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2)

蕭朔出了書房, 一言不發,徑自上了馬車。

王爺要入宮,老主簿向來放不下心。叫人仔細套好了馬車, 安排妥當,跟著一路送出了王府。

“車就在宮外候著。”

老主簿跟著車, 壓低聲音:“您見完了皇上就出來,咱們直接回府。”

老主簿不敢提入宮的事, 儘力挑著蕭朔有些興致的說:“梁太醫說了,小侯爺如今可以慢慢用些藥膳,調理滋補。方子都已抄下來了, 回頭便叫後廚去試驗……”

蕭朔闔眼靠在車內, 握著腰間玉佩,靜了片刻:“藥膳滋味古怪, 他一向不肯吃。”

“可藥膳畢竟滋補, 於人大有裨益。”

老主簿猶豫半晌, 小心道:“若是……您想些辦法呢?”

“他不吃的東西,硬撬開嘴也塞不進去。”

蕭朔蹙眉:“我能想什麼辦法?”

“小侯爺嘴雖刁,卻願意跟您學啊。”老主簿幫忙出主意, “您不曾發覺嗎?什麼事,但凡您做了, 小侯爺便也定然要跟著做的。”

“當初在府上,您開蒙得晚些,先王請了先生來專門教您。”

老主簿道:“小侯爺早背過了, 又分明最不愛學這個的, 看見您去先生處聽課, 竟也日日跑去趴窗戶。”

“還有,您那時練拳, 身上磕傷了好幾處,要用通筋活血的藥。”

老主簿:“小侯爺以為是什麼好東西,誰勸都不行,也一定不依不饒要喝一口。”

蕭朔也記得此事,他被引著想了一陣這些,心底鬆快不少,微抬了下唇角:“父王無法,給他嘗了一勺,他便苦得飛上了房。”

“正是。”老主簿笑道,“先王拿此事笑話了小侯爺好些年。”

老主簿看著兩人長大,記得清楚:“還有那塊雙魚玉佩,先王命人做了,是給您將來的世子妃定親當納禮的。上麵用暗文藏了您的生辰八字,小侯爺不明就裡,竟也鬨著非得要……”

蕭朔平靜道:“我已給他了。”

“您向來慣著小侯爺,可這玉佩畢竟與彆的不同,也是沒辦法的事……”

老主簿應了一句,忽然回神,愕然站住:“您將那定親的玉佩給了小侯爺!?”

“若無當年意外,他早已該是一品軍侯。”

蕭朔神色沉了沉:“我知這般草率,到底折辱了他。可如今形勢太過不利,縱然我想按規矩納采問名、請期親迎,也不容太過張揚。”

“不是……不是問這個。”

老主簿乾咽了下,訥訥:“小侯爺――”

老主簿一時竟也不知自己想問什麼,跟著馬車,心事重重閉了嘴。

“此事我早已打定主意,當年也去求過父王母妃,得來了回話。”

蕭朔有些煩躁:“今日與你等說清,勸我納妃生子的話,便不必說了。”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搖頭,“小侯爺――小侯爺好得很。”

