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8)
四爺沒推脫。
像是他們這樣的人, 被人盯的很緊。有金子都兌換不出去的那種。跟他們有關係的人家,不是斷了來往,就是沒那麼可信。若不是自己和桐桐不怕牽連, 花了代價也要帶人回去, 江映民也不敢拿出這個東西。要是有人把他賣了,那一家子都得跟著遭殃。
四爺順勢就收了, 這東西換成日用品給他們送回來, 比他們抱著金銀受艱難強些。
他啥也沒說, 順勢就裝身上了,“幾乎天天都有拉煤車往省城跑,回頭我找個可靠的地方,來往捎帶比較方便。這次東西就都不帶了, 家裡都有。書這些東西,回頭我再來拿。今兒先把人帶走, 夜長夢多。”
城裡的氣氛不如鄉下, 這要是被激進分子盯上, 想走也走不了了。
四爺又邀請他,“您要是能走開,也去家裡住。家裡地方寬敞,也不缺一碗飯吃。”
江映民擺手,“我有護身符, 沒人敢把我怎麼樣。我住在那裡挺好的, 不用你們惦記。”
說著,就往裡麵去。
林雨桐左右看看,隻把一個相冊給裝兜裡了, “要是沒要緊的,這就走吧。”
江映民正好進來, “趕緊走,回頭我挨個告訴幾個孩子,再叫文茂過來,把東西先放我那邊。再慢慢的給你們捎帶回去。帶著東西怕走不了了,這裡人雜。”
林大牛沒給父母說話的機會,不由分說的背了母親,“媽,咱回家。”
夏九墨才要攔,林雨桐反手把人攙扶了,“爺爺,走吧。路上見了人,就說去舅爺那邊吃頓團圓飯。”
夏九墨拍了拍突然冒出來的大孫女的手,跟著就往出走。邊上住著的鄰居探出頭看,狐疑的打量,“老夏,這是去哪?”
“老家來的親戚,上我大舅哥那邊吃頓飯。門戶你幫我看著,門上沒掛鎖。”
這人就笑,“沒事,隻管去,幫著看著呢。”
等再來搬東西的時候就說是突然犯病了,送醫院了,那剩下的事也就沒人關心了。
江映雪趴在兒子脊背上,“文龍,放媽下來,媽自己能走。”
“沒事,您不重。”瘦的真剩一把骨頭了,六七十斤重的樣子,還不如一個大孩子重。
沒人跟林大牛搶著背,能把母親背在身上,還能跟母親距離這麼近,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沒有記憶的時候,他也想過,他到底是誰,家裡還有什麼人。若是父母還活著,哪怕是遭人白眼的活著,可也知道,這世上是有人會毫不保留的疼自己,永遠不嫌棄自己的。
如今,父母就在身邊。他背著母親,不時的回頭看一眼,得確保父親和女兒都在。
輾轉去火車站,得等公交。好容易到了車站,哪怕車站裡沒幾個人,但他也緊張的看著,恨不能所有的人都不離開他的視線。四爺去買個票,因著帶著兩人,那個證明手續有些麻煩,所以耽擱的時間久了一點,他就著急,不住的往四爺離開的方向瞧。怕丟了,又不敢放閨女去找。好容易等到人回來了,他坐在那裡才放鬆了一些。
林雨桐想去廁所,問祖母,“您要去廁所嗎?我跟您一道兒。”
江映雪搖頭,“你想去?叫你爺爺在外麵等你。”
沒事,我走不丟。
可顯然,都嚇怕了。還是四爺把東西放下,親自陪桐桐去了。兩人交替著上了廁所,就沒敢耽擱,結果過來的時候林大牛還是站著的,一個勁的盯著這邊看。
一路誰也沒說話,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火車一出車站,就看見一臉驢車等在外麵。
四爺這才道:“之前用電線廠的電話給公社打了電話,我又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是小吳接了。我叫小吳找大姐夫和二哥,叫他們接了驢車過來接人。”
走近一看,那兩人不正是大槐和金元才。
這會子大槐先迎上來,要去接大牛背上的人,“叔,我來。”
沒事,我來。
大牛把人放車上,車上有被褥,金元才趕緊給蓋上。這會子又起了風了,眼看就是一場雪。林雨桐把夏九墨扶上車叫坐了,兩老人挨著,相互還能取些暖。
大槐小心的從掛在車轅的木箱子裡取出一個暖水瓶,木箱子跟熱水壺差不多大,豎著掛著,隻要不掉,暖水瓶就摔不了。他問桐桐,“帶碗了嗎?”
還真帶了。
取出一個碗來,大槐從裡麵倒出的是熱騰騰的小米粥,“這個熱乎,換著都吃點。你大姐叫給帶上的,怕是路上啃乾糧吃的不舒坦。”
哎呦!這可真是及時雨。
有驢車,這一路就塊多了。找了背風的地方都填了點肚子,就趕緊趕路。快到家的時候雪又開始下了,可村子就在不遠處,這裡已經不能算是村,一般的鎮子也沒這邊繁華。遠遠看去,那麼一大片。大冷天的都在燒炕,煙囪上的煙飄蕩著,林大牛渾身都舒坦了,跟爹媽指了指,“看,那就是家。”
兩老人恍惚一直沒回過神來,兒子說什麼都應著。也不管去的是什麼地方,要過的是什麼日子,就這麼跟著來了。
很快的,就停在了家門口。此時,雪紛紛揚揚,大片的飄落。人還沒從車上下來,家裡就湧出來好幾個人來,不知道怎麼稱呼,可都熱情的將他們往裡麵迎。
林愛儉在裡麵喊:“四丫,叫二哥和姐夫在家吃飯,飯都做好了。”
噯!
