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修長筆挺,似也看到了兄妹三人,怔愣在原地,手裡的行禮掉落在地上。
薑之遇瞪圓了雙眼,下一刻也衝了上去,抱著貝貝頓住腳步,不讓貝貝衝過去,他盯著村口的身影,嚎了一聲“鬼啊”
貝貝掙紮著要下來“爹從天上下來了”胳膊張開,小手用力的揮舞著,“爹,爹”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
薑之淮也愣在當場,兩年過去,爹還是記憶中的那個爹,穿著一身藏青色的海軍服,五官俊朗,如墨的眼神銳利深邃,沒有人能頂得住他的眼神注視。
原來人死了以後,真的還能出現。
他一步步的朝著薑海城走去,在距離他還有五米的位置停下,他仰著頭看他,注視著他的雙眼∶“爹,您放心,家裡一切都好。”
薑之遇也抱著貝貝走進,站在薑之淮的身後,又激動又忐忑,還帶著絲驚悚∶爹,你肯定是神仙,肯定不是鬼對吧神仙也能下凡嗎你能不能也給我整個火眼金睛”
貝貝激動的眼睛放光,“爹,烤羊肉特彆好吃,謝謝你給我們送的羊肉。”
薑海城看著三個孩子,眼圈微紅,雖然他聽不懂孩子們的話,但此刻他心情激動,也沒有多想孩子們的話,他看著三個孩子,之淮之遇長高了,長大了,已經是個小男子汗了,他目光定在了貝貝身上,三歲的小人兒,白白嫩嫩的如同小糯米團子,她長得非常可愛,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帶著激動歡喜,小嘴張張合合的喊著爹,頭上紮著兩個小揪揪,還帶著一個小花環,小胳膊小腿白生生的,就是瘦了點。
他在海盜窩裡當臥底的兩年裡,天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小閨女,她會走路了嗎?她會跑了嗎?她有沒有長大長高她會像小琴還是像自己
小閨女很會長,儘挑著兩人的優勢長,玉雪可愛十分漂亮。
他在島上謹慎小心,堅持了一天又一天,他要漂漂亮亮的搗毀這群海盜,更要留著命回去抱小閨女。
“貝貝。”薑海城一步步的朝著三個孩子走去,他想抱抱貝貝,親親貝貝。
下一刻,薑之淮擋在了貝貝身前,薑之遇也抱著貝貝後退。
他們渴望薑海城的出現,但也懼怕他的靠近,一個死了兩年的人,無論是神是鬼,都是恐懼的。
隻有三歲的貝貝,什麼都不懂,她隻知道,給她送各種肉肉的爹從天上回來了。
薑海城頓住腳,“之淮,之遇。彆怕,我還”活著。
薑之淮盯著薑海城的影子,剛剛薑海城在樹蔭下,看不到影子,如今他從樹蔭下走了出來,他的影子又高又大,如同他一樣。
你是人,你活著。他盯著薑海城,看著他的雙眼,那銳利深邃的眼神沒有讓他移開視線,他認真的盯著,“你沒死。”
薑海城看著大兒子,認真的回答∶“之淮,我還活著。我當初……”就要解釋當初的事情。
薑之遇大吼“你為什麼不回來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抱著貝貝轉身便跑。
貝貝被嚇得哇哇大哭,“哥,哥,要爹,要爹。”生怕一離開爹又沒有了,頭上的花環都掉在了地上。
薑之遇緊摟著貝貝“爹已經死了,變成了天上的大神仙,他不是咱爹,他不愛咱。”
薑海城兩步就能衝上去將臭小子揪住,把嚇得哇大哭的小閨女抱過來,但他現在不能這麼做,他向前兩步,將地上的花環撿了起來,花已經有些蔫了,他將上麵的浮土拍掉。
薑之淮“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來”
薑海城“兩年前的海戰中,我確實死了一次,胸口中了一槍,落入大海,但我命大,被海豚送到了岸邊,一位瞎眼婆婆將我撿了回去。他一步步的走到薑之淮跟前,那小島是海盜們的領地,第二年,我曾有機會回來,我混入了海盜的夥食營,跟著一起出島采買,但是那麼好的機會,能一舉殲滅海盜,我不想錯失。”他聲音低沉微弱“之淮,對不起,我錯失了這兩年。”
薑之淮移開視線,低頭看地,不想讓薑海城看到他眼中的淚花,兩人距離很近,薑海城的影子遮住了他的影子,而他完全的踩在薑海城的影子上。他此刻不知道爹的選擇究竟對不對,對國家而言,是對的,但對薑家而言,是巨大的磨難。
良久,他抬頭“爹,回家。”
薑海城伸手抱著薑之淮,有些艱難的問道“家裡發生了什麼。”
他的犧牲不該讓之淮之遇如此的,他們太排斥他了,之遇甚至不聽他說話,而且三個孩子穿的太破舊了,貝貝穿著哥哥的衣服,又小又短,鞋子又大又不合腳,之淮的衣服勉強合身,之遇的上衣短了一截,露著肚臍眼,褲子也斷,露著長長一截腳脖子。
他的撫恤金十分豐厚,足以支撐一家人富足的生活半輩子。
小琴怎麼照顧孩子的難道是不舍得花錢給孩子添置衣服
薑之淮身體僵硬的被薑海城抱著,他沒有回應,就這麼被抱著,腦袋貼在父親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父親胸口中了一槍,就是這裡嗎?
