸著,應該還活著,你姥爺說過,走了就不許回頭,不許聯係,各自奔命去!我那倆妹妹,當年也才十五六吧,她們的姨娘給她倆找人嫁了,嫁的人都是老兵,後來她們就跟著這倆老兵一個往西朝疆省去了,一個朝東北三省那邊去了,說是那邊要搞什麼兵|團開荒囤地……就是我那姨娘,也找個了老鰥夫,跟著說是駐紮到海島上去了……你笨想想也能知道,人家的日子應該都不差。隻你媽我,苦到家了。為啥的?因為隻憑著自己的心意找了你親爸!彆人都往高處奔,隻我走了下道兒了。”
“那混蛋!”金元福咬牙切齒。罵那個負心漢!
郭慶芬眼神複雜,“彆這麼說,這事不賴他。”她倒是不瞞著,把她和周鵬生的過往都說給金元福聽,“陰差陽錯的,反正事情就這樣了。他倒是想管你……可他咋管你?他竟然想下放回來跟咱們一起種地,然後管你!這種管我自己會管,要他管什麼?管著你怎麼安分守己的種地嗎?”她氣道,“何況,你也不如老四聰明。你看老四,一眼就瞅中了四丫。那丫頭有正式工作呀!以那丫頭為跳板,他再出門辦事誰不高看他兩眼。加上他本身有學問,人家不介意在下麵給他安排個崗位……可你想,那扇大門一旦對老四打開,他將來就有很多的可能。你呢?你跟那個小美……你就是找你大嫂那樣的,也彆找小美那樣的。你借不上一點力,何必浪費那時間。可媽給你這個對象就不一樣了――她是獨女,你將來就是跟去老丈人過日子也成呀!勤快些,有眼色些。哪怕在糧站有個臨時工的身份先乾著,不也比現在強。你就想,在那地方乾臨時工能餓著你不?從沒見過守著糧食挨餓的!乾上幾年,有個孩子,這個正式工你就拿到手了。你老丈人有老的時候的!等他老了……你有多少好日子過不得?我把話往明白的跟你說吧,這就是媽替你找的第一個階梯!這一腳踏上去,你就跟村裡這些土裡刨食的莊稼漢不一樣了。”說著,就抬手摸著兒子的臉,“兒啊,媽以後能過啥日子,唯一能靠的隻有你了。媽不是不想跟你親爸在一塊……可在一塊不過是拉著你受罪而已,有啥好處呢?媽把這一輩子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從你姑姑手裡搶來了這個親事,你得爭氣呀!”
啥叫從我姑姑手裡搶來的?
“你姑姑跟李保田生的那個兒子,不是跟老四差不多一般大嗎?如今這好親事,她想說給她那兒子……我找上門去,逼的她沒法子她才答應的。這中間的事你不必要知道的……隻要想想挨餓的滋味就行。應下親事是吃飽吃好活的體麵,不應下親事就是忍饑挨餓活的不如狗,想明白想清楚之後,到底該怎麼樣――由你!”金元福一晚上都在村裡來來回回的轉圈圈,一會子站在張家門口,一會子站在四爺門口。
張家那邊,裡麵能聽到孩子的歡笑聲,小美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催著男人乾啥呢,男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屋裡昏黃的燈光照出來……以前門對門住著,看了十多年的燈光,這一刻突然才覺出一點不一樣的味道來。他抹了一把眼淚,不知道為啥哭的,可突然之間,就是想哭。
等站的冷的麻木了,就又轉了個方向,路過林家的時候,能聽見林大牛可大的說話聲,聽的出來他很高興,隱隱約約的他聽見他在裡麵說:“……爸高興……元民有能耐我閨女就不跟著吃苦受罪……”
他沒再聽,繼續朝前走,老四的門開著呢,裡麵的人應該不少,村裡的不少小夥子晚上沒事都愛過來。一是這邊暖和,二是老四會講故事。一群人在這邊,熬到實在是困了才往回走的。他想念這種簡單的快樂,可他怕是回不去了。這種簡單的快樂裡,有肚子餓的咕咕聲,所以,所謂的快樂也不過是苦中作樂。
這個時候他就想,什麼是幸福?吃飽穿暖過的比人強,這就是幸福。
於是,很快的,村裡又辦了一場訂婚宴。
是郭慶芬給三兒子辦的。她想找四爺要糧食的,可金家的老太太就天天坐在門口守著,進進出出的都盯著她,她知道這老太太毒上來一般人一般人招架不住,到底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回頭找周鵬生要了五斤的糧票,換了糧食辦宴席用。
因著女方的爸是糧站的頭頭,這以後村裡交公糧還得跟人家打交道,因此,像是韓隊長這些人還得出麵陪客。
林雨桐這邊是進村子的必經之路,她站在派出所的院子裡就能看見外麵。這天,也確實見了一輛吉普停在村口,一對特彆體麵的夫妻帶著個容貌清秀但架著雙拐的姑娘從門口路口。
看過就算了,人家各自都有打算,彆人也管不著。
她今兒得抽空去一趟縣城,去醫院叫人開些中藥回來,林大牛的耳朵需要灌耳衝洗,還不知道這藥能不能買齊。
結果去等車的時候四爺沒叫桐桐去,“我去農校取些果樹苗子,你把方子給我,我去跑一趟。”
也行!
