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事一過, 留給場下看客們的,就隻剩下喧囂後的唏噓。
等陳隱腳下的演武場上升停止後,場中禁製一亮, 被肆虐毀壞後滿目瘡痍的台麵儘數被包裹在陣法之中;
幾個呼吸的時間, 滿地坑窪便恢複原樣。
除卻比試者主動認輸外,若是在戰場中陷入昏迷、又或是不幸掉出了演武場的邊界,也自動算做輸。
陳隱就地平複著自己的靈息, 一股灼熱的暖流從她體內各處經脈流向心口, 左胸上方那塊融合兩塊鱗片的皮膚, 正在隱隱發燙。
她睜開雙眸,視線朝著不遠處另一座高台望去。
隻見那高台之上, 一個頭頂雙髻、身穿暖橙色豎裙的小姑娘。
她同樣剛剛結束戰鬥,一張白白軟軟的麵孔上, 有一片水波似的紋路浮現。
那紋路紅中帶金, 在陽光下宛如流水,十分妖異。
正是赤霄門內門弟子、妖族紅離。
那小姑娘擦了把額頭的細汗,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忽然抬頭朝著陳隱的方向遙遙一望, 兩人的視線便撞到了一起。
陳隱剛要挪開眼,紅離忽然朝著她揮了揮手, 圓圓杏眼笑得眯起。
顯然紅離並未忘記僅在外門集市上有過一麵之緣的她。
她有些遲疑, 抬起手僵硬地揮了下。
識海之中,一道聲音忽然響起:“那個就是身具龍血的妖族?”
陳隱心頭一跳, 猛地閉上雙眼,頓時眼前的場景不斷墮入黑暗,片刻之後,她來到了一片金光璀璨的大殿。
大殿中煥然一新, 牆體浮雕壁畫依舊栩栩如生,高台穩駐,仿佛數月前芥子空間中的塌陷和動蕩沒有給這裡帶來任何影響。
大殿的正中央,棽添仰坐在高高金座上,如一朵生在血海中的荼蘼花。
金座的後上方,牆壁中鑲嵌著一張巨大獸臉,毛色深黑。
待陳隱的視線望過去,頓時那巨獸睜開雙眸,赤金色的瞳孔慢慢轉動,盯著她看了幾眼,又挪開了視線。
整個大殿就像是活了一般,而棽添的氣息也比最初蘇醒時凝實許多。
陳隱問道:“你氣息不會被捕捉到吧,現在可是在大比之上,四周都是各宗長老。”
棽添輕哼一聲,頗為不屑:“自然不會。我喚你的原因,是讓你有空可以多接觸她。”
龍,乃是上古混沌時的超級大妖。
隨著諸神之戰伏屍萬裡,龍族死傷慘重隱世不出;
後又經曆了數千年,天地靈氣稀薄,龍族再無蹤跡。
久而久之,三千世界中都以為龍族已滅,再無真龍一族。
哪怕同為大妖一族的巨魔也是這般認為的。
可紅離的出現,說明這個世界很可能尚存龍族遺跡。
身具龍血龍骨的妖很可能是真龍同其他妖族雜交的後代,而這些血脈不純的妖經過千萬年的繁衍,體內的龍血也會越來越稀薄。
雖然棽添不知道紅離的血脈程度,但見她化形後的鱗片中還能尚存一絲龍息,說明她的血脈純度不會太低。
而更讓他大為震驚的是,龍族的血脈極為霸道,除非繁衍,否則不能同其他妖類混合。
更彆提不是妖族,而是人族。
可陳隱一個不折不扣的人,卻能吸收紅離鱗片中的一絲龍息,將鱗片融合到自己的體內。
並且在大平的血池中,如果棽添沒猜錯的話,池中大平的天子和太子——身具龍運之人,體內的一絲龍運也被陳隱吸收了。
否則僅憑那兩枚氣血極稀薄的鱗片,不可能讓陳隱染上龍氣。
這到底是為何?
棽添越發看不透陳隱。
天生仙體、天殘之身,如今又染上龍族的撲朔謎團,她到底有什麼秘密?