他眸子裡閃著淚花,吸了吸鼻子,就這麼被抱著,他爹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不是神,不是鬼,是人!活生生的人。
良久,薑之淮後退了一步,他看向個薑海城∶“兩個軍人帶著你的衣服回來,說你去世了,留下了豐厚的撫恤金,我想要將錢分成三分,餘小琴一份,奶一份,我留一份。
我試圖說服兩個來送撫恤金的軍人,可惜六歲的我沒有話語權,奶大病一場,差點沒緩過來,連夜送到了醫院裡,大伯大伯娘照顧著奶,貝貝也病了,發燒燒的渾身發燙,去醫院裡輸了液回來,之遇和爺守著貝貝照顧,大家都在悲傷絕望中,我爭取了撫恤金好幾次。
兩個軍人批評我,說我叛逆,眼裡隻有錢,將餘小琴氣暈了幾次,最後撫恤金給了餘小琴。兩個海軍離開的第二天,餘小琴的娘家就來了,當夜就卷著錢跑了,聽說是改嫁了,又好像是回娘家了。”
短短的一段話,道儘了當時的困苦。
薑海城的心臟一陣絞痛,痛,心痛,他皺著眉毛,眨著眼睛,克製著不讓自己當著孩子的麵掉淚,他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知道答案,但他不想問孩子,他道∶“這兩年,你們怎麼長大的?”
薑之淮攤手“就這麼活的啊,吃不飽餓不死,總歸能長大,就是貝太苦了,沒爹沒娘,懂事的不像個孩子。”
薑海城想說,你也懂事的不像個孩子,但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來。他提著行禮,沉默的往家走。
薑之淮走在薑海城身邊,他想問問薑海城的傷,但也沒有問出口,他看向遠方的月亮,“趕在今天晚上回來,是要給貝貝過生日嗎”
嗯,貝貝三歲生日。我以為貝貝會很高興。薑海城也看著月亮,去年的六月十五,他在島上和一群海盜們參與劫掠,他救了海盜頭子的小兒子,從此打入了內部。
六月十六,海盜狂歡,他也坐在了上席,那天的月亮也是這麼圓。
薑之淮眼神溫柔了起來“貝貝肯定很高興,在她心中,你是她的神。”
薑海城沒明白這句話意思,以為貝貝是想爹,他的心軟軟的∶“貝很可愛,被你們照顧的特彆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她的眼神清透單純,笑容甜美,她大方活潑,整個人是明亮積極向上的,那是被愛裹著長大的孩子。
兩個哥哥和爺奶的愛,讓她長成了現在的樣子。
薑之淮搖頭“因為有貝貝,這個家才有了生機。她是我們的小太陽,在最難的時候,將陰霾照散了。”
薑海城愧疚難過,他後悔沒有將孩子們的未來安排好。
他知道餘小琴不靠譜,但他以為餘小琴是愛孩子的,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對三個孩子好。
結果,她並不愛啊。
薑之遇抱著貝貝往家跑,跑著跑著便不跑了,後麵沒有人追來,他抱著貝貝靠在一顆大樹下,貝貝哭的打嗝“哥,我要爹,我想要爹,哥讓我去找爹。”
萬一,爹消失了怎麼辦
薑之遇“貝貝,咱爹沒有死,他活著,可他不回來,他知道咱們的日子多苦嗎?”
