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被氣著了, 布也沒買,扭頭回家。
“怎麼這麼生氣?”江明彥不解,好好地出去一趟, 回來就拉著一張臉。
張惠一下撲到他懷裡, 心累。
“你跟我說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不高興。”
江明彥哄著她, 順手扯掉她的頭發繩,黑亮的長發順滑地散開。
“我要沒工作了怎麼辦?”
“沒有工作了?”
江明彥想到這個月她的煩心事, 親了親她的額頭:“沒有工作了也不要緊,廠裡普通工人一個月三十多塊錢養一大家人, 我的工資加補貼, 養咱們兩個綽綽有餘。”
“不行!不能沒有工作!”
張惠給自己鼓勁, 不能沒有工作, 她還要存錢買寶貝, 這些都是她以後幸福晚年的保障, 比以後買社保還劃算呢。
“我要去找莊紅談談,還講不講理了。”
江明彥笑道:“那就去找她談談,要是談不攏, 咱們再想辦法。”
雲頂縣又不是隻有鋼鐵廠子弟小學一所學校, 要是不行, 想辦法換去其他學校也不行,比如去嶽父教書的學校, 肯定沒人欺負她。
張惠下定了決心後, 就不再心煩了, 等回頭再說。
“下午你陪我去山上轉轉?”
“撿菌子?”
“嗯,這都十月初了,再不去撿, 等過段時間門降溫,山上就沒菌子了,隻能在那些枯樹上撿一些乾枯的木耳。”
“木耳也不錯,炒雞蛋或者涼拌,都挺好吃。”
說到吃的,張惠開心起來,咱們多撿點,要是肉票不夠,我去我媽那兒換些。”
“聽你的。”
中午江明彥做飯,張惠幫著洗菜:“咱們家種的幾樣果樹都活了,外麵的水缸還空著,我爸這個月都沒怎麼釣到魚。”
釣到那麼一兩次吧,全家人一頓都不夠吃的。
水缸露天放著,一直沒換水,裡麵都長青苔了。
隨意地吃了午飯,中午兩人都沒睡午覺,休息了會兒就出城了。
張惠不知道,他們夫妻倆出城的時候走城北那條路,剛好路過莊紅家門外,莊紅母女倆正在吃午飯。
莊紅性格強勢,寡婦帶著一個女兒,也不得不強勢,要不然就容易遭人欺負。
飯桌上沒人說話,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不隻是飯桌,平日裡,即使母女倆都在家,也說不了幾句話。
要說話,也隻是簡單地說‘吃飯了!睡覺了!把衣服洗了!’之類的話。
莊紅死了男人,夫家嫌棄她命不好克夫,三天兩頭找她麻煩,她的女兒也遭堂兄堂姐欺負。
好在莊紅還有學曆,還有個當廠長的親戚,還能離開那個地方。
走的時候把女兒也帶走了,還托關係給女兒改了姓,跟了她姓莊,來了雲頂縣後,日子過的比她想象中要好。
莊寶欣穿著一身灰撲撲的長袖長褲,怯怯看了她媽一眼,想了半天,抬起的頭又低下去。
莊紅皺眉,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有話就說。”
“媽,那個,我……我能不能要一條裙子?”
莊寶欣趕忙解釋:“我們班的女同學好多都穿裙子,我也想有一條,不用那種碎花的裙子,普通白裙子就可以。”
莊寶欣眼含期望地望著她媽,莊紅猛地一下站起身,氣的發抖:“我怎麼教你的,我從小怎麼教你的,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跟你說了無數遍了,女人就是要樸實大方,穿褲子怎麼了?穿褲子影響你是個小姑娘了嗎?短頭發影響你是個小姑娘了嗎?”