她把方子遞過去,四爺也沒看,隻問她,“還想要什麼?”
再沒有了吧。
四爺:“……”當真能湊活!怎麼能沒有呢?
春天了,等桃花開了,不怕臉上起桃花`?
於是,四爺帶回來的藥材裡多了幾味林雨桐常用來做護膚品的東西。除此之外,還帶了酒精這些消毒的回來,林雨桐把針灸的針都消毒了,故意要先給四爺紮。原身身上肯定有些病症,順勢就治了。
林大牛先是沒明白這是乾啥,結果就見閨女在人家孩子身上紮針,“可不敢……”
四爺擺手,示意沒事,然後指了指耳朵。
林大牛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家閨女要給自己紮耳朵,怕紮壞了,所以先拿人家孩子練手。
不是!你偏你親爹也沒這麼偏的。再說了,那是紮針,不疼呀?
本來不想紮的,可人家這孩子為了你都被你閨女紮了那麼多針了,這咋好意思拒絕,對吧?
林雨桐對裝樣子,故意對照著一張破舊的穴位圖找穴位,把林大牛嚇的一臉視死如歸的樣兒。可等把針上去了,林大牛的渾身都鬆了,隻有漲漲的的感覺,並不算多難受。
紮針行針,折騰了兩個小時。而後又熬湯藥,試溫度,清洗耳朵,最後將不知道什麼藥磨成麵,用酒精棉沾上塞耳朵裡,這個是一晚上都不許拿下來的。
林大牛是一點也沒抱希望,反正不疼不癢的治療,那就治吧。每天晚上回來都得折騰一回,一天兩天三天,一點感覺都沒有。第七天了,稍微有一點癢,他想著是塞棉花塞的,耳朵不咋舒服。
然後緊跟著這一周,他的耳朵都有些癢。他心說,這彆是過敏了吧。還不敢叫孩子知道,晚上沒急著回家,先去找老關了,叫老關瞧瞧,這耳朵咋的回事嘛。
老關知道林雨桐拿她爸的耳朵折騰,說是從戰友那裡要的法子,反正不會更壞,治唄。這會子林大牛說不舒服了,他嚇了一跳。專門把手電筒拿出來叫錢老師舉著,他扒拉著給看。看不清楚,他又拿了耳朵勺,“像是什麼塞住了……”輕輕的掏了兩下,掏出了兩塊混著藥物的耳耵,“這其實都不用掏,側著頭搖一搖晃一晃都出來了……”他是跟錢老師說的。
結果林大牛緊跟著說了一句,“我當那玩意是藥呢,怕掏出來就沒效果了。”
這話一出,老關還沒反應過來,錢老師拿著手電筒的手就驚的晃了一下,“大牛,你聽見了?”
啊?
林大牛愣住了,老關也愣住了。
老關走到林大牛的正前麵,“大牛,聽見了嗎?”
大牛揉了揉耳朵,愣了好半天又揉耳朵,“聲音一下有一下沒的……耳朵有點嗡嗡聲,能聽見吧?就是你們說話的聲音也太小了……”
不是太小!是還沒恢複好。
老關的聲音更大了些,“現在呢?聽的見不?”
林大牛這次臉上有了驚喜,“聽見了!聽見了!老關你的聲咋跟破鑼似得……”
老關:“……”懶的跟你計較,他拉著大牛就走,“趕緊的,找四丫去。她紮的是哪個穴位,我得瞧瞧。”
他一路大聲的跟林大牛說話,兩人一問一答的,不等到家,村裡都知道林大牛的耳朵能聽見一些了,這是慢慢變好了。
誰治好的?
四丫!
四丫?
對!
咋治好的?
對著書自己看的,自己下手紮的。
這丫頭的膽子可真大!
也不是膽子大!關鍵是也不會治的更壞。
林大牛高興的呀,一進家門就吆喝:“閨女,叫聲爸!”
林雨桐從屋裡一出來就明白了,這是聽見一點音兒了。她扯開嗓子,“爸――”
“――哎――”這一聲應的林大牛眼淚嘩啦啦的往下掉,他想起閨女生下來的時候咧著嘴嚎哭,那時候他看得見聽不見。他想起孩子半歲的時候從炕上摔下去,沒人發現,他就在屋外,可因為聽不見,任憑閨女嚎哭卻沒及時進去看看孩子;他想起孩子會說話會走路以後,每次他離開,她都在後麵哭喊著叫爸爸,可他聽不見,那麼多次都沒回過頭。他隻要想起來,還是會疼的心口一揪一揪的,孩子那時候大概會覺得爸爸跟媽媽一樣,也不疼她不稀罕她吧。姑娘長大了,站在那裡是個大人了,再不會跟小時候一樣追在後麵跑了。可要是可能,多希望時光能倒流,在你追著我喊爸爸的時候能停下來。
“爸――”林雨桐走進幾步,聲音放低一些,想測試他的聽力情況。
可林大牛的情緒明顯不對,他幾乎哽咽著道:“再叫一聲!”
“爸――”
“噯――”
“爸――爸――爸――”
噯!噯!噯!
林大牛一下就笑了,他相信,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動人的聲音了!真的再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