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打發走刀疤,又運了幾圈內力,嗆出口發暗的淤血。
他沒在意,摸了塊帕子拭淨,仰麵倒在榻上。
被那群蒙麵人在胸前捅的一刀,當時沒來得及處置,後來的事太多,也顧不上好生調養。
京中生變,邊境不寧,沒多久他就率軍回了北疆。
再察覺的時候,新創已成了舊患。
雲琅低咳了兩聲,閉上眼睛,扯著薄毯蓋到頭上。
傷了這麼些年,該習慣的也早習慣了,無非遇上陰天雨雪難熬些,沒什麼要緊。
難得提及舊事,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城隍廟的黑衣人。
端王在獄中冤死,端王一脈的爭儲勢力也隨之消散。斬草除根,蕭朔的性命不知有多少人盯著。
幕後之人丟車保帥,拋出鎮遠侯府頂了全部的罪名。蕭朔若是也信了這個,不追根刨底談個究竟,隻將鎮遠侯府當成滅門的罪魁禍首、活著的人裡隻恨雲琅一個,要活下來還能容易些。
那時雲琅平了戎狄之亂,在北疆轉了十來日,好不容易才找著了個風景極好的懸崖。
雲少將軍蹲在懸崖邊上,心裡還想著,自己左右也要死,死了換蕭朔能活著,十分值得。
……轉頭就聽說宮裡有人往琰王府送拂菻國上貢的禦米。
吃這東西的人雲琅見過。起初確實能治頭疼,又能解憂抒懷,可多吃幾次就再離不得,人隻知道高臥榻上,體力日衰,一旦沒了便痛不欲生。
雲琅受端王所托,自覺有管教蕭朔的責任,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邊歎著操心的氣邊一頭紮進秦嶺,就這麼連竄帶跑東躲西藏了五年。
……
雲琅所求也不多,無非一樁北疆安定收複燕雲,一樁蕭朔消消停停、像尋常王爺那麼活著。
可蕭小王爺眼下這個不配合的架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翻扯出來殺身之禍。
困在府中,城裡朝中的情形都不清楚,北疆形勢如何,也難以探聽得到。
雲琅躺不住,撐著坐起來,敲了兩下窗子。
刀疤就在窗外守著,聽見聲響,悄悄進了門:“少將軍。”
“禦史中丞近來忙麼?”
雲琅道:“幫我給他帶句話,叫他有時間來一趟。”
刀疤看著他,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不方便?”雲琅蹙眉,披衣起身,“怎麼回事,禦史台出了什麼變故?”
“沒有。”刀疤忙搖頭,“他上次來,被王府當神誌不清轟出去了。”
雲琅:“……”
“琰王說,怕離得近了,被他傳上失心瘋。”
刀疤道:“從此不準禦史中丞進府門一步。”
雲琅:“……”
“中丞說。”刀疤跟著出去采辦,確實見過禦史中丞一次,想了想,“少將軍要見他,他可以踩著梯子,半夜扒琰王府牆頭……”
雲琅不太敢細想那個場景,按按額頭:“……算了。”
好好的禦史中丞,深更半夜,趴在琰王府牆頭上跟自己說話。
一旦叫蕭小王爺知道,刀下沒準都要見血。
說不定還會覺得這麵牆都不乾淨了。
把牆扒了,祭禦史中丞英靈。
雲琅振作精神,拿了盞茶,一氣灌下去:“拿紙筆過來,我給他寫信。”
刀疤替他翻出筆墨宣紙,遲疑了下,叫他:“少將軍。”
雲琅打著腹稿,隨口應了聲:“怎麼?”
“少將軍要見禦史中丞,是要打聽琰王的事嗎?”
刀疤鋪開宣紙,替他磨墨:“上次中丞說,禦史台攢了百十份彈劾琰王的奏章,少將軍要看,都能送來。”
禦史中丞一口氣說得太多,刀疤記不住,囫圇道:“還有禮部的的,工部的,好幾個部的……”
雲琅聽得頭疼:“這是結了多大的仇?”