“姑娘家家的,你不尋思怎麼搞好學習,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莊寶欣嚇哭了:“媽,媽你彆生氣,我再也不敢了,你彆生氣。”
莊紅一下甩開凳子:“去把碗洗了,自己回房間門好好反省。”
莊寶欣低著頭。
“還有,我給你家的作業給做了,不準偷懶。”
莊寶欣抹乾眼淚,默默地收起碗筷去廚房。
莊紅把自己關在屋裡,一個人在床邊坐了許久,拉開床頭櫃,裡麵放著一個相框,相框裡兩個年輕姑娘,開心地笑著。
莊紅輕歎一聲,把床頭櫃關上。
莊寶欣坐在屋簷下做作業,一道道數學算術題,像是沒有止境的關卡,讓她在其中迷失找不到路,卻又不能放棄,隻能繼續在那兒枯坐著,直到日頭偏西。
家裡太安靜了,莊寶欣聽到外麵路過的人說笑的聲音,那個聲音好熟悉,她好像在媽媽上班的學校見過,在街上也見過。
那個姐姐穿裙子真好看,穿褲子也好看。
張惠和江明彥收獲了兩大筐蘑菇,回到家,蹲水井邊洗了好一會兒,兩個人一個洗一個切,張惠切完菌子就停手了。
“我手累,你來幫忙剁肉。”
江明彥有力氣,他剁肉又快又好,張惠騰出手去準備薑蒜辣椒這些配料。
等到吃晚飯的時間門,炒出來的蘑菇肉醬裝了一大盆。
鍋也彆洗了,用另一口鍋煮了水煮麵,水煮麵在炒鍋蘑菇肉醬的鍋裡拌勻,把粘鍋上的一點點蘑菇肉醬都涮乾淨了,真是一點都不浪費。
“我們家肉票又用完了。”
“沒事兒,回頭我找洪明他們換一換。”
洪明他們住宿舍吃食堂,想打牙祭的時候一般都是去外麵不需要肉票的私人小店,肉票可用可不用。
張惠想的是,上個月沈燕跟她說那個好地方,因為開學後一堆事,沈燕沒再提,她也就沒問。
晚飯後,蘑菇醬也不燙了,張惠裝了兩大瓶蘑菇醬,江明彥拿著,兩人慢慢散步去甜水巷。
“喲,小兩口怎麼這個時候過來,吃飯沒有?”
“吃了,散步過來看看我爸媽。”
“你爸媽在家呢,剛才你大哥才回來,估計加班晚了。”
和樓下院子裡歇涼的鄰居寒暄了幾句,兩人上樓,張惠笑著敲開門,見大嫂在哭,張惠臉上的笑容一下沒了。
“大嫂是怎麼了?大哥欺負你了?”張惠看了大哥一眼。
張建山連忙解釋:“可不是我,你彆冤枉人。”
“那是怎麼了?”
陳麗芳冷著臉:“還不是街道辦事處那些不要臉的,說咱們家日子過得好,不該去街道辦事處找活兒乾。”
“不是……”張惠簡直無語:“街道辦的活兒不是大家都能去乾的嗎?我大嫂又不是搶他們的活兒乾。”
再說,糊紙盒的活兒還能乾得完怎麼的?
劉莉抹乾眼淚:“他們就是嫉妒我們家過得好,看我不順眼罷了。”
張建山也氣得很:“以後咱不去了,不缺那幾分一毛的小錢,你也彆受累了,在家帶胖胖吧。”
“可是……”不管多少,劉莉還是想掙錢。
張建山拍桌子:“去什麼去,不準去,我看不慣你受氣。”
劉莉含在嗓子眼兒解釋的那些話,瞬間門咽下去了。
陳麗芳擼起袖子氣勢洶洶:“你跟我說,哪些碎嘴婆娘挑你的毛病,明天我去罵回來。”
大家長張高義抱著小孫孫,說了句:“大兒媳在家休息一段時間門,聽建山的。”
張建林還在桌上吃飯,咽下一口湯,一抹嘴:“照我說,還是想想辦法給大嫂弄個工作,哪怕弄個臨時工也行。”
這話以前也說過,但是劉莉初中隻讀了一學期,連一張初中畢業證都沒有,工廠招工也不要她這樣的。
後來又生了胖胖,要在家照顧孩子,這事兒就撂下了。
“對,正式工不行,弄個臨時工。”
“找關係疏通疏通,我看未必不行。”
陳麗芳覺得可行,扭頭對媳婦兒說:“原來我在上班,帶胖胖隻能靠你自己,現在我工作給建山了,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孩子交給我帶,你去上班也挺好。”
劉莉內心忐忑:“能行嗎?”
江明彥道:“大嫂且等等,前段時間門開會,機械廠那邊明年開年要招工,到時候想想辦法。”
張建山眼睛一亮:“真有辦法?”
江明彥想了一會兒才說:“臨時工能想想辦法,不過最好大嫂弄張初中畢業證。”
劉莉愁眉苦臉起來:“我好久沒碰書本了。”
張建林嗬嗬笑:“大嫂,咱爸咱妹都是老師,兩個老師輔導,還能教不好你?”