林元才也沒客氣,“我把驢車給鎖子叔送去,馬上就來。”
林愛勤跟林雨桐低聲道:“熱水燒好了,西邊門房也拾掇出來了,炕和火坑都點起來了,暖和著呢。”
林雨桐就道,“把我爸的東西搬到西屋,東屋騰出來。”
長輩得住東邊。
這麼一說,林愛勤就有點反應過來了,“是叔的……”
對!
林愛勤馬上就去,“我去收拾,你趕緊拾掇衣服,洗了澡換身衣服。”
這邊暖和,是可以洗澡的。現在好些人都給家裡改成這樣的模式,特彆暖和,冬天在家裡洗澡也不怕著涼。
夏九墨跟林大牛的身形相似,比林大牛瘦一些。但衣服能穿。林大牛現在不缺衣服,九成新的衣服有兩身,先給老爺子穿。老太太消瘦,但身形不矮,林雨桐的衣裳她也能穿,至少過度一下是可以的。再說了,現在沒有亮色的衣服,款式就那麼些,不挑揀就能穿。
家裡有人幫襯,這來回抬水倒水,都不叫事。
老太太體弱,林雨桐進去幫她洗。知道她自身是個體麵人,因此,等人泡在水裡了,林雨桐才進去。人瘦的,真就是皮包骨的樣子。老太太隻笑,也不覺得有甚難堪之處,“本想著,這輩子大概都見不到你爸爸了,卻沒想到,最難的時候,你爸回來了。我是不想跟兒子分開,可就得掛累你了,孩子。”
“咋是掛累呢?”林雨桐就道,“您不來我還不高興呢,我爸……過的辛苦,他就想把離開您跟我爺爺的日子給補回來。以後呀,您跟我爺爺哪也不許去,就在家呆著。等我以後有孩子了,您給我看看孩子……您是不知道,我們三個一上班,家裡就沒人。回來這爐子還得另外升,忙完外麵還得忙家裡。您養上兩三個月,身子養好了,家事就交給您跟我爺爺了。”
這孩子真聰明!家裡哪有什麼活兒,不過是叫自己覺得自己不是個老廢物便罷了。
放在家境好的時候,自家這嫡長孫女,那是真真正正的大家小姐,世家名媛。
夏家是書香門第,明清兩朝,進士舉人曆代都有。當然了,這些話都是老黃曆了,隻在心裡想想,說出來卻不和適宜。但這麼聰明的孩子,其實沒他們掛累,隻靠自己,應該能走很遠才是。
內衣襪子給換了新的,衣服是一件老粗布的藍棉襖,黑褲子,一雙黑棉鞋。頭發都白了,林雨桐幫著打理整齊,烘乾,然後給挽起來插了一根四爺閒著沒事雕的木簪子。剛才幫著搓澡的時候按壓穴位,叫老太太稍微舒服了一些。等打理好了,出來的時候瞧著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林大牛腦子裡最後的畫麵,母親還是年輕的少婦。穿著素色的旗袍,留著齊耳短發,素淨文雅。如今,頭發花白,臉上布滿風霜,若是大路上碰上,他都不敢認這是自己的母親。強壓下心底的酸澀,扶著人上炕。
滿滿當當的坐了一桌人。
今兒沒複雜的菜色,是林愛儉下的廚。她一邊盛菜一邊跟林雨桐道:“劉三兒今兒來找你,拎了半桶魚,也沒說啥事,隻說魚給你送來了。我瞧著魚還算新鮮,乾脆弄了個酸菜魚,貼了些餅子算了。”
她的手藝不錯,林雨桐做的酸菜味道又好,出鍋的時候油往辣椒上一潑,好香的味道。
林雨桐估摸著劉三也沒啥事,這小子屬於機靈的,這是大過年的踅摸來東西來給拜年的。她隻表示知道了就成。魚盛在大砂鍋裡,林雨桐又把各樣的泡菜鹹菜弄了一些,完了還有秋裡蒸出來的紅薯酒,味兒現在不算好,但能喝了。又拿了一罐子山楂醬,屋裡的水壺裡開水咕嘟著,衝一碗山楂醬酸甜酸甜的,不知道啥是飲料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味兒當真是好。
夏九墨摸了摸炕上的氈子,屁股下麵暖烘烘的。桌上又是肉又是酒的,今兒來的這些,除了趕車的兩個小夥子,穿的都齊齊整整的。兩個大些的姑娘在屋子裡來回的忙,有個斯文文弱的小夥子把他們和兒子拖鞋來的鞋放在角落,那個地方該是煙囪口,地麵是熱的。鞋放在那個位置,下地穿鞋的時候鞋子都是暖的。
這該就是兒子輕描淡寫說過的,給前妻養大的孩子。
孩子的這些過往,想一次,他就疼一次。可那些年兵荒馬亂了,人能活著,就是最大的福氣,再思量也無濟於事。
一桌子人沒人問他們打哪來的,以前是乾啥的,怎麼會分開的,沒人問這麼些個的事。就是倒了酒,“多少喝點,散散寒氣。”而後就各自說話。
大槐跟四爺說地裡的菠菜,“咱隊上跟你學,也撒了一茬菠菜,這大雪下的,這會子都在地裡撒草木灰呢。你這邊蓋著草席,該是沒事。”
“沒事,連著撒了幾茬子灰了,雪一蓋住,下麵反倒是沒事。”
“那你那邊,山上明年就得種樹?”
