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一般,瘋狂咆哮著的巨獸倒地,激起層層煙塵。屍體內在向外逸散黑氣,轉眼間不大不小一塊區域,幽暗如夜。
害怕沾染上黑氣會喪失理智,眾修士不自覺向後退時,屍身邊的煙塵裡,走出幾個黯黯的人影來。
方才與妖族戰鬥的是這八個人,殺意沸騰的一雙雙眼,發現獵物一般盯著眾修士。
那樣的眼神,沒人懷疑他們下一秒就能殺上來搏命。
這是三大宗門的弟子吧。他們進黑霧來還沒與妖族動手,難不成要先和人打?雖說他們都挺想教訓三宗弟子的,但眼下這個場麵,不到不得已,他們實在不願動手。
眾人繃緊了心神。
那八個三宗弟子與眾修士對峙了片刻,其中一人回過神,看著眼前一幫人怔住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去將另七人喊醒。
都醒過來之後,八個人的隊伍,在原地又傻了好一陣。過於詭異沉重的氣氛與環境,叫眾修士莫名說不出話來。
那八個人恢複了些許神智,也不與眾修士打招呼,默默看他們一眼,轉身融進霧裡。
眾修士也無言,死寂快要將人的心壓墮進深淵。
眼前死去的龐然大物,如果放在人族疆域,這一身皮肉骨血,無不貴重。但那八個人,就這樣把戰利品丟下走了。
洪素看著妖族屍身裡汩汩湧出的黑氣,信了那清秀男子的話。
籠罩在黑霧中,此地的各種資源,恐怕當真不能用。
從孩童時期就深信不疑的一些事,在洪素心中緩緩崩塌。
父親和宗門長輩長年在魔域,如果當真搜羅不到丁點好處,他們在這裡乾什麼呢?他們帶回去的資源又是哪兒來的?
黑霧撲到臉上,洪素腦中的一團亂麻被引燃。她狂躁地粗喘著氣,耳邊隱隱約約有人在叫師姐,她也聽不見。直到被師弟師妹猛推幾把,才又清醒。
眾修士讓濃重黑氣影響到的不少,紛紛被喚醒後,集體退到了離那妖族屍體遠些的地方,沒人上前去探查。
不久後,他們終於遇到了第一頭妖獸。眾修士人多力強,殺得很輕易。
看著狂化妖族屍體中的黑氣,大家心裡已經理清楚了。
妖族顯然也受黑霧影響,一些未開化智力低下的妖獸,恐怕撐不住多久。狂化後可能會自相殘殺,更大可能去攻打人族疆域。
畢竟,人妖兩族從來就沒有對付過。千萬年來人殺妖,妖殺人,恨都積在骨子裡。他們作為人,如果發狂了,隻要留著一丁點神智,或者隻靠本能,都會撲向仇敵。
妖族若是衝過了那道山脈……
“我真傻。三大宗門再是厲害,也不敢去犯整個修仙界的眾怒。”
這魔域要真是好地方,資源遍地,他們宗門裡那些年輕時候都是名動一方,個個狂得沒邊的長輩,能忍下這口氣?
長輩們對三大宗門萬般忍讓,孬得他們一群小輩都看不過眼了。必然是三宗在做什麼讓他們真心認同,或者不能不配合的事。
明明很容易想透的道理,怎麼就……
從少時到今日,因三大宗門而生的所有憋屈與疑惑儘數化解。眾修士杵著懷疑人生,同時心生慚愧。
三大宗門在那山上,與他們宗中的長輩一起,擋住了一切。
“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什麼黑霧,這種東西出現多少年了?”
