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回了書房, 來送禮部的條陳章程,被暖榻上多出來的雲小侯爺嚇了一跳。
“您是什麼時候來的?”
老主簿不及準備,忙擱下手裡的東西, 出去叫人備參茶:“可是醫館出了什麼事?這些玄鐵衛也是,怎麼也不知道通報一聲……”
雲琅坐在榻上, 剛被順著背撫了兩下,此時整個人都有些沒緩過神:“醫館無事, 不怪玄鐵衛。”
老主簿把參茶端過來:“這般懈怠,如何不怪他們?”
雲琅不比旁人,如今各處尚得精細得很。他底子太虛, 稍不留神著了風受了涼, 再不留神,動輒便又要生病。
老主簿親自安排, 向來照應得仔細, 隻是這些日子雲琅要留在醫館, 這才不曾日日備著暖爐參茶:“太不像話,您從哪條路回來的?”
雲琅乾咳一聲,不動聲色, 扯過條薄些的軟裘:“……”
“雲少將軍。”
蕭朔接過參茶,吹了兩下, 自己先試了涼熱:“月夜奇襲,追捕野兔,從窗子進來的。”
雲琅抱著薄裘:“……”
老主簿這才想起野兔的事, 拍了下腦袋:“對了!那兔子可抓著了?”
“抓著了, 隻是沒抓穩, 被咬了一口。”
蕭朔看著雲琅:“您說得對,的確野得很。”
“可要緊麼?野兔子不隻會咬人, 還會蹬人的。”
老主簿嚇了一跳,一陣擔憂:“要不要府上醫官――”
“不必。”蕭朔被雲琅在薄裘下結結實實蹬了一腳,神色不動,將人連腿按住,把參茶遞過去,“不曾破皮見血,隻是叫它跑了。”
老主簿鬆了口氣:“那便好……跑了就跑了。”
“回頭也同玄鐵衛招呼一聲,看能不能再抓著。”
老主簿也曾隨端王射獵,想起舊事,笑道:“野兔子比家兔香得多,在外頭整日跑,竟也不見哪裡狼狽,又好摸又好抱。烤起來也好吃得很,尤其後腿與屁股……”
雲琅剛喝了一口參茶,猝不及防,嗆得咳了個昏天暗地。
老主簿茫然,看著自家府裡的雲小侯爺:“老仆說錯話了?可有什麼不妥?”
“說得不錯。”蕭朔淡然道,“您回去時,去賬房領十兩銀子。”
老主簿天降橫財,雖然不明所以,卻仍高高興興謝過了王爺:“是。”
蕭朔擱下手中卷宗,看著快紅透了的雲少將軍,牽了下唇角:“去歇息罷,我同小侯爺說會兒話。”
老主簿看著兩人好好地在一塊兒便覺欣慰,忙應了,退出書房外,又特意拎著門外下人仔仔細細吩咐了夜裡該送的暖爐點心。
蕭朔起身將門合嚴,繞回榻邊。
雲琅奄奄一息化在榻上,從頭到腳幾乎燙手,心神混沌但求一死。
“現在知道難為情。”蕭朔隔著薄裘,伸手拍了拍他,“咬我的時候,倒是使了十成力氣。”
“蕭朔。”雲琅惱羞成怒,“再多說一個字,你今晚便知道什麼叫二十成力氣。”
蕭朔看著雲琅半晌,笑了一聲,不再逗弄於他,將桌上燈燭罩得暗了些。
雲琅有所察覺,把裹著的裘皮扒開個小口:“你熄燈乾什麼?!”
“……”
蕭朔隻想叫屋裡暗些,免得打攪雲小侯爺休息養神。看著雲琅十二分的警醒神色,順手將燈罩扣嚴:“府上燈油不夠,要節省著用。”
雲琅不信:“小王爺,那日我從你書房掰回去的珍寶架,你府上少說還有十個――”
“十七個,都是宮中賜的。”
蕭朔閒道:“賜得太多,砸又砸不完。”
雲琅一陣氣結,掀了薄裘看著他,心說幸虧工部尚書不在這兒,不然隻怕要跳起來打斷你的腿。
“蓋上些。”蕭朔掃他一眼,“折騰一身汗,回頭又要著涼。”
雲琅這些日子被他管習慣了,不很情願,還是將薄裘重新扯回來,閉著眼睛蒙在了頭上。
蕭朔拿了文書,借著昏暗光線坐回榻邊,將榻上裹成球的柔軟裘皮扒開了個透氣的小窟窿:“沒事了,睡罷。”
“睡了醒醒了睡,再睡都睡昏了。”
雲琅不高興,翻了個身:“我不睡。”
“這些年你都不曾好好睡過。”蕭朔隨手翻過一頁文書,“如今多睡些,又怎麼了?”
雲琅微怔,從小窟窿探出半個腦袋,看了看榻前的蕭小王爺。
燈光被罩子壓得昏暗,窗子好好合著,漏進來依稀月影。
蕭朔靠在窗前,並不理他,慢慢翻著手上文書。
“我這些年確實沒怎麼睡。”雲琅看了蕭朔一陣,撐坐起來,“你睡得也不很好吧?”
“我有什麼可睡不好的?”
蕭朔擱下文書,抄錄下來幾句:“你滿門抄斬,我加官進爵。你被當成忘恩負義、利欲熏心,我是天下公認的無辜苦主。”
“你在破廟的古井裡打水喝,我在王府裡錦衣玉食,酌金饌玉……”
蕭朔輕嘲:“我憑什麼睡不好?”