他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最難的時候,家裡沒有什麼吃的,母雞和鴨子也不出息,加一起也不夠五個蛋,哪裡舍得吃,要攢起來給貝貝買藥,貝貝一歲多的時候,身體很差,經常咳嗽發燒,大人們能吃野菜,但貝貝太小了,她吃野菜會拉不出來便便,一到拉便便的時候,就痛的哭,哭的時候還要跟哥哥們說,她不痛,一點也不痛。
他們也跟著掉眼淚,日子太苦了啊。
貝貝瘦的一陣風就能吹起來,大家都怕養不活,村裡人勸,實在不行就彆看了,醫院是窮人能去的嗎
薑老太兩口子存的錢花光了,家裡的欠賬也是那時候落下的。
大伯娘那時候也怕了,看到三個孩子就害怕,害怕借錢,害怕借糧,更害怕自己心軟,看不見三個孩子,她的心臟就能跟鐵一樣硬起來了。
家裡沒錢了,看不起病,買不起藥了,大家絕望的守著貝貝,薑老太每天給她燉一個雞蛋,希望她走的時候,也能吃點好東西,貝貝反而慢慢的好起來了,等到兩歲以後,身體健康的比其他兩歲孩子更厲害
貝貝養活了。
薑之遇抱著貝貝哭,“貝貝,咱爹死了,兩年前就死了。”
貝貝哪裡見過薑之遇這麼哭啊,哪裡還顧得上爹,她抱著薑之遇,小手給他擦眼淚,“哥哥乖,哥哥不哭。”小手上濕漉漉的全是薑之遇的眼淚,她也跟著大哭,“哥哥不哭,不哭了。貝貝親親就好了,貝貝不要爹了,不要爹了。
彆的孩子都有爹,她也想要爹,但如果爹和哥哥隻能選一個,她會想也不想的選擇哥哥。
她最親愛的哥哥。
薑之遇“不哭了,咱們都不哭了。”
薑老頭看到薑之遇平平安安的撿了鴨蛋,三個孩子在路邊玩,他就背著手往家走了,一邊走一邊唱著戲曲,吃了一肚子的油水,高興啊,這日子又滋潤起來,越來越有盼頭咯。
等明天再把暗河挖出來,今年的莊稼可就有救了,收了糧食,肚子就不餓咯。另外還有工分拿呢。
他們家怎麼著也要加個上百工分吧。
他一邊走一邊晃,走的挺慢,過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人在哭,他打了個寒顫,不會是臟東西吧,可彆嚇著貝貝他們了,他又拐了回去,走的越近,哭聲越熟悉,這不是之遇和貝貝的聲音嗎?
他瞬間慌了,難道出事了,朝著哭聲跑了過去。
咋了咋哭了薑老頭慌慌張張的跑來問,之淮呢出啥事了
能讓薑之遇和貝貝抱頭痛哭的事情,再加上薑之淮不再,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這個家可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薑之遇趕緊擦掉眼淚,不想讓薑老頭看到他哭了,他吸吸鼻子,看著薑老頭∶“你兒子回來了。
薑老頭你大伯在家啊。
薑之遇“你小兒子回來了。”爹都不想喊的。
薑老頭“逗我呢你爹還從天上下凡了啊”
薑之遇抱著貝貝沒什麼精神“活人,在後麵。”
貝貝小聲道“爺,我爹從天上下凡了。”
薑老頭有些生氣,“這玩笑也是能開的?薑之遇,你皮癢了是吧?”
