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蕭朔放下手中薑茶,跪下行了個禮,“臣告退。”
皇上視線落在他身上,看著蕭朔冷嘲神色,心底竟莫名沉了沉:“慢著。”
“臣府上還有事。”
蕭朔站起了身,並不抬頭:“若陛下要閒聊,臣改日再來伴駕――”
“站住!”皇上沉聲叱了一句,又強自壓了壓語氣,儘力和聲道,“回來……坐下,朕還有話未同你說完。”
蕭朔神色無謂,像是不曾聽見皇上失態,回了榻前落座。
“朕……方才發火,並非衝著你。”皇上閉了閉眼,“隻是此事於朕,也非同尋常。”
“當初朝中便有說法,隻靠鎮遠侯一家,做不成這等驚天大案。朕也曾再細查過,卻終歸一無所獲。”
皇上盯著蕭朔,緩聲道:“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聽說了什麼?”
“沒什麼,隻是些風言風語罷了。”蕭朔道,“不值得陛下煩心。”
皇上眼底隱約透出些厲色,在蕭朔身上一落,斂得重新不見端倪:“縱然是風言風語,倒也不妨一聽。”
“你也知道,朕為此事,這些年來都夜不能寐。”
皇上慢慢道:“若是還有主犯逍遙法外,誅殺懲戒,仍有疏漏……又豈對得起你的父王母妃?”
蕭朔低著頭,似是被他的話說動了,靜坐半晌:“當年之事,臣偶然聽見些彆的說法罷了。”
皇上目光一凝,神色不動:“什麼說法?”
蕭朔握住腰側墜著的流雲玉佩,讓微涼玉質貼在掌心。
直到這一步,皇上的反應……都同雲琅的推斷絲毫不差。
雲少將軍向來用兵奇詭,喜歡險中求勝。今日給皇上下這一個套,便是要賭皇上的反應。
他心中其實並無把握,但行到此處,也再容不得猶豫退卻。
“有人同臣說,臣這些年,其實都恨錯了人。”
蕭朔垂眸道:“當年血案罪魁禍首,既非鎮遠侯,也非雲麾將軍。”
皇上坐了一陣,語氣有些沉:“既然如此,主犯又是什麼人?”
蕭朔神色平靜:“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牢牢盯著他反應,“此人既然這般故弄玄虛,同你說了這個,竟不告訴你罪魁禍首其實是誰麼?”
“他對臣說,要想知道當年謀害父王的主犯究竟是誰,要先替他做件事。”
蕭朔道:“臣沒有做,自然也無從知曉了。”
皇上蹙緊了眉:“他讓你做什麼?”
蕭朔並不再說下去,側過頭,看了看那杯冷了大半的薑茶。
皇上倏而想透了,霍然起身:“那道暗門――”
“臣平日裡又不入宮,哪會留意到承平樓,更何況什麼暗門。”
蕭朔平淡道:“他讓臣做內應,替他往那暗門裡運送□□。臣不敢做,思來想去,隻能叫蕭泓堂兄去摔一跤……可惜。”
“臣在邊上,看著堂兄罵了半日的人,竟無一人留意暗門,隻得橫了橫心扯了個金吾衛。”
蕭朔道:“如今宮內宮外,隻怕都已知道了。那人恨臣還來不及,更不會告訴臣更多的事了。”
皇上愕然看著他,半晌終於將整件事連起來,搖了搖頭:“竟是這樣……”
“朕原本心中還有些奇怪,你難得入宮一次,竟就這般湊巧,發覺了此等要緊大事。”
皇上苦笑:“原來你是有備而來,特意為了叫朕知道。”
“謀逆行刺,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皇上緩聲道,“那人既然叫你配合,定然還許了你極豐厚的報酬罷?”
“掉腦袋的事。”蕭朔回想著雲琅說的,搖了搖頭,“再豐厚,臣也不敢拿。”
“你如何是不敢?分明是惦念與朕骨肉親情,下不去手。”
皇上握了他的手,輕歎道:“你父王便素來忠義,你是他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做這等事。”
“想來是朕前日替雲琅說話,叫你以為朕忘卻血仇,心寒意冷,爭執得激烈了些。”
皇上一顆心徹徹底底落下來,無奈笑道:“在旁人看來,便是你與朕離心離德,想趁虛而入,將你拉過去為他們所用了……”
“可當年罪魁禍首,臣也的確很想知道。”
蕭朔死死壓著胸口煩悶躁意,並未掙開,低頭道:“陛下對此事並不意外,莫非早知道那人身份?”
“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皇上搖搖頭,“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反倒危機重重,再難得安生。”
“再說,朕若是告訴了你,你莫非打算直接問到他眼前去麼?”
皇上拍了拍他的手,半開玩笑:“他要拉攏你,你卻壞了他的好事,就不怕他下手報複?”
“若他說的是實話。”蕭朔冷聲,“就算死,臣也要問清楚。”
皇上看了蕭朔一陣,眼底凝著的神色反倒漸漸鬆了,靜了片刻,又道:“你猜得不錯,朕的確有些事瞞著你……”
皇上語重心長:“可你要知道,朕瞞著你,是為了你的安危,不想叫你再如你父親一般涉險了。”
“小小年紀,也不準再提什麼生生死死的。”
皇上溫聲道:“若是照顧不好你,朕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蕭朔肩背冷硬,強行逼著自己退開半步,俯身行禮。
“去罷,此事你不必再管了。”皇上稍一沉吟,“那些人手段向來狠辣……你府上防衛可還夠?”