可惜棽添想破腦袋也不會猜到,這個世界陳隱殼子裡的魂魄已經換了一個人。
在另外一個世界,她本就是應運而生的太女,又穩坐帝位身負龍運。
隨著她修為逐漸變強,對這個世界的歸屬感也越來越深,她的魂魄已經很好地融入了這具身體,與此同時屬於她自己的印記也在慢慢顯露。
“知道她當時為何要給你自己的鱗片麼,因為對於妖族來說,身負大妖之血的妖,其鱗片、羽毛,甚至是血肉和骨骼,都蘊含著極大的妖力,可以當做通行貨幣。上古真龍的鱗片可稱為龍晶,鳳凰羽和鸞鳥尾也可以置換。”
這也是為何奚存劍見到赤霄門鎮山靈獸後垂涎不已的原因。
大妖已經絕跡,而僅存的大妖血脈也很稀少。
若不是紅離是現任妖王的義女、妖族小公主,如今又拜入赤霄門,有天下道宗的庇護;
光是想扒光她一身鱗片、再生吞血肉的各族便數不勝數。
“當然,我不是要你去拔她的鱗,多和她接觸,你體內的龍息便能旺盛一些。”
棽添坐在上首,鳳眼微眯撐著側臉打量陳隱。
他現在倒真的很好奇,這個身上諸多謎團的女修,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了。
說完,他閉上雙眼,頓時整個大殿黯淡無光。
他揮了揮手,陳隱眼前的光華層層褪/去,眼前又是一片昏暗。
再次睜眼時,周圍群山環繞雲霧彌漫,毅然還在高達百米的演武場上。
在巨魔識海中一炷香的時間,但對於外界來說隻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眾人隻見高台之上的少女閉眸打坐,一個小周天的功夫,便再次睜開眼眸,站了起身。
她從上而下望了望身下的‘天塹’,拍了拍衣擺便從演舞台的邊緣縱身一躍。
約莫落下十米,她腳下像是踏到了一片平底,仔細看去能看到一點青色熒光從陳隱的腳下亮起。
這是赤霄門在空中設置的陣法,讓高台上的修士能更方便下來。
下墜時烈烈的風揚起她赤紅的袍底,發尾烏黑,更襯得陳隱眉眼清冽麵如白玉。
看台上這才有修士將目光投向陳隱的臉上,看了兩眼後又挪開了眼。
幾個踩踏騰躍,陳隱落在地上,朝著看台上等候已久的周敦恒走去。
最前頭一些弟子主動往兩邊退了退,讓出了一條路。
平日裡那些滿含譏諷和惡意的竊竊私語,此時一點都聽不到了。
陳隱本可以像往常一樣,將那些話和目光不放心上,可是這一次,她一路走出演武場時,卻罕見地打量起周圍的人。
這幾個她有印象,每一次結束後便會故意用陰陽怪氣地語氣說‘有的人運氣可真好’;那幾個她也眼熟,是覺得引氣修士就不配站在大比台上的……
這些人如今都緘口不語,仿佛從未說過那些話一般。
隻看了兩眼,她便覺得無趣挪開目光。
周敦恒匆匆迎上來,將她上下打量一番,蹙緊的眉頭這才稍鬆,鬆了口氣道:“剛剛我見你被那雷電巨龍吞入口中,心都要跳出來了……沒事就好。”
陳隱看著夥伴擔憂的神色,心頭一暖,正要開口又被周敦恒陡然變了的語調打斷。
他眉飛色舞,眉頭一挑朝著周圍修士一一看去,“現在看誰還敢說你是運氣使然,給我也挑一個築基大成看看!”
好家夥,憋了十幾天的怒火和擔憂,終於在今天一掃而空!
陳隱贏了,那不就是他贏了。
他也算是出了口惡氣,狠狠地打了這群人幾個耳刮子!
周敦恒要是有尾巴,說不定都要高高翹起,要不是他不想顯得太得意忘形,還要再好好地笑上一笑。
說了幾句,他也覺得頗為沒趣,朝陳隱昂了下巴:“走麼?”
陳隱點頭:“走吧。”
二人正準備離開,隻見一身著外門弟子服的圓臉少年從人群中擠了過來,“讓,讓我一下。”
他擠到看台跟前,正看到準備離開的陳隱和周敦恒,登時眼眸便亮了。
陳隱一見他那雙圓圓鹿眼,便想起了這個少年:小鹿。
周敦恒沒想到能在這兒看到鹿西堰,有些意外,“你怎麼在這兒啊……”
“周哥。”鹿西堰和周敦恒打了個招呼,而後便滿眼激動地看著陳隱,結結巴巴道:
“陳,陳隱師姐,恭喜你贏得勝利!你剛剛太帥了!”
圓臉少年顯得有些激動,熾熱而直白的崇拜讓陳隱有些手足無措。
就好像,自己便是他崇拜的偶像。
可是像自己的這樣的人,天下間數不勝數,哪怕是她自己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之處。
她眼眸微微睜圓,有些迷茫。
怔忪之後,便帶了一點點微不可見的笑意,“謝謝。”
兩人這邊一派和氣,陳隱察覺到身側無法忽視的目光。
一扭頭,發現周敦恒帶著點幽怨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
陳隱:“……你看著我乾嘛?”
