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吃苦受罪長大,養尊處優的日子沒過幾年,啥日子都能過,反倒是身子板挺好。天啟在老家插隊,在姨奶奶那邊住,吃住都在家。孩子寫信回來說了,過的跟家裡一樣。”
天啟是吳天啟,夏文心的獨子。
說著話,四爺就抽個空檔把金葉子拿了出來,“舅爺給的……”他推給林大牛。
林大牛沒要,“你拿著,想辦法倒換出去。這東西看著好看,可不頂吃不頂喝的。”
老爺子就看桐桐,“相冊還在你包裡?”
哦!在的在的。
林雨桐指了指進門的牆上,四爺就起身把包拿下來了,把相冊給掏出來。
老爺子沒翻照片,而是從相冊的冊軸裡抽出一根金條來,一起推給四爺,“拿著吧,需要的時候就用。彆不舍得!”
林大牛就笑,“我舅舅還是那性子,狡兔三窟,什麼時候都留著後手。”
江映雪跟著也笑,兒子還記得過往叫她覺得眼前的兒子一下子就熟悉起來了,“還記得呢?”
“我舅舅還帶我在院子裡的石板下麵埋過金條……”說完愣了一下,“那東西應該還在。”
江映雪一下子就笑出聲來了,特彆歡暢的樣子,“必是你舅舅喝醉了,拉著你乾荒唐事。”
“是!舅母氣壞了,將我們關在外麵喂了兩小時蚊子。”
江映雪就歎氣,“她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從雲端跌入泥裡,哪裡收的住。身體一直就有些不好。江華的婚事也不順,當時找了個出身貧寒的,總說成分好。可有些人……那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等你沒用了,又嫌棄你的肉和血是腥臭的。江華遇上的就是這麼個混蛋玩意,這回你沒見成,那是因著江華一年也就過年的時候能見孩子一麵……得虧你舅舅心大,這要是放在早年,他恨不能殺人。”
總的說來,誰過的都不容易。
林大牛有些生氣的是,“文薈不在也就罷了,怎麼文心和文茂大過年的也不陪陪你們。媽都病了……”
“彆怪他們。”夏九墨這才說話了,“文心和明達都在印刷廠。報紙印刷,一天都不能停。尤其是他們這種下去勞動改造的人,越是節慶的時候,忙的越是他們。文茂呢,學了一堆洋文,現在這洋文會的多了那就是罪。要不是他那媳婦不離不棄的,日子也難過。關鍵是,倆孩子還小,真要有個啥事的,那麼點的孩子受牽連呀。他一般是值班的時候夜裡來看看,藥都是他媳婦想法子買的,他半夜偷著送的。文心那邊艱難,孩子下鄉,不給補貼點,也不好意思在你二叔那邊叫照看。文薈呢,四個孩子,能活著就不錯了。饒是這麼著,文心月月擠出幾斤糧票就送來了,她自己瘦的一把骨頭。文薈呢,都是把部隊發的省下來一下,給我們寄回來叫家常用。可一個人的配給,得養一家子,還得擠出來照看我們……”
林雨桐就從包裡又掏了筆和紙,“爸,給姑姑和叔叔寫信吧。人去不了,信能到。”
四爺又把身上的沒用完的票和錢拿出來,分了五份,“咱自己留一份,給同縣老家寄一份,給大姑二姑和小叔各寄一份。”
夏九墨和江映雪麵色大變,“這可不成。”說這些不是為了掛累你的。
林雨桐把筆塞給林大牛,林大牛抓住了筆,慢慢的撫平信紙,看看女兒和女婿,然後對爹媽笑了一下,“我是家裡的長子,這事我做主。”
夏九墨將臉扭在一邊,他想起曾經他跟兒子說的話。那時候他年輕,也忙,哪裡有時間給孩子們斷官司,管家裡的家務事。文龍拿家裡的瑣事問他,他總說,“你是家裡的長子,爸爸不在,或是等爸爸老了,你要照顧你媽,照顧弟弟妹妹,家裡的事你做主。”
也因此,這孩子比彆的孩子有主見。所以,這樣的孩子那麼大了丟了沒回家,他嘴上不敢跟妻子說,其實心裡已經認定,八成是已經沒了。可怎麼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那麼多年了,他回來了。受了那麼多苦,可他已然記得他是家裡的長子。
長子是背負著責任的。可他們並不想這個孩子再背負責任。
他還要再說話,江映雪卻一把拉住了他。他怎麼還不如一個孩子精人情世故。兄弟姐妹分開二樓快三十年了。就文心對這個大哥還有一些記憶,對文薈和文茂來說,關於這個大哥的記憶幾乎為零。對他們而言,這是個隻活在父母親人嘴裡的人,也隻有那些照片,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個哥哥。
這個哥哥突然回來了,回來了就是大哥嗎?那麼長的時間橫亙其中,不是說是親人就是親人了。家裡惦記文龍,文龍的記憶回來,他對弟弟妹妹的感情並沒有走遠。可弟弟妹妹能回饋他等價的情感嗎?