“對!今年苗木都育出來了。山上嘛,年年少不了補種。樹不能著急,三五年都未必見成效,春上打算種土豆,種點山藥,這東西收多少算多少,去城裡有的是單位稀罕要。”
林愛儉就插話,“農場那邊估摸著得看你的動作,你種啥咱們種啥。”
林雨桐就想笑,“那麼大麵積,想種土豆,真當找種子那麼容易?能種上十多畝給明年留著做種子,就不錯了。”說著,把餅子又遞給老爺子老太太,又問林尚德,“哥,衛生站有黃芪嗎?”
黃芪?沒有。
林尚德看了老太太一眼,“補齊的是吧?這玩意估摸著縣裡都沒有。過了正月就是陽曆三月,我這不是去省裡上培訓班嗎?我給你找齊了,然後叫車給你捎帶回來。”
成!身體的情況跟心情有莫大的關係,叫老太太瞧著林大牛把日子過的不錯,她身上的病就好了一大半。
吃了飯,林愛勤跟林愛儉幫忙收拾好了,也就都走了。知道這有話要說的。
周鵬生叫了四爺在門廳裡說話,“是辦了因病修養帶回來的?”
對!
“這不保險,最好是落戶回來,跟那個單位徹底撇開關係。我聽說城裡鬨的挺邪乎……”
四爺也是這麼想的,“本來就是搞礦產研究的,煤礦也是其中之一,回頭我礦上談談,將人給要過來。隻要來了礦上,就好操作了。試驗田也有礦上一份。”
周鵬生就點頭,“這事想辦成,得快。我那邊還有兩瓶好酒,你再弄點細糧,咱上老趙家去。老趙到點了,眼看退休了。屁事不管,愛結個好人緣。多少有點小貪,但收了東西肯辦事。這事在他那兒就是打個電話的事。”
行,等雪停了就過去。
把周鵬生最後送走,天也黑了,雪也大了。大門一關,林雨桐端了花生米和一碟子肉乾出來,給放炕桌上,“沒外人了,爸,您跟爺爺奶奶喝著聊著。”
林大牛拍了拍炕上,“都上來坐……”一時間,單留下他,竟然不知道話該從哪裡講起。
四爺就過去坐了炕沿,林雨桐乾脆挨著老太太坐了,給她背後放了被子,“您靠著些,靠著舒服。”
老太太拉了桐桐的手摩挲,“你大姑家,你還有個表弟,下鄉了。想法子安置在了老家,老家還有你二爺爺一家子,倒也能照看上。你二姑家,孩子多些,四個孩子,都是小子。不過你姑父在部隊上,他們到了年紀基本就去當兵去了,我這也有五六年都沒見到了。你小叔家,生了倆小子,都長在你小叔的老丈人家,一年我跟你爺爺也見不上兩次。”說著就捏了捏林雨桐的手,“咱家到了你這一輩兒,就你一個姑娘。就是你二爺爺家那邊,早年夭折過一個,那是個姑娘,剩下的都是小子。”
林大牛也才有了話題,“二叔和二嬸都好?祖父和祖母是什麼時候沒的?”
其實二叔二嬸是姨奶奶生的,是庶子。但因著自家父親先是留學,後來又一心做學問,家裡的產業一直是二叔打理。兄弟倆沒有產業爭執,因此相處的一直不錯。
“把你弄丟了,寫了信回老家,叫人留意著你會不會找回去……你爺爺跟你二叔帶著人到處找,沒找到,三個月,你爺突然腦中風。他那樣的脾氣,人不能動,心裡有急,天天催著你二叔找人,不到半年,人沒了。我要接你奶奶過來一起過,你奶不樂意,生氣呢!說我要是老實在家呆著,啥事沒有。寧肯跟你二叔二嬸子過日子,也不樂意跟我過。她是三年前沒的,運動上來了,彆不過這股勁兒來。你二叔二嬸那些年,把你奶奶伺候的挺好。到了最後病的不能動了,還是姨奶奶在邊上伺候的。”
自來看不上一妻一妾的,也因此年輕的時候沒少跟家裡鬨騰。可誰知道到了最後,姨奶奶本本分分的伺候自家媽,兩人那麼些年搭伴過日子,情分倒是比一般的姐妹還好。
“姨奶奶身體還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