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忙忙碌碌, 滿獵莊收拾了半天,終於將圍牆勉強修好,又端來了熱騰騰的薑湯和虎骨酒。
內室暖融, 榻上鋪了三層軟墊五層厚裘,火盆不要錢地攏了一排。
平日裡掛在牆上的虎皮狼頭儘數收起來了, 換了不知從哪淘換來的字畫,燈燭拿細紗朦朧隔著, 儘數藏在簾後。
家將不敢多問,按著國公爺的吩咐,翻遍內外府庫, 焦頭爛額捧來了最好看的暖爐。
……
雲琅看著眼前情形, 不太敢動,謹慎扯著蕭朔:“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蕭朔靜看他一陣, 搖了搖頭:“說得很對。”
雲琅:“……”
這一家子隻怕都很不對勁。
此番來是有正事的, 雲琅設法東拉西扯, 是有心幫蕭朔先把老國公哄好,把事辦妥了再說。
一時不慎,眼下竟偏出了不知多遠。雲琅坐不住, 低聲道:“外公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你去解釋解釋,當真沒有重孫女……”
“沒有便沒有。”蕭朔拿過薑湯, 濾去細碎薑末,吹了吹,“外祖父方才特意同我說, 順其自然、不必強求。”
蕭朔試了薑湯冷熱, 遞過去:“隻要你我和睦, 沒有也很好。”
雲琅接過薑湯,食不知味咽了兩口。
不知為何, 話雖沒什麼問題,聽起來卻格外不對勁。
尤其方才老國公拽著蕭朔,嘀嘀咕咕說話的時候,看他的神色都顯得與往日格外不同。
雲琅才硬推了人家虔國公府的孫女,此時心中格外沒底,拉著蕭朔:“外公會設法叫我放鬆警惕,趁我不及防備,把我捆了直接扔進洞房,逼我成親嗎?”
蕭朔神色有些複雜,抬頭看了雲琅一眼,拿過簪了花的暖爐,擱進他懷裡。
雲琅心中警惕:“當真?那我先去避避,你――”
“放心。”蕭朔道,“我不會逼你。”
雲琅心說關你什麼事,他終歸心裡沒底,抱了暖爐,挪得離蕭朔近了近:“若是情形不對,你要幫我。”
屋內避風,雲琅喝了薑湯,又抱著暖爐,身上早暖和過來不少。
蕭朔被他熱乎乎靠著,垂眸輕點了下頭:“好。”
蕭朔看著雲琅頸間玉佩,坐了一刻,低聲道:“你早知道――”
雲琅愣了下:“什麼?”
蕭朔理順了念頭,搖了搖頭,替雲琅將玉佩放回衣領裡,理了理:“沒事。”
雲小侯爺看著瀟灑,其實最不會應付這些事。當年聽見要議親,嚇得當即跑去打翻了戎狄的三個部落,把戎狄的首領一路追到了陰山背後。
若是真知道這玉佩是做什麼的,定然不會收得這般痛快。
更不會到哪兒都要拿出來顯擺,烤個羊都要摘下來幾次,生怕彆人看不見。
大抵……的確隻是情急之下,隨口編的。
蕭朔垂了視線,看著仍格外警惕、擠擠挨挨跟自己貼在一塊兒的雲少將軍,抿了下唇角,伸手覆了他的發頂:“編得很好。”
雲琅不過是信口開河,有些費解:“哪兒好了?”
“哪裡都很好。”蕭朔替他理好衣襟,“外祖父來了,你坐正些。”
雲琅怔了下,一眼看見門外的魁梧人影,當即收斂心神,跟著正坐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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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國公忙活了一通,堪堪恢複神智,想起在牆角聽見兩人的話,才記起了蕭朔此來怕是還有正事。他知道輕重,屏退了眾人,叫家將守在門外,特意放緩了神色,隻身進了內室。
蕭朔起身見了家禮,雲琅也要跟著起來,被虔國公一把按回去:“你跟著湊什麼熱鬨?去暖和著!”
老國公寶刀不老,雲琅被生按回榻上,哭笑不得:“方才說得是嚇唬您的,我倒也沒病成這般……”
虔國公充耳不聞,拿過他沒喝完的那碗薑湯,徑自懟過去。
雲琅張了張嘴,乾咳一聲,暗中踹了一腳蕭朔。
蕭朔起身,去替他拿了個湯勺。
雲琅:“……”
盛情難卻。
雲琅被兩個人盯得嚴嚴實實,蔫巴巴回了榻上,端著薑湯,一口一口往下硬灌去了。
“你喝這個。”虔國公把虎骨酒撂在蕭朔麵前,“說罷,今日來究竟什麼事。”
蕭朔道過謝,端起虎骨酒,抿了一口:“朝中同戎狄議和,有意割讓燕雲三座城池。”
雲琅同他說時,尚且隻是推測。蕭朔這兩日借著在外麵奔走,見了幾個昔日的端王舊部,終於徹底問得清楚:“不止如此,還要將朔方軍駐地後撤三十裡,其間當作飛地,隻能放牧,不可耕作居住。”
“朝廷瘋了?”