難!
可若是在難處伸把手,那這個大哥就是大哥。
這倆孩子為啥一個提議寫信,一個特彆乾脆的把家裡攢下來的錢和糧票叫給分了。那不是對素昧謀麵的親人有多少感情,或是出於同情。他們隻是心疼他們的父親,他們用他們的方式幫他們的父親拽回親情這根線,不想讓他從希望到失望。僅此而已!
文龍有這麼心疼他的孩子,是幸事。
若是能如此,叫長子快速的融入家裡,對自家這兩把老骨頭來說,難道不是幸事?
林大牛提筆寫字還有些生疏,記憶裡什麼都有,唯獨手生。他先給老家寫了信,問候了姨奶奶,問候了叔叔嬸嬸,又簡單的說了現在的情況。告訴對方,他把父母接來了,膝下一女一婿,分彆都是做什麼工作的。因著路途不便,暫不去探望,望各自珍重。
署名:不孝侄文龍。
完了又分彆給弟弟妹妹寫信,末尾署名:長兄文龍。
林雨桐給折好,“明兒我就給寄出去。除了二姑在外省,遠些,過些日子才能收到以外,其他的最多隔兩天就能到。”
省城。
年還沒有過完,夜裡,夏文茂借了自行車把父母的東西先寄存到舅舅家,就趕緊往家裡趕。
他跟老婆孩子寄居在老丈人家,這邊稍微寬敞些。大舅哥在京城工作,也不在家。於是,他們就住回來了。老丈人和丈母娘還算厚道,雖說對自己的時候好臉色不多,但總歸是心疼外孫,對孩子挺好。今兒回來的晚了,不過筒子樓裡,還是嘈雜的。進進出出的,樂意跟自己打交道的也不多。他也低著頭直接回家,老丈人坐在老位置上看報紙,丈母娘陪著兩孩子玩耍。老婆拿著抹布,這裡擦一擦,那裡擦一擦。
他一回來,除了兩個孩子高興之外,彆人都沒多餘的表情。老婆扭過臉,“給你留著飯呢,自己吃。”
桌上碟子蓋在碗上,就是留的飯。他洗了手過去,掀開碟子,一如既往的,一筷子鹹菜,兩個小窩頭,這就是今天的晚飯。
今兒的飯他吃的特彆慢,想著怎麼開口說出城一趟,他想去看看父母和突然冒出來的大哥。說把人接走就接走了,舅舅再放心,可自己沒親見,怎麼能放心?
結果還沒找到機會張口呢,丈母娘突然道:“對了,文茂。今兒傳達室送了一封信,是你的。在話匣子上麵,你拿一下。”
信?
夏文茂起身,以為是二姐寄來的。可一看信封上的字――不是!
再一看地址:“韓山縣?”
哎呦!應該是爸媽寄來的。
他急切的拆開,把信倒出來。結果跟信一起倒出來的,還有錢和票票。顏色和形狀不一,應該是啥票都有。
老婆‘哎喲’了一聲,“二姐怎麼還寄了這麼些來?”
那邊老丈人和丈母娘都看過來了。
夏文茂卻皺眉,“不是二姐。”
那誰呀?