周敦恒:“你們倆怎麼認識的?我怎麼不知道?”
陳隱:……
*
回到洞府中的陳隱並不知道,今日一戰已經徹底傳遍了整個中三千。
倒不是築基修士之間的比鬥多有看頭,而是陳隱一直被認為是體修,從來沒有展示過除肉/體力量之外的其他能力。
雖然觀戰的看客也承認她鍛體有成,但要想和其他出名弟子相提並論,還遠遠不夠。
再加上她一連十九天的好運,更是讓人多加關注。
另一方麵,鬆席海的名頭太響亮,號稱會是第一刀的第二位親傳弟子,中三千對他多有關注。
陳隱一舉打贏了鬆席海,還不是用體修的力量,而是和他比刀法。
在刀法上勝了第一刀指點過的弟子,足夠吹噓一陣子了。
但比陳隱名頭更大的修士還有不少,這件事隻上上午短暫地掀起了風波。
很快,隨著新一輪的精彩比試,人們又投入了新的歡呼和興奮之中。
隻是大比場外,對陳隱的關注度居高不下。
原因無他,要知道陳隱在賭場中還有一個飄了紅的、賠率高的嚇人的賭盤!
經過白日一戰,她名次不降反升,一下便證明了自己是擁有角逐前十的資格和實力的。
眾人改觀的同時,也就想起了她在賭場的盤。
至今那盤還因為賠率超高被掛在賭場中,如今人人提起都忍不住眼紅。
一比一千的賠率,隻要壓了一塊下品靈石,隻要大比之後陳隱能獲勝,便能獲得一千塊下品靈石!
“娘的,這些壓她贏的人要賺個滿盆了!這得是多少錢啊!”
“肯定是她賽前藏拙,知道自己肯定能贏,所以來大賺一筆……”
“我之前路過隨手投了,投了幾塊下品靈石!我要發了哈哈哈!!!”
外門山一處洞府中,季春逢抱著睡枕在榻上滾來滾去,難掩激動不停地小聲尖叫。
一旁田羽從打坐中睜開雙眸,有些無可奈何地看了她兩眼。
“春逢,你冷靜一點。”
季春逢猛地坐起身,頭發亂糟糟但眼睛卻晶亮,“我怎麼激動,咱們要發財了田羽!搞不好陳隱師姐真的要贏了!”
說著,少女坐起身開始碎碎念。
“我想不起來我當時到底投了多少靈石了,啊啊啊我當時為什麼不把靈石全投進去啊!你投的比我多不少呢,咱倆要從窮光蛋變有錢了,我終於可以買那把特彆好看的短劍了!”
對於季春逢來說,她當時隻是跟著自己的好友腦子一熱,便投給了陳隱。
十來塊下品靈石,事後想想也有點後悔。
而對於田羽來說,那一袋靈石是她藏在心中已久的一絲隱秘的歉意,想要通過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激。
誰承想投出去的,反而讓她大賺一筆……
入夜,內門山中的洞府內,澎湃的靈氣漸漸歸於平靜。
陳隱運行完一個大周天後,緩緩睜開了眼。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經脈中靈氣湧動,識海和各處關竅都被再次擴充。
經過今天這一戰,她隱約摸到了築基第七層的屏障,但想要還有些困難。
但令她高興的是,雖然修為並未能再次破境,但經過生死戰後,她對於識海中那道‘意’之力的把控,又上升了一個程度。
如果說之前是可以隨意借用這股力量,它還沒有真正屬於自己;
那麼從今日之後,她便能感知到這股力量的親近之意,再用神識去接觸,便能感受到一股很奇妙的感覺。
嵩山之巔,一身形模糊的男修手持一把長劍,起劍之時地崩山摧,一股強大而熟悉的力量從劍中爆發。
劍意凜然,劍氣所過之處草木皆被連根拔起,隱藏在暗處的黑暗汙濁一並被這股浩然正氣掃蕩。
清風卷過,一點殘存的劍氣從那頭慢慢飄來。
陳隱伸出手,劍氣便從指縫中流過。
驀然,那身如剪影的修士仿佛察覺到了什麼,忽然抬頭朝著陳隱的方向猛地看來。
陳隱還沒看清他的動作,一道若有實質的劍氣便從他手中使出;
眨眼之間,那股力量衝進了陳隱的身體。
那道攻擊實在太過真實,恍惚之間,她仿佛真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劍意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