陳麗芳瞪大媳婦兒一眼:“胖胖我給你帶,你好好搞學習,有張文憑,以後你乾什麼不行?”
“那……我努努力。”劉莉不自信,心裡很忐忑。
見事情商量完了,張惠指著蘑菇肉醬:“今天做的,專門給你們帶的。”
“謝了。”張建林毫不客氣地舀了一勺出來,紅薯蘸著吃。
“你個敗家子,不知道節約,吃稀飯配鹹菜就行了,你還弄肉醬。”
陳麗芳數落兒子一頓,把蓋子蓋好,收起來放五鬥櫃裡:“等過兩天再吃。”
張惠扶額:“媽你彆給放壞了。”
“壞不了,你二哥那個饞嘴猴,隻要家裡有好吃的,他能天天念叨著。”
張惠笑著道:“那行吧,你們看著辦。”
“爸,朱叔叔給我們結婚補送了賀禮,咱們還麼給他回禮。”張惠想起這事兒。
張高義擺擺手:“不用放在心上,等明年暑假我去蒙頂山給他帶點什麼東西過去就行了。”
“說起來朱叔叔一個不愛下山的人,怎麼突然到咱們這兒來了?”
“還不是孩子鬨的。”
朱明山一兒一女,女兒早就嫁人了,兒子朱文峰不樂意跟著他爸學手藝,發了宏願要把蒙頂山的茶葉弄到廣交會上賣給外國人出口創彙,為了這事兒,今年從老家跑到省城茶葉廠去了。
朱文峰一走就是大半年,話沒一句,信沒一封,你朱叔叔放心不行,這不是去省城找兒子去了麼,路過咱們縣城,順路過來咱們家看看。
張惠笑道:“朱叔叔的手藝就等著朱文峰繼承?傳男不傳女?”
“胡說,前些年你朱叔叔想收徒弟,看上了個有天分的小丫頭,要不是那個丫頭家裡不同意,他現在徒弟都有了。”
張高義歎息一聲:“朱家祖上原來靠著販賣茶葉起家,最輝煌的時候皇商八大家之一,靠著就是一手獨到的製茶手藝,朱明峰手裡,是有真功夫的。”
可惜了,家裡後輩不爭氣,要不然朱明山也不會想著收外姓人當徒弟。
朱明山張惠知道,現在住在山上聲名不顯,等到後頭九十年代經濟發展起來,茶葉市場變好之後,朱明山憑著他的手藝,把茶葉送到了首都。
後來聽說,朱明山親手製作的茶葉,和雲南江浙幾個製茶大師製作的茶葉,被外交部那邊當作國禮贈送給外國元首。
“爸,我要去學製茶,朱叔叔收不收我?”
張高義看女兒一眼:“彆以為學藝輕鬆,好茶葉一年一茬,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學出來,你有那個時間門?工作不乾了?”
我還真不想乾了,張惠心裡吐槽。
“那肯定要乾。”
當著她爸的麵,張惠不敢說,當初她去鋼廠子弟小學當老師,她爸高興的喝了二兩酒。
時間門不早了,張惠捏捏胖胖的小臉:“爸媽,我們先回去了。”
“回吧,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
“哎。”
兩人慢悠悠地回去,手牽著手。
月色涼如水,手心卻是暖和的。
“重陽節要到了。”
“嗯,估計這段時間門熱過就快降溫了,秋天的衣服該準備起來了。”
院子裡被剪了枝椏的果樹,冒出來的嫩綠的小葉子,等天氣一涼,就該掉光了。
家裡的花圃,隻有茉莉花還開著,茉莉花的花期長,能從四五月開到十月。
打開門,茉莉花的香味襲來。
“這個味道,好想來一杯茉莉花茶。”
江明彥笑著摸摸她的發梢:“今天不行,明天你泡一壺。”
“嗯。”
明天又要上班了,又是充滿挑戰的一天。
早上去學校,升旗儀式後,張惠馬不停蹄地去教室上課。
她一進教室門,看到莊紅已經早早坐在教室後麵。
張惠心裡憋著一股氣。
上午兩節課上完後,張惠沒有扭頭就走,而是直接走到莊紅麵前:“莊校長有時間門嗎,我想和你談談。”
莊紅看她一眼:“跟我去辦公室。”
“莊校長對我個人有什麼意見?”張惠直接開門見山。
莊紅在思考,沒有說話。
張惠又說:“作為一個老師,我是教學水平不夠還是道德敗壞?”