夏文茂沒言語,急切的打開信,開頭便是――吾弟文茂。他急切的翻到最後看落款,就見書名是‘長兄文龍’。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鼻子酸了一下。
信寫的不長,但看完,他眼淚卻下來了。信上寫了他的遭遇,因為失憶沒能回家,人到中年,才找回了記憶。信上大概的意思是:我至今記得你出生時候,父親拉著我的手,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掌心裡,告訴我這是我的手足兄弟。是要相互扶持走到老的人。你周歲的時候,我把你的手摁在琴鍵上,想教你彈琴。母親說是太著急了,得等你長大一些。於是我盼著你再長一歲,我要等你二歲的時候,在你生日那天,教你彈琴。可惜,終是沒能跟你過生日,再回來,連兩個侄兒都已經不穿開襠褲了。可惜錯過了這麼些年,心中甚是遺憾。
又說,這麼些年,他這個長兄缺席,叫他受了太多的苦楚雲雲。
信中對這邊的嶽父嶽母表達感謝,感謝他們的包容,又感謝自己的妻子,說:父母談及弟妹,儘是溢美喜愛之詞。我便知,弟妹必孝順有加。
緊跟著又說,這麼好的弟妹,必是家教良好,親家叔嬸教導有方。
各種誇讚之後,才簡略的提了他現在的情況,身邊有一女一婿,各自都是什麼工作。想著自己這邊孩子小,能補貼的不多,錢和票票一定得收下。
最後說了父母在他身邊,不用擔心掛念。他是長子,照顧父母本也應當應分。若是有事,打電話拍電報都可,也歡迎你們回來小住。父母所在,便是家。
誰不愛聽好聽的呢?這邊這當老丈人和丈母娘的也不好意思呢,看這話說的客氣的。其實他們就是舍不得閨女和外孫受苦而已。
夏文茂用手遮住眼睛,他老婆把前票點了,就道:“比你一個月的工資都多。這麼些……收了合適嗎?”
“收吧。”他放下手,拿著信反複的看,“大哥給的,收了吧。”
“之前隻聽爸媽說過大哥……沒想到還活著呢?”
“嗯!”
“那回頭……咱是過去看看呀,還是先打電話問問?”
樓道裡就有電話。
夏文茂記住電話號碼,然後往出走,“我現在就去打個電話吧。”不聽見爸媽的聲音,不能放心。
“會不會太晚,這大冷天的。”
夏文茂這才頓住,看了老婆一眼,“都給媽收著吧,家裡開銷都是媽管著呢,你拿著乾啥?”
突然多出一個人一月的工資,這不是小錢。
丈母娘都不好意思對人家冷臉了,“你們……你們自己留著……”
“媽,你留著吧。怎麼用您說了算。”
錢收了,票收了。連老丈人的話都多起來了,他心裡知道,自家父母的情況,先把人弄走並不容易。那邊輕而易舉辦成了。自家老丈人善於鑽營,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大哥身後有啥樣的關係和背景,他很好奇就是了。
可這些,他哪裡知道。隻知道,大哥出現了,他把擔子接過去了,自己的日子仿佛也好過了。
他接到信早一點,夏文心接到信卻遲了一天。熬夜加班了一晚上,下班的時候傳達室叫住她,把信給了她。她沒急著看,實在是太累了。之前舅舅來說,大哥回來了,接走了爸媽。她就想法子倒班,隻為了騰出兩天的時間來,過去親眼看看。
今兒回去就能請假,要是順利,今天晚上就能到地方。
回了印刷廠分的一間平房,她這才坐下看信。以為是二妹,結果不是。以為是父母,打開一看,是大哥。
她記得大哥,忘不了的。
信上寫了許多小時候的事,平時淡忘了,但有人提起了,她就又能想起來:是!是有過那麼一件事!
那麼,那人真是大哥。
頓時,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哭不出來,可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了。
信上說:你先忍忍,大哥給你想法子。
他說:爸媽有我照看,你不必掛念。
他還說:不用給爸媽省著,這裡不缺爸媽一口飯吃。你照顧好自己,記得好好吃飯。現在沒有挑食的條件,想來你也不挑食了。不過等你回來的時候,大哥一定讓你吃上麻辣兔頭。
麻辣兔頭,那是從老家走的那一天,她在大街上看見的。小食鋪子裡賣的,大哥說都是灰,也急著趕車,到了青城再吃。可惜,人到了青城,大哥卻丟了。
她沒因為收到信而改變行程,而是更快的收拾了東西,馬上出發,立刻就得走。
於是,這天半下去,家門口來了一個人,拎著個大包,站在了大門前。
林雨桐正在院子裡殺兔扒皮呢,就看見一個穿著軍綠大衣,裹著嚴嚴實實的女人站在那裡,不確定的朝裡麵看。
“大姑?”她放下刀子,喊了一聲。
夏文心愣了一下,然後才顫著音‘噯’了一聲,林雨桐一邊去迎一邊喊,“爸,我大姑回來了。”
林大牛撩開門簾出來瞧了一下,他笑了,夏文心卻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林大牛上前,摸她的頭,“不哭了,今兒有麻辣兔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