蕭朔點了點頭。
“這幾日留神提防著些,若是不夠應對,便同朕說。”
皇上關切囑咐:“切不可掉以輕心。”
蕭朔匆匆點了下頭,低聲:“臣告退。”
皇上見他一味急著走,也不再強行挽留,賜了一領厚實披風,叫內侍送著蕭朔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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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宮門,老主簿便匆匆迎上來:“王爺……”
蕭朔麵色極不好,他在宮中不得不與皇上周旋,已煩躁得幾次險些失控。全靠死死握著玉佩、反複回想臨走時雲琅說的話,才將胸口幾欲擇人而噬的冰冷恨意強壓下去。
此時隻怕尚有宮中耳目,蕭朔不欲多說,上了馬車,低聲道:“走。”
“好好。”老主簿忙點頭,招呼前頭駕車的人,“回府――”
“不回府。”蕭朔闔了眼,用力按著眉心,“去醉仙樓。”
老主簿愣了下,半句不敢多問,忙又傳話讓改了道。
蕭朔靠在車廂裡,欲嘔的躁鬱煩悶一陣接一陣向上翻騰。
……一品軍功。
雲琅豁出去大半條命,幾乎毀了根基絕了生路,一口氣打下七座邊城。
也沒能掙來的一品軍功。
蕭朔看著雙手,一時隻覺嘲諷至極。
他看了看腰間的流雲佩,還想再去碰一碰,又覺得這雙手被皇上握過,實在惡心得很。
車內照例備了清水,隻是在外頭等的時間太長,已格外冰涼。
蕭朔拿了皂角,不知涼熱地反複搓洗過幾次,擦乾垂在身側,逼了自己合上眼睛。
馬車慢吞吞向前走,蕭朔愈焦躁,沉聲道:“快些!”
老主簿不知怎麼給車夫傳的話,隔了好一陣,才又壯著膽子回來,訥訥道:“您這麼急去醉仙樓……要做什麼?”
蕭朔做了這麼多年的琰王,不知什麼時候去個地方竟也要解釋了。他還在想朝中如今的荒唐賞罰,眼底透出些冷嘲,寒聲道:“管弦絲竹,美人歌舞,什麼做不得。”
老主簿麵色愈苦,糾結半晌,還是放了車簾去前麵傳話了。
馬車非但不曾加快,沒走出多遠,忽然晃了下,竟徑自停在了半道。
蕭朔再壓不住火氣,厲聲道:“怎麼回事?!”
“醉仙樓……花雕酒,都被買完了。”
老主簿從車前繞回來,哆哆嗦嗦掀開車簾:“您願意去醫館……杏林裡喝嗎?”
蕭朔隻想去雲琅當初常去的那處雅間,自己靜上一宿,待緩過來再去見雲琅。
他胸口一片冰冷,本就難受得厲害,此時耳邊幾乎都已嗡鳴起來:“怎麼,如今我要去哪兒,竟也不能自主了?”
“可能是……不很能自主。”
老主簿心驚膽戰,頻頻回頭:“您再想想……”
“想什麼?”
蕭朔語氣一片寒涼嘲諷,神色冷得懾人:“本王剛受了皇上恩賞,如今隻想去醉仙樓逍遙快活,有什麼不行的?”
老主簿已儘了力,絕望地退到一旁。
蕭朔用力闔了眼睛。
他分不清自己恨得究竟是誰,隻覺得惡心得厲害,腦中一時是皇上的臉,一時又是自己在謝恩。
隻憑著幾句媚上的話、順了幾句皇上的心思,就換回來沙場將士豁出命也掙不到的豐厚賞賜。
車內煩悶得人幾欲作嘔,蕭朔頭疼得厲害,昏昏沉沉撐身下車,卻被一隻手牢牢扶住。
“放開!”蕭朔抬眸,厲聲嗬斥,“本王如今說話――”
蕭朔:“……”
老主簿縮在邊上,苦著臉,不敢出聲。
來趕車的車夫扶著他,掀起嚴嚴實實遮著臉的鬥笠,看著要去醉仙樓逍遙快活的琰王殿下:“如何?”
蕭朔死咬著牙,立了半晌:“……不算數。”
“那就好。”雲琅放心了,點了點頭,“醉仙樓……”
蕭朔眼底仍一片暗沉,眉宇冷戾,低聲:“不常去。”
雲琅姑且信了:“花雕……”
“雲琅!”蕭朔寒聲,“你不要得寸進尺,如今這般危險,你這麼跑出來――”
雲琅按著胸口,嘟嘟囔囔的:“誒呀好疼。”
蕭朔:“……”
蕭朔用力閉了閉眼睛:“不喝。”
老主簿站在車外,身心敬服,看著軍令如山倒的王爺被雲少將軍三下五除二塞回了車廂裡。
雲琅身形矯健,將趕車的鬥笠鞭子扔給老主簿,利利索索一塊兒鑽進車廂:“回府。”
“不回!”車廂裡,王爺氣急敗壞厲聲,“雲琅,你適可而止――”
雲少將軍胡亂一捂,疼得應付至極:“誒呀。”
王爺:“……”
車廂內悶響了幾聲,隔一會兒便沒了什麼大動靜。
老主簿守在車旁,凝神聽了聽,隱約聽見幾句極低的“怎麼哪都不舒服”、“何曾那般用力”。
語氣冰冷,聽起來格外不耐煩。
看影子,卻分明已替雲少將軍揉到了前些日揍疼的屁股。
……
老主簿鬆了口氣,樂嗬嗬戴上鬥笠,嚴嚴實實將車簾掩上,去前頭抖了下鞭子。
馬車晃了晃,踩著暮色,慢悠悠往琰王府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