蕭朔這些年的心思,王府是個人便看在眼裡。

當初兩人年紀都還小,小雲琅沒事便來府上搗亂,擾得蕭朔讀不好書。端王看兒子整日氣得磨牙,半開玩笑地作了勢,說要叫人把雲家小子扔出去,再不準進來。

小蕭朔聽了消息,急得當時便扔了書,跑出了王府去找雲琅。

雲小侯爺不過是去了趟廟會,回來才知道世子竟就這麼活生生跑丟了,踩著房頂找了大半宿,才把人從京郊一路扛了回來。

後來兩個人各自年紀長些了,先帝實在喜愛雲琅,有心替雲少將軍成家開府,叫先皇後請端王妃去幫忙相看。

王妃看著雲琅長大,自然也跟著高興。挑了好幾家門當戶對、既懂事又伶俐的,想讓雲琅自己來挑,卻一連三日都沒找著人。

雲琅平日裡來王府一向勤快,王妃疑惑,派人去找,找了一圈,才在世子的書房裡找著了已來了整整三日的雲小侯爺。

蕭朔的書房向來不準雲琅亂翻,弄亂了當即便要叫人收拾。王妃帶人去時,房裡卻已幾乎沒了原本的樣子。

書房地上,滿滿當當堆了山川流水、丘陵營盤。

隱約看得出是拿木頭削的,儘力上了色,隻是仍顯得格外粗糙。

朔方軍帳有套沙盤,端王叫人做的。匠人手製的微縮景致,模擬北疆,做得極逼真,拿來給將軍們討論臨陣戰法。

雲琅看得眼熱,嚷了幾年要親手做一套,卻又沒這個耐性。終於有了機會,已廢寢忘食興高采烈的擺弄了三天。

“娶什麼小丫頭片子……不要。”

雲少將軍聽著王妃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不以為然:“小姑娘又不能陪我騎馬,不能半夜陪我出去。”

雲琅拿著木頭雕的粗糙小戰車,按著兵書上的演練戰陣,專心致誌:“又不會刻這個,您看,這個車軲轆還能轉……”

府上的幕僚並未插手幫忙,王妃不知這些東西是哪來的,有些訝異,在書房裡找了一圈自家的兒子。

少年蕭朔靠在榻邊,手上仍攥著小刻刀,握了塊雕到一半的木頭。

他三日未睡,眼底熬得儘是血絲,神色卻極平靜。

半刻也不肯闔眼,視線落在雲琅身上,一下一下,慢慢刮著手中的木頭野兔。

……

王妃立了一刻,帶人悄悄走了,再沒提要替小侯爺議親的事。

老主簿看了這些年,雖然不及預備,真到了這一日,操心的卻全不是自家王爺這頭:“這玉佩是乾什麼的……小侯爺知道了?”

蕭朔肩背繃了下,一陣心煩,蹙緊眉側開頭。

“您還沒告訴小侯爺。”

老主簿心情有些複雜:“就把定親的玉佩……直接掛在了人家腰上嗎?”

“他自己要的!”蕭朔咬了牙,沉聲道,“我說過了,扔了砸了都無妨……他不肯,非要戴著。”

“是是。”老主簿忙點頭,“不論怎麼說,總歸是小侯爺自己要的,又不是您設了圈套,設法誆小侯爺戴上……”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愁得橫生白發:“您……還是誆著小侯爺戴上的?”

“小侯爺那個脾氣。”老主簿有些擔心,“您不怕他生氣,不讓您回書房睡覺嗎?”

“不必說得這般不堪。”蕭朔聽不下去,不悅道,“我隻不過找了個由頭,與他商量了幾句罷了。”

“他如今已是我的人,便要奉我的令。”

蕭朔剛受了雲少將軍的禮,攥了下拳,語氣生硬:“我縱然不解釋……叫他戴上,他便要戴上。叫他不準生我的氣,他便不能生我的氣。”

“是。”老主簿順著他的思路,訥訥,“叫他同您成親,他便要同您……”

“不必說了!”蕭朔冷聲,“他還不知道,此事不準再提。”

老主簿心說那您隻怕遲早要被轟來偏殿睡,看著令行禁止、軍令如山的王爺,將話咽了回去,低聲:“是。”

蕭朔忍無可忍,煩得不行,抬手關嚴了車廂的窗子。

老主簿滿腔憂慮不敢言說,陪著馬車,一路到了宮門口。眼看著王爺神色冷沉地下了馬車,帶著一身的陰雲匆匆進了宮。

-

先帝高壽,新帝繼位不過一年,宮中的各處布置改動還並不很大。

新帝在兄弟中行六,比端王小出幾歲。隻是常年在京中,不曾四處統兵征戰,娶妻生子都要早些,如今的兩個兒子都要比蕭朔年長。

同驍勇善戰的兄長迥異,新帝顯得尤為和善,當年尚是皇子時,便已因為敬才禮士,在朝中廣有賢名。

皇上是在禦書房見的蕭朔,一見人進來,便笑著放下了正做禦批的朱砂筆:“快過來坐。”

蕭朔停在門外,行了麵君的禮數,隨內侍進了禦書房。

“你來見朕,哪用得著這些虛禮。”

皇上叫人撤了桌案,讓蕭朔坐在榻前,又特意吩咐,叫人換了暖身子的薑茶:“這幾日天冷,如何不多穿些?”

