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蕭朔垂眸,看了看掌心:“他走下來,跪在我麵前。”

……

少年蕭朔獨自苦撐王府,一連月餘,心力體力都已到極限,視野模糊,撐著染血玉階抬頭,還要再叩下去。

雲琅伸手扶住他,將他托起來。

邊上的內侍不敢多話,小心著勸:“小侯爺,地上太涼……”

雲琅冷聲:“退下。”

內侍噤聲,屏息悄悄退出殿外。

雲琅看了蕭朔半晌,攥了袖口,抬手替他拭了拭額間躺下的血痕。

蕭朔意識已近昏沉,攥住他的手腕,胸口起伏,眼底死死壓製的激烈血色翻騰起來。

“沒有外人了。”雲琅輕聲,“你要對我動手,不用顧忌。”

“雲琅。”蕭朔耳畔嗡鳴,聽見自己嘶啞嗓音,“父王母妃,覆盆之冤,屍骨未寒。”

雲琅像是冷了,微微打了個顫,垂眸不語。

“重查冤案,不牽連你。”

“端王府自取其禍,怪不得你。”

“你與鎮遠侯府無乾,查出你家。”蕭朔視野裡一片血紅,死死攥著他手腕,“端王府辭封爵,自請去封地,我用爵位保你。”

雲琅仍不出聲,避開他視線,手上用力,想扶蕭朔起來。

蕭朔膝行退了兩步,朝他重重叩拜下去。

……

“現在想來。”蕭朔笑了一聲,“那時簡直愚笨透頂。”

端王之難,事涉爭儲。

除了他,剩下的人說不定都猜著了是怎麼一回事。

先帝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縱然心中再猜到過往始末,也難以下得去手、去往死裡再查另一個。

“怎麼能怪王爺?!”

老主簿哽聲道:“哪有這等道理?縱然先帝為人父,先王也是他的兒子!難道就這麼白白——”

蕭朔道:“罷了。”

老主簿打著顫,低頭閉上嘴。

“先帝寬仁,卻失於公允,又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蕭朔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時先帝身體已每況愈下,儲君之位一旦空懸,朝野必亂。”

老主簿不懂這些朝堂之事,隻是仍咬牙道:“雲,雲公子他——”

“第二日,他帶著讓我行冠禮襲爵的聖旨,來祭拜父親。”

蕭朔道:“勸我就此罷手,不再翻案。”

老主簿長歎一聲,閉上眼睛。

“我應了。”蕭朔淡聲,“但隻有一條,讓他說清楚,事情究竟始末。”

“他依然不說,隻把匕首交給我。”

蕭朔笑了笑:“自縛雙臂,站在我麵前,叫我隻管解氣。”

少年蕭朔攥著那把匕首,在漫天風雪裡立了三刻,放聲朗笑,將袍袖霍然斬斷。

割袍斷交,恩儘義絕。

端王府自此閉門謝客,封府不出。蕭小王爺立下血誓,再不與雲麾將軍動手,除非——

“除非。”蕭朔神色淡漠,抬手撥了下燭花,緩緩道,“他日再見,我親手取他性命。”

老主簿黯然無話,靜立一旁。

“那時年少,隻知道滿腔怨恨,滔天不公。”

蕭朔道:“我原本想,無非豁出去查個清楚。不論此事同鎮遠侯府有沒有關係,都同他無關。”

“犯了天威也好,丟了爵位也罷。”蕭朔垂眸,“大不了就要一塊窮山惡水的偏遠封地,如果真牽扯了他們家,就把爵位交出去,換了他,一並帶走。離京城遠遠的,再不回來。”

老主簿胸口酸澀,低聲:“王爺……”

“鏡花水月罷了。”

蕭朔道:“我如今隻慶幸,他那時被什麼耽擱了,沒來得及插手。”

知道家中生變那一刻,他就在怕雲琅出手。

鎮遠侯府的少侯爺,沒承半點祖恩,真論起來,反而是侯府的眼中釘肉中刺。

雲琅要插手,勢必不能全身而退。

求重查冤案時,他跪在白玉階下,看見雲琅好好披著禦賜披風,心裡並不覺得惱火,反而終於放了心。

“他原本。”蕭朔淡聲道,“也不是我的什麼人。”

雲琅離開京城,領兵回了北疆的那一年裡,蕭朔才終於想明白這件事。

雲琅同王府,說到底並沒什麼關係。

不必把自己綁在王府的戰車上,不必冒著觸怒天威的風險幫他請求翻案,也不必幫他。

雲琅自可以選擇保住侯府,一點汙名不沾,好好當他的少將軍,立下赫赫戰功。

功垂竹帛,青史傳名。

想通後,琰王府便叫人撤了大理寺的狀子。

“可究竟……怎麼一回事。”

老主簿低聲道:“咱們府上前腳才撤,沒過多久,竟然就出了鎮遠侯府謀逆的證據?”

“若不是那些證據太過昭彰,不容推諉,也不會逼得先帝重查當年冤案。”

老主簿道:“雖然令六皇子主審,可拋出了鎮遠侯府,也算是狠狠折了他的一臂,勉強給了咱們個交代……”

蕭朔垂了眸,潑淨一盞冷茶。

再翻案時,他已沒了當年那些念頭,從頭至尾不曾管過,也並未留意過往始末。

他隻是……難以自製地恨雲琅。

聽說雲琅在法場胡言亂語,一口咬定對他傾心已久的時候。

知道雲琅昏了頭跑去威脅儲君,對著令牌立誓,不對他痛下殺手的時候。

……

當年侍衛司滿城搜查鎮遠侯府餘孽,開了城門把雲琅放走,看著他單人獨騎沒進稀薄暮色的時候。

蕭朔胸口起伏,闔了眸,斂儘眸底戾深殺意。

老主簿守在邊上,看著他氣息不定,心驚肉跳:“王爺……”

“去小院。”蕭朔道,“看看他。”

老主簿還沒想清楚雲公子當初為什麼要站在奸人那一頭,聞言嚇了一跳,還是本能護著:“您先緩緩,雲公子身子不好,經不起折騰。”

“我折騰他做什麼?”

蕭朔淡聲道:“白撿了個父親,我莫非不該去問問他,我同那一對龍鳳胎的輩分該怎麼算?”

老主簿:“……”

老主簿心說您看起來分明就是要去掐死您白撿的父親,不敢多話,躬身道:“既如此,叫玄鐵衛來——”

“自己府上。”蕭朔隨手拿了件披風,“不必。”

老主簿努力道:“掌燈——”

“廊下有風燈。”蕭朔道:“麻煩。”

“……”老主簿看著不帶人不掌燈的王爺,愁得有些恍惚:“您要去聽牆角嗎?”

“他什麼都不說。”

蕭朔不解:“我去聽聽牆角,有什麼不行?”

老主簿無論如何不曾想到他們王爺這般坦然,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夜深風寒,雪虐風饕。

蕭朔推開門,隻身沒進風雪,去了王府一排等著被拆的獨門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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