虔國公已久不問國事,聞言錯愕半晌:“朝中就沒人反對,一致覺得可行?樞密院也就罷了,兵部,禦營使,諸閣――”
蕭朔道:“並非無人反對,隻是不成勢。”
當年滔天血案猶在,有太多人仍記得清楚。如今朝中各自為政,縱然有人有心反對,也不敢擅自走動聯絡,生怕被扣上一頂勾連的帽子。
若是到時再無人領頭,縱然再多人心有不滿,此事隻怕也難免要就此定下。
“你要老夫領頭?”虔國公擺了下手,“自無不可,冬至大朝說句話罷了……”
“您已致仕養老,無權理政。”蕭朔道,“若要反對,隻怕會被政事堂駁斥。”
“那你說怎麼辦?總要有個人――”
虔國公忽然反應過來,看著蕭朔:“你要自己出頭?當年你父王是怎麼出的事,你莫非不記得了?!”
“不止我記得。”蕭朔平靜道,“皇上和朝臣們也記得。”
“廢話!”虔國公一陣窩火,掃了一眼雲琅,儘力壓了壓脾氣,“他們記得,你竟還敢做這等事,不要命了?”
“雲琅勸過我,讓我妥協一時,日後再設法將邊城打回來。”
蕭朔擱下手中酒碗:“是我不同意。”
“於私,這是他打下的城池,我一寸疆界、一g土也不會讓。”
蕭朔道:“於公,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皇上與朝臣其實都會疑心。”
虔國公聽著,慢慢皺緊了眉。
“我若韜晦,他們會忌憚我是否暗中謀劃,我若順從,他們也一樣會懷疑我是不是假意作偽。”
蕭朔神色平靜:“既然早晚要懷疑,拖得越久,這根刺便紮得越深。不如索性借機發作,提前將此事引發出來。”
“這有什麼不同?”虔國公不解,“你立足未穩,此時便強出頭,一旦引來朝中忌憚――”
蕭朔這幾日已盤劃周全,搖了搖頭:“正因為立足未穩,才不易招來忌憚。”
他如今才與宮中稍許緩和,受了些賞賜,卻仍不曾領來什麼職分。此時頂撞冒犯,最多隻被當作年少衝動、不知天高地厚,並不會被當成是挾權相迫。可若是將來手中有了權兵,再有半句話說不對,都要招來是否有不臣之心的懷疑。
虔國公默然半晌,歎了口氣:“你既已有了周全打算,還要老夫說什麼?”
“大朝之時,禮製繁瑣。若要朝堂駁辯,不能貿然為之。”
蕭朔看了一眼雲琅,緩緩道:“今日前來,是想先同外祖父商量……”
虔國公麵無表情,看著這個外孫:“說人話。”
蕭朔:“……”
雲琅總算喝淨了那一碗薑湯,鬆了口氣,擱下碗:“外公,蕭朔寫了篇稿子,要您背下來。”
蕭朔:“……”
“這不就結了?拽那麼多詞,得什麼酸儒聽得懂。”
虔國公一拂袖子:“拿來,老夫去背。”
蕭朔向來不知該如何同虔國公說話,坐了片刻,取出早備好的幾張紙,雙手呈遞過去。
雲琅沒忍住樂,拿過盞茶假作漱口,小聲教他:“少說廢話,撿要緊的說……”
蕭朔掃了雲琅一眼,抿了下唇角:“你既說得清,由你來說就是了。”
“還能次次都讓我說?”
雲琅趁著老人家沒工夫理會,低聲傳道受業:“外公是武人,講究乾脆利落。”
雲琅悄聲:“外公說什麼,要是願意,就直接說是。”
蕭朔又不是連話都不會說,被他這般亂七八糟地教,忍不住皺了眉:“我知道,若是不願意,便直說――”
“直什麼直。”雲琅心說就是你這個脾氣,才會同虔國公僵了這麼些年,“你要是不願意,就跪下磕頭。”
蕭朔蹙眉,低聲道:“外祖父不讓。”
“不讓你就不磕了?”
雲琅自小在長輩中遊刃有餘,對著眼前的蕭小王爺,格外恨鐵不成鋼:“你就照著撞暈了磕,誰拉都不好用,看到時候誰心疼……”
“剩下的你們兩個不必管了。”
虔國公埋頭看著那幾張紙,忽然想起件事:“帶他去家廟,給你娘的牌位磕個頭。”
雲琅剛朝蕭朔偷著眨眼睛,冷不防聽了這一句,嗆得一迭咳嗽:“……”
虔國公抬頭,朝他瞪眼睛:“你不該磕頭?”