雲琅看著蕭朔漠然無謂的神色,半晌咬了咬牙,側過頭咳了兩聲。
他不願顯出不適,終歸難受得心煩,忍不住抬手用力錘了下胸口。
蕭朔蹙了眉,扔下文書要探他腕脈,被雲琅抬手推開。
“蕭小王爺。你看工部尚書不順眼,氣一氣他倒也無妨。”
雲琅坐穩,呼了口氣:“若再這麼氣我,你那太陰之地的上好新墳,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胡說什麼。”蕭朔沉聲,“你不願意聽,我不說就是,不必說這種誅心之語――”
雲琅失笑:“誰誅心?”
“這些年咱們兩個誰比誰好過了?你我心裡誰不清楚?”
雲琅都不想和他吵,把那隻手一把扔開:“好話不能好好說,你就非得鬨彆扭,非說這些話叫人難受是不是?”
蕭朔肩背無聲繃了一陣,眼底神色變換幾次,低聲:“對不起。”
雲琅還不舒服,擰了個身不理他。
“我說這些話,並非著意氣你。”
蕭朔坐在他背後,靜了一陣,又繼續說下去:“我這些年,每日對自己說恨你,其實恨的也並不是你。”
“你恨你六大爺,我知道。”
雲琅歎了口氣,壓了壓性子不同他計較,轉回來:“咱們不是想辦法對付他嗎?如今看來是難了些,可也不是全無辦法,一點點來……”
“我的確憎惡當今聖上。”蕭朔垂眸,“可還有個人,遠比他更可恨。”
雲琅蹙了蹙眉:“什麼人?”
蕭朔並不答話,替雲琅掩了下蓋著的裘皮:“沒事了,我不會再說這個。”
“你還恨什麼人?”雲琅拽著他,不依不饒,“蕭朔。”
“此事與你無乾。”
蕭朔挪開雲琅手臂,起身道:“也不會誤事,你不必多管……”
雲琅反手將他按回榻上,沉聲:“蕭朔!”
蕭朔鮮少被他這般吼,動作頓了下,抬起頭。
“你恨你自己,是不是?”雲琅死死按著他,“你自己有什麼好恨的?王府出事、王妃自歿,難道是你的錯?我家傾覆,是你的錯?你若是實在找不著什麼恨的了,自去找個木頭小人每天紮三次,少在這兒――”
“我不恨這些。”蕭朔慢慢道,“我恨我當年,竟懦弱至此。”
雲琅看著他,慢慢蹙緊了眉。
蕭朔垂眸:“不過一個破玉佩,便不敢與你說明白。”
“將你放出京城,看著你打馬遠走,竟不敢去追你,與你一起走。”
“明明知道你有太多話瞞著,沒同我說。”蕭朔低聲道,“看你披著先帝禦賜的披風,那般沒了生氣、行屍走骨的樣子……竟真的就不敢問了。”
“怎麼就行屍走骨了。”雲琅堪堪反應過來,“我肉呢?”
“行屍走骨,出自張君房《雲笈七簽》。”蕭朔看他一眼,“雖位極人臣,皆行屍走骨矣。”
雲琅:“……”
蕭小王爺過目不忘。
雲琅不同他計較這個,扯了下嘴角,向後靠了靠:“我那時真這麼狼狽?”
“你那時候,滿臉寫著隻盼我一劍捅了你。”
蕭朔看著他:“你我自幼相識,我每日看著你,英颯張揚銳意淩雲。從不曾見過雲少將軍像那天一般心如死灰。”
“你每日看我乾什麼。”雲琅牙酸,“不說這個,你那時跟我跑什麼,陪我逃亡?”
蕭朔坐在燈下,聲音輕忽:“有什麼不好?”
“哪裡好了?你又不會輕功,我還得扯著你上房,有追兵,我還得拽著你蹲草稞子。”
雲琅一想就頭疼:“我原本隻要弄一個人吃的東西,有你拖累,還得給你弄一份……”
“一隻野兔,兩條後腿都給你。”蕭朔道,“我隻吃剩下的就夠。”
“……”雲琅按著右手,忍著沒一指頭戳倒他,“再提野兔,今夜你我定然有一個人要斷條腿。”
蕭朔垂了眸,抬了抬嘴角,沒再說話。
“彆搗亂……”雲琅說得正認真,看他來氣,隔著薄裘踹了一腳,“你跟著我逃命,且不說有多拖累我,偌大個王府不要了?”
“玄鐵衛都是端王叔的親兵,沒有你護著,還不讓侍衛司拆乾淨了?”
雲琅喝了口參茶,剮他一眼:“老主簿跟著王叔這麼多年了,忠心耿耿。一覺醒過來,府上小王爺跑去跟個逃犯浪跡天涯了。”
雲琅都不忍心想老人家得被嚇成什麼樣:“說不定哪天,咱們倆隱姓埋名賣酒的時候,看見一位背著包袱找王爺的老人家……”
蕭朔輕聲:“我知道。”
“既然知道,有什麼好恨的。”雲琅就看不慣他這個勁,“我當時跑了,是不得已。你困守王府,也是不得已。”
“都是不得已,誰也不比誰好過,自然誰也不比誰委屈。”
雲琅摸了摸蕭朔手背,把薄裘分給他些,把人一塊兒裹上:“來,再笑一個。”
蕭朔靜了片刻,竟當真依他所說,又牽了牽嘴角。
雲琅嚇了一跳:“好乖。”
“雲琅。”蕭朔不容他得寸進尺,垂在身側的手抬起來,緩聲道,“你大可再多說一句。”
“罷了罷了,這個也不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