“京城裡,對琰王都頗有微詞。”
刀疤不很懂這些文人酸詞,回想著給雲琅複述:“隻是聖上縱容,都忌憚退讓,不敢招惹罷了。”
雲琅按著額角,坐了一陣,點了點頭。
先帝雖然優柔寡斷,卻畢竟為人寬厚,向來仁慈。對蕭朔的縱容厚待,七成歉疚三成憐惜,倒沒有旁的心思。
隻是……這份厚待,到了旁人手裡,便成了把刀子。
攔在蕭朔身前,替他跋扈驕縱,替他四處傷人。
說不定什麼時候,這把刀調轉過來,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收割蕭朔的性命。
“當年。”雲琅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京郊城隍廟,那個黑衣人你可還記得?”
“帶著人圍了我們,說有話要說、隻能少將軍聽的?”
刀疤點頭:“記得。他腳步虛浮,氣息也不深厚,身上沒什麼功夫。”
“誰管他有沒有功夫。”雲琅失笑,“你記得他穿得什麼?”
刀疤愣了愣,搖頭:“夜太深了,隻看見一身黑。”
雲琅寫好了簡信,擱下筆,將紙細細折起來。
的確是一身黑衣,卻又不隻這麼簡單。
赤白縹紺織成大綬,遊龍衣擺,結二玉環。
瑜玉雙珮,通犀金玉帶。
不隻是皇子的形製。
當時先帝身子已日漸不好,皇後無所出,其餘嬪妃所生皇子出息的不多,一文一武。
三皇子蕭鉞,受封端王,曾掌朔方軍,血戰燕雲平定北疆,驍勇善戰。
……
六皇子蕭欽,性情風雅廣交賓朋,處事周全,頗得人心。
雲琅向窗外看了看。
他記得,當年六皇子受的封號,是賢王。
“少將軍認得那個人?”刀疤微愕,“那當時怎麼——”
“認出了,也總要裝一裝。”
雲琅失笑:“他要不親自來,說的那些話,我也根本不會聽。”
整件事並不複雜,尤其他在局破局,兩方的情形,他一個人都知道了大半。
是什麼人攪動風雲,什麼人害了端王,什麼人不顧手足之情痛下殺手。
誰是蕭朔真正的仇人。
他自然從來都知道。
“到了那個份上,報仇什麼的,都暫且顧不上了。”
雲琅很清楚自己當年乾了什麼,也毫不意外蕭朔恨自己,靜了半晌,低頭笑笑:“先得活著……”
雲琅咳了兩聲,按下又攪起來的舊傷,靠在桌邊緩了緩:“那麼多人。”
那麼多的人。
他一個都沒拉住,一個都沒能救得回來。
“少將軍。”刀疤扶著他,低聲勸,“彆想了。”
“的確不該想。”雲琅深以為然,點了點頭,“我想給蕭朔下點藥。”
刀疤:“……”
刀疤愣愣聽著,不是很明白他們少將軍的心路曆程:“什麼藥?”
“管他什麼藥。”雲琅道,“讓禦史中丞找,黃連、木通、龍膽草,苦參,穿心蓮……”
刀疤眼睜睜看著他挑得一樣比一樣苦,小心詢問:“少將軍可是藥喝苦了,要設法報複琰王?”
“巴豆也行。”雲琅意猶未儘,“番瀉葉是不是不夠勁?”
刀疤瞪大了眼睛。
“當初在城隍廟,我拿出端王靈位,逼著那個黑衣人立過誓。”
雲琅坐下來,又附了張紙,把傳聞中最苦的幾大藥材全列了上去:“殺兄弟、害手足,縱然享了九五之尊,夜裡也是要睡不安穩的。”
據雲琅所知,半年前,新帝還找幾個西北藏醫進宮看過夜驚失眠的症候。
有著這一分虧心,至少眼前,蕭朔還不會被明火執仗地針對。
沒有明槍,卻絕不會少暗箭。
蕭朔的身手比過去好,玄鐵衛也警惕,有刺客大體都能應付。
雲琅想了一圈,還是有點擔心,蕭朔哪天會被下點什麼藥。
“所以……”刀疤欲言又止,“少將軍決心搶在他們前麵,做第一個藥了琰王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