莊紅冷漠著臉:“你一個年輕女老師,本來就該多鍛煉鍛煉,我對你要求高那是為你好,並不是存心為難你。”
張惠笑了:“學校裡的年輕女老師不止我一個吧。”
“你不懂。”
“那莊校長說來聽聽,我洗耳恭聽。”
莊紅肚子裡轉過無數的想法,最後隻是冷冰冰地扔出一句:“你好好上你的課,隻要循規蹈矩,沒人找你的麻煩。”
“最好是,要不然,我還以為我得罪了人,有的人挾私報複。”
“你說袁曉婷?”莊紅不屑,袁曉婷和她媽一樣蠢,不過就是命好罷了。
話說的這樣明白,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張惠轉身要走,莊紅叫住她。
“莊校長還有何指教。”
“張惠,你年輕不懂,女人不能太出挑,被太多人看到不是好事。”
張惠瞬間門明白了莊紅的意思,合著她不準學校的女老師穿裙子,就是怕女老師太過漂亮,招來彆人的目光。
這個女人,是不是年輕時候遭遇了什麼難處,才讓她有這樣的想法?
在張惠看來,完全是矯枉過正。
下午放學,張惠在校門口碰到莊紅的女兒,十來歲了,好像在讀初中?
頭發剪的極短,穿著一身看不出男女的衣服,小姑娘怯懦得很,低著頭站在校門口等,也不叫人,也不進去。
莊紅自己的心理問題,把自己女兒折騰成這樣,怎麼想的?
張惠不由得有些可憐這個小姑娘。
晚上吃完晚飯,張惠回爸媽家,一進門就看到她媽喜氣洋洋,興致特彆高。
大嫂悄悄告訴她,今天下午她媽去街道辦事處,把那幾個挑事兒的女人罵的頭都抬不起來,罵到口渴了,還續了一杯白開水。
張惠心裡有數了,一點不驚訝,這是她媽的常規操作。
以前讀書的時候,因為她長得好看,從讀書開始就容易被人排擠,有一次被幾個人堵在廁所找她麻煩,她媽知道後,一家家罵上門去。
讀初中高中,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心思萌動,有男同學騷擾她,她媽再現驚人戰鬥力。
張惠很感謝媽媽,可能就是因為有媽媽的保護,她才能好好長大。
莊紅,張惠想,可能是她以前碰到難處了,沒有人衝出去護著她。
想到這裡,張惠也理解了一點點莊紅內心的不安。
也就是一點點。
如果真的是她猜測的那樣,莊紅多大的人了,自己走不出來,還把自己親生女兒搞成那樣,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張惠小跑過去,抱住媽媽,蹭蹭。
陳麗芳故意推了下:“都結婚了,還撒嬌呢,等明年你自己都當娘了。”
“那你也是我媽呀!”
陳麗芳輕哼一聲,傲嬌地扭過頭:“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沒用,全靠我操心。”
劉莉笑起來:“媽說的對。”
“對了,胖胖的奶粉吃完沒有?江明彥爸媽前兩天不是寄了一些過來嗎,我和江明彥老大的人也用不著,回頭我給胖胖拿過來。”
“你彆拿,上次送的還有。”
“還有多少?”她記得一共也沒多少。
“還有一袋半。”
“啥?”張惠看向她媽。
陳麗芳不高興:“看我乾什麼,奶粉那樣的好東西,還能天天喝,隔兩天喝一次就不錯了。”
“隔兩天喝一次也該喝完了,您不會是半勺奶粉兌一碗吧。”
胖胖小腦袋搖得更撥浪鼓似的:“姑姑猜對啦。”
張惠:“……”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每天給他喝行了吧。”
張惠回家,江明彥還在簡陋的書房裡畫圖紙,張惠站在門口:“洗澡了嗎?”
“洗了,給你留了水,你自己去洗。”
“哦。”
隔了一會兒,張惠洗了澡,還洗了頭,一邊擦頭發一邊進來:“你還要多久?”
收起圖紙,江明彥站起身,張惠笑著過去坐下。
江明彥站在椅子背後給她擦頭發,張惠吐槽她媽有多節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