蕭朔謝了坐:“習慣了,並不覺得冷。”

“你們少年人,身康體健,血氣總歸還是要旺些。”

皇上已慣了他漠然寡言,不以為忤,耐心道:“隻是也不能仗著這個,便任意糟蹋身子,知道嗎?”

蕭朔垂目道:“是。”

“晨間時,朕叫人去問過一次,你府上說是你有事。”

皇上溫聲詢問:“可是有什麼不便之處?”

“沒什麼。”蕭朔按著雲琅教的,“隻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早上貪睡,沒能起得來。”

皇上微訝,視線落在他身上一陣,失笑道:“也對……民間有言,睡不醒的冬三月。朕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恨不得不去晨練早課。”

“冬日養神,也是常理。”

皇上看著蕭朔,神色愈和藹了幾分:“日後若是起不來,隨便派個人,來宮裡回一句就是了。”

蕭朔低下頭:“是。”

內侍送了薑茶來,細細斟了兩盞。

“來,暖暖身子。”

皇上親自推了一盞過去:“冬日苦寒,還把你叫進宮,朕向你賠不是。”

蕭朔雙手接過來,道了聲謝,將薑茶拿在手裡。

“你心中大抵也清楚,朕不得不叫你來,是為了那承平樓下……暗門之事。”

皇上靜了片刻,苦笑一聲:“朕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撞開扇暗門,鬨了半日,竟隻知責罵隨從護衛,對肘腋之患視若罔顧。”

蕭朔漠然聽著,並不接話。

“你能發覺此事,又願意同朕來說。”

皇上看著他,緩了緩語氣,又道:“朕心裡……十分感懷。”

“陛下於臣,恩深似海。”蕭朔道,“臣發覺此事,自然要同陛下說。”

“那暗門隱患已處置妥當,侍衛司也已暗中調查。朕吩咐了政事堂,按一等軍功賜賞。”

皇上格外欣慰:“今日叫你來,是還有些事要親自同你說……”

“一等軍功是攻城克池、三軍之中斬將奪旗。”

蕭朔語氣微沉:“臣無功,不敢受祿。”

“如今四境平安,哪來的攻城奪旗。”

皇上笑道:“你立了此等大功,朕難道還不能賞了?隻管受著就是,禦史台若再說閒話,隻管來告狀,朕替你教訓他們。”

蕭朔眸底冷得像冰,垂了眸,並不答話。

皇上看了他一陣,放下茶盞,輕歎口氣:“朕知道。”

“上次你入宮,朕替雲琅說了幾句話,難免惹得你不快。到了現在,竟還和朕堵著氣。”

皇上歎息道:“朕與你父親,雖非一母同胞,卻自幼如嫡親兄弟一般……雲氏一族與朕,何嘗不是血海深仇?”

“隻是當初血案,畢竟是鎮遠侯雲襲一手策劃。”

皇上緩緩道:“雲麾將軍……與鎮遠侯,素來親緣淡薄。至多也隻是為保功名前程,不得不從旁協助罷了,若說主謀,其實怪不到他身上。”

蕭朔右手垂在身側,慢慢握緊了身側玉佩。

他儘力叫自己不去細想這些話,胸口些微起伏幾次,將諸般念頭死死壓回去:“是。”

“朕這些年,每次一同你說這個,你便很不愛聽。”

皇上道:“隻是……朕仍想讓你明白。當年之事,總歸有太多不得已,太多人被裹挾牽連。今日抓了一個雲琅,他日說不定又牽扯出哪件事,牽涉了彆的什麼人。”

皇上看著他:“朕希望,你能分得清主次,不要一味遷怒冤恨……”

“彆的什麼人?”

蕭朔神色冷然,靜了半晌,忽然嗤笑一聲:“是,比如――”

皇上蹙了下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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