雲琅自然也很想同王妃待一會兒、說說話。
可虔國公府的家廟,是給同宗族親眷子弟祭拜用的,他縱然再常去端王府,同蕭朔關係再好,也終歸不便進去。
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人家緩了脾氣,雲琅張了張嘴,斟酌著要再開口,已被蕭朔握住了手:“是。”
雲琅:“……”
雖然教了蕭小王爺願意就說是,可雲琅也沒想到,竟還能這麼學以致用。
雲琅心情複雜,合上嘴轉過來,瞪著蕭朔。
蕭小王爺久經磨礪,視眼刀若無物,拿過披風替他係上。
虔國公看了看兩個小輩,很是滿意,揮手:“去罷。”
蕭朔替雲琅係好披風,拿過簪了花的小暖爐,放在雲琅懷裡。
牽著人下了榻,給虔國公行了個禮,出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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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廟離獵莊不遠,風雪愈大,虔國公還是特意叫人備了車。
國公府的馬車顯然不如琰王府氣派,雲琅擠在車廂裡,愁得不行:“你怎麼什麼都答應?”
蕭朔扶著車廂,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你們家的家廟,我怎麼進去?”
雲琅鬨心道:“簡直胡鬨,一會兒到了,你自進去磕頭,我在外麵拜就是了……”
蕭朔輕聲道:“雲琅。”
雲琅皺了皺眉,抬頭看他。
“若是――”
蕭朔挑開些車簾,看著外麵茫茫風雪:“我隻是打個比方,你不必多想。”
雲琅聽得莫名:“我多想什麼?你說就是了。”
“若是當年,不曾有過這一樁血案。”
蕭朔慢慢道:“你我一同長大,從未分開過,你做你的少將軍,我當我的王府世子。”
“如此五年,你已開府成了雲麾侯,替父王了卻心願,收回了燕雲十三城。”
蕭朔緩聲:“我也已讀好了書,在朝堂領了官職。”
雲琅聽著,胸口無聲揪著一疼,扯了扯嘴角:“那老國公一定最想揍你。”
雲琅側過頭,勉強笑道:“王妃出身將門……雖不習武,可也性情淑真不拘。端王叔更是久經沙場,英武不凡。怎麼兩人加在一塊兒,偏偏就生了你這麼個說話都要拽詞的外孫……”
“外祖父原本也最想揍我,沒什麼不同。”
蕭朔平靜道:“我想問你的不是這個。”
雲琅喉嚨輕動了下,隔著衣服,不自覺摸了摸那塊玉佩。
雲琅靜了下,低聲嘟囔:“那你要問什麼?直接問就是了……七拐八繞的。”
“若是這些年,什麼意外都沒有,什麼事都沒發生。”
蕭朔不再繞圈子,看著他:“今日,我們回來見外祖父,我帶你去家廟,你還會不肯去嗎?”
雲琅打了個激靈,張了張嘴,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他看著蕭朔,腦中卻空得一片茫然,馬車軋雪的轆轆聲都像是憑空不見了,胸口被暖爐溫著,偏偏察覺不到半點溫度。
雲琅愣愣坐了半晌,竟不知自己想要說什麼,血氣湧上來,在喉間隱約彌開。
蕭朔闔了眼:“……我知道了。”
蕭朔傾身,將他擁進懷裡,低聲:“對不起。”
雲琅怔怔被抱著,急促喘了兩口氣。他摸索著去找蕭朔的袖子,努力想要攥住,卻又偏偏使不上力,幾次都叫布料從指間滑了下去。
蕭朔將自己的衣袖交過去,攏著雲琅的手一並握住:“是你的,你牽著。”
雲琅手指冰涼,靜了半晌,側過頭低聲:“我不去。”
蕭朔看著他,點了點頭,輕聲:“好。”
蕭朔掀開車簾,要吩咐外頭的車夫掉頭回府,卻又被雲琅扯著袖子,用力拽回來。
“你……乾什麼。”雲琅皺了眉,垂著視線低聲,“這些年了,你莫非不該去看看王妃?你可知她有多惦念你,你如今長大成人了,理當――”
雲琅實在說不下去,用力抿了下唇角,低聲:“你進去,我在外麵磕頭就行了。”
蕭朔半蹲下來:“我進家廟,留你在外麵?”
“對啊。”雲琅皺緊了眉,低聲道,“你帶我進去算什麼?成何體統……”
蕭朔搖了搖頭:“我不帶你進去,才是不成體統。”
雲琅胸口起伏幾次,攥緊了指間布料,怔看著他。
“你我已過了明路,有父母長輩首肯。”
蕭朔道:“我卻不帶你進家廟,隻教你在外祭拜。舉頭三尺有神明,見我舉止這般荒唐,視禮數為無物,要遭天譴。”
雲琅:“……”
雲琅學《禮經》那會兒嫌無聊,跑去找驍銳的都尉打架去了,並不如蕭朔學得這麼透徹,乾咽了下:“這般……嚴重嗎?”
“是。”蕭朔平靜道,“母妃大概還會入我夢來,親自教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