大家無人知道,再遇見三宗弟子的時候,立刻上前詢問。
眾修士態度好了很多,三宗弟子仍是萬年不變的冷漠低沉樣,並不回答他們的問題,提醒一句“有話回山去說”,邁步便走。
侵蝕人神智的黑霧中,確實不是說話閒晃的地方。洪素忍了又忍,卻還是等不了半個月。
“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她報出父親的名字。
已經走開的三宗弟子聞言腳步一頓,回頭看看洪素,歎了一聲。
“妖族總攻,魔蝕已深,陣前自爆。”
洪素身形晃了一晃,原來是這樣。
她沒有問更多了,之後半月,在黑霧裡悶頭找妖族殺戮。
半月後,眾修士根本想不起回去。受黑氣侵蝕,他們現在克製、壓抑、遲鈍的樣子,與曾經讓他們討厭的三宗弟子一模一樣。
洪素腰間是當初離山時三宗配發的腰牌,牌子突然碎了,一道傳音黃鐘大呂響徹腦海。
“歸山。”
一眾修士恍如重生,記起了自己是來乾嘛的。
宗門大比,嗬。
昏昏沉沉走出黑霧,歸山途中不發一言。壓製滿心滿腦的狂意躁意,保持清醒,已叫人耗儘心力。
在山下碰到接他們的師兄,隨其行至一處法陣。
“此陣名為應心。你等須在此處以道心立誓,在人族疆域,不可有與人提及魔域妖災之念。立過了誓,要走,下山即可。要留,左前便是戰務堂,去借一本戰事冊,細心讀一讀,自己安排休養時間。”
不立誓私逃,格殺勿論。
眾修士挨次入陣發下重誓,去借了戰事冊。
妖族疆域的黑霧出現至少千年。最初,黑氣存在於極小部分妖族體內,在其狂化死亡後彌漫,不成威脅。隨著時間流逝,體內藏有黑氣的妖獸越來越多,它們死亡後,籠罩大半個妖族疆域的黑霧逐漸成形。
幸而妖族死後,其體內的黑霧蔓延速度緩慢,範圍有限,三宗修士才能隔出山下數百裡淨土。
那數百裡荒涼地,幾十年前,其實還沒有黑氣。是妖族全域已無幾處可以生存的地方,大妖與三宗商討不成,發動總攻,想攻入人族疆域,死了太多造成的。
那也正是父親魂燈熄滅的時候。
洪素從簡單的記錄中,感受著那一戰的慘烈。
與她父親同級彆的修士,幾乎全部戰死。更強的如三宗宗主,真人老祖,死了五位。更弱的年輕一代,則無以計數,爭仙榜上,大半都填了進去。
妖族退了。
洪素看不下去,眼神放空,想著自己當時在乾什麼。
父親很久沒回來,宗中隻有一位修為最低,最年輕的李長老在。她在纏著對方同意她趁父親不在,偷偷去參加宗門大比。
李長老當時神魂不屬,坐立難安,一邊敷衍她,一邊在洞府中轉圈踱步。她不滿對方的心不在焉,鬨了一頓脾氣。
為了遏製顫抖,洪素快抓破自己的手心。
不想在師弟師妹們麵前哭,她回了三宗給他們這些來參加大比的人安排的住處,將自己摔進床榻,深深地把臉埋起來。
她不知道啊,那麼安閒平靜的一天,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洪素決定留下,經過一段日子的休息,魔氣對她的影響已不足為慮。在戰務堂裡找了一支三宗弟子的隊伍加入,她再次回到魔域之中。
決定離開的修士們不久後陸陸續續全回來了。他們都是人間的天驕,經過一場宗門大比,爭仙榜上,彆說前排,中排都沒擠進去。
不過他們很服氣,他們已知道爭仙榜名次是按著魔域戰功和受魔氣侵蝕的程度排的。
人族疆域的資源就那麼多,怎麼分,是有嚴格的規定的。爭仙榜越靠前,資源越是豐厚。年輕的戰士命都要拚沒了,應該有所獎賞。
洪素也知道了自己的資源是怎麼來的。父親自知受侵蝕已深,修為難再進益,將戰功都送給了她。
頭上還有保護罩的時候,傻乎乎什麼也不懂,什麼真相都想知道。等真的知道了……
沉沉黑霧中,洪素放倒一頭巨獸,魔氣蝕紅了她的眼睛。
絮狀的要叫人瘋叫人死的黑氣,再沒有誰替她阻擋,直直地撲到了她臉上。
妖族這些年還算安靜,當年那一戰對它們也是傷筋動骨。可這樣的日子不會維持多久,黑霧至多再有十年,便會徹底吞噬整個妖族疆域。
那時候,必有一戰。
比之幾十年前,隻會更慘烈。
因為對手,已經沒有退路,想要生存,隻能向前。
得在那之前,變得更強一些。
一年一年,洪素的名字在爭仙榜上飛速前躍。她闖進黑霧越來越深,已不再和普通三宗弟子組隊。她有了強力的固定隊友,當年帶她踏入魔域的師兄,被她攔住挑釁的師姐,還有一個真正的天才。
彎眉笑眼的小男孩,進入寒陽宗已八年了。實力飛漲,心智和身體丁點不長。整天都傻乎乎樂嗬嗬,叫宗中一堆人愁白了頭。
黑氣已濃得嚴重影響了視物,三個大人熟練確定方向,小男孩在旁邊捉著黑氣玩。
霧中,一條背部流金的小黑龍,無瞳的眸子看儘了一切。
尚未被濃霧籠罩的地方,麵積太小,擠擠挨挨地湊,也隻能容納大妖與其一些後代。
它們已被黑氣折磨得痛不欲生。它們嘗試退往海上,但平靜蔚藍的海,一踏足便能使得一位大妖瞬間消弭。它們有的已放棄抵抗,淪為魔氣的奴隸,狂化,撲向人族三宗。
龍王發出陣陣含怒焦躁的沉吟,展翅在霧中穿梭,數息間已停在三宗頭頂。
綿長的山脈,是一道脆弱也堅韌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