薑之遇抱著貝貝就往家走,低聲說道∶“活了,卻不回家。”
薑老頭看了看村口的方向,就這麼看一眼,一股顫意從後脊背衝到了天靈蓋,''轟’的一聲,他大腦一片空白,怔愣在當場,心跳聲個在一瞬間停止,耳邊所有的聲音全部消失,所有的景色也都退散,隻有那遠處的高大身影。
一個死去了兩年的人重新出現在他的麵前。
薑海城活了。
他牽著薑之淮的手緩步走來,跪在了他的跟前,“爹,我回來了。”
薑老頭死死的看著薑海城,從腳底看到他的頭頂,沒有放過每一寸肌膚,他伸手搭在了薑海城的肩膀上,溫熱的肌膚透過衣服傳到他的手心,活生生的人。
”我兒沒死。”他老淚縱橫,扶著薑海城的手劇烈的顫抖著,他整個人都在發顫,激動的發顫。
薑海城爹,我沒死,我還活著。
薑老頭哽咽著說道“海城,回家,咱們回家。”他扶著薑海城,將他扶起來,“活著就好,活著比什麼都好。”
薑之遇在看到薑海城時,便抱著貝貝跑了,貝貝摟著二哥的脖子,看著後麵的爹,她爹好高大,比村裡所有人的爹都高大。
她有爹了。
她朝著薑海城笑,小手小心的朝著他揮了揮。
薑海城看著貝貝的小模樣,要將這樣的靈動的模樣永遠的記著。
薑老頭背著手領著薑海城往家走,他時不時的看一眼薑海城,他兒子真的活著回來了,這一天,他做夢都不敢想啊!
他此刻真想敲鑼打鼓的喊大家都出來,快看一看,我小兒子回來了,活著回來了。
但現在已經九點了,大家都關門睡覺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碰到。
薑老頭剛開始激動,現在已經咧著牙花子在笑了,“看到你活著回來,就是讓我現在死了,也值了。”
薑海城“咱們都活著,好好的活著。”
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了薑老太,她靠在院子門口打哈欠,薑之遇剛剛硬是拉著她去門口看看,也不說原因,薑老太便過來了,等就等吧,正好吹吹風。
猛然間,薑老太打哈欠的動作僵住了,張著嘴瞪大眼睛看著走來的人,海城?
她揉了揉眼睛,自嘲自己真是老眼昏花,想海城想瘋了,可再看一眼,那人依舊在,他跪在自己跟前,喊著“娘,我回來了。”
薑老太“海城也知道娘想你了,來娘夢裡了啊。”她伸手摸摸薑海城的臉,“你個沒良心的,說走就走了,我們苦啊。”
薑海城眼淚再次落下,他跪在薑老太跟前∶“娘,你沒做夢,我還活著,我回來了,兒子不孝。”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頭。
手上的溫度是熱的,眼前的景象也過於真實,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她能感受到疼,她顫巍巍的問道“這……不是夢”她拉著薑海城抱著他痛哭,“你個不孝子,你怎麼才回來啊,兩年了,兩年了啊,你怎麼才回來?你乾脆在外麵好了,你還回來乾啥?”
她伸手拍開薑海城,“你乾脆彆回來了啊。”說完,跑回屋了。
薑老頭扶著薑海城起來,“回家,你娘這兩年過得太苦了。”
薑老頭回頭跟薑之淮道“去你大伯家,喊你大伯一家來。”薑之淮看了一眼薑海城,朝外走去。
薑老太進了東屋,便看到薑之遇抱著貝貝坐在大床上,貝貝緊的抱著相框。
薑之遇“貝貝,你要是想去看爹,你就出去看吧。”
貝貝便將相框放一邊,抱著薑之遇的脖子∶哥最重要。貝貝陪二哥。
薑之遇抱著軟乎乎的妹妹,摸摸她頭發“貝貝。”
薑老太也坐在床邊,拿起一旁的相框,摸著上麵的人,“兩年了,一個消息也沒有,不管我們一家的死活。”她眼睛裡含著淚,哽咽著∶“到底是什麼事情比我們一家人更重要。”
剛要進東屋的薑海城瞬間僵住,薑老太繼續道∶“我差點沒挺過來,貝斷斷續續的病了一年,如果我們都沒有熬過來呢?家裡借錢買藥,兩孩子的學費年年欠著,這日子絕望啊,一眼看不到頭的苦。”
薑之遇在旁邊掉眼淚,他不想哭的,男子漢流血流汗不流淚,可他忍不住,那一年,他六歲,每天睡覺前都害怕第二天貝貝就不再了。
他伸手抱著貝貝,幸好貝貝如今健康快樂的活著。
薑海城跪在門口“娘,對不起,讓你們受苦了。我該將家裡的事情安排好。”但凡撫恤金能到薑老太和孩子的手中,日子也不會這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