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2 / 2)

雲琅覺得蕭小王爺多半是在胡扯,一時找不到確切證據,擺弄著衣角,將信將疑皺了眉。

“父王與母妃那般恩愛,如今魂靈想必也在一起。”

蕭朔道:“見到母妃訓我,父王一定會在旁喝彩助威,加柴添火。”

“雖然如此。”這個雲琅倒是相信,看了他一眼,好心開解,“如今你都已長大成人了,王叔想來……不至於再將你扒了褲子打屁股的。”

蕭朔細看著他臉色,眸底緩了緩,抿了下唇角:“雖說不會,總還是不挨訓的好。”

“也是。”雲琅糾結半晌,小聲問,“我若是隨你進去,便沒事了嗎?”

蕭朔點點頭:“不止,還會因為高興,在夢裡賞我們些好東西。”

蕭小王爺分明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雲琅有心戳穿,終歸不舍得,失笑低聲:“能不能自己要?”

“能。”蕭朔輕聲,“要什麼都行。”

“那我想讓王妃回來,給我也做個枕頭。”

雲琅低聲嘟囔:“我看你那個枕頭好,早就想要了,你偏不給我。”

“……”蕭朔:“的確不便給你。”

雲琅就知道,抱著暖爐轉了個圈:“行了,知道你喜歡,天天半夜還偷偷抱著睡覺。有天端王叔給藏起來了,險些急死你……”

蕭朔:“……”

蕭朔隻想說些能哄他高興的,一時不察,竟繞到了此事上,有些後悔:“你還想要什麼彆的?我幫你同母妃求。”

雲琅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搖搖頭:“沒了。”

蕭朔微怔:“沒有了?”

“的確沒了。”雲琅呼了口氣,扯扯嘴角,“我如今就覺得夠好了,想要的都有,想求的都應。”

雲琅自問,若放在半年前,有人對他說半年後他要過的是這般日子,他隻怕寧死都不會信。

“我沒什麼想求的,你就求個平安順遂吧。”

雲琅給他出主意:“這個不算太難為人。你若是求了彆的,母妃做不到也就罷了,王叔做不到,隻怕還要惱羞成怒,再揍你一頓。”

從端王府到虔國公,一家子不服就揍的火爆脾氣。雲琅從小看著蕭朔被揍大,心裡其實很是同情。

家變之後,雲琅再沒想過去能蕭朔的家廟。一時有點壓不住高興,話多了些,拉著蕭小王爺拍了兩拍:“不過也不妨事,王叔要是夢裡來揍你,你就大聲喊我。我當即打你兩巴掌,醒過來就好了……”

蕭朔靜聽著他的周全計劃:“於是,便由父王來打我,換成了你親自動手。”

雲琅不料他反應這般快,輕咳一聲,強詞奪理:“我來打你,自然……同彆人打得不同。”

蕭朔抬眸:“有何不同?”

雲琅:“……”

蕭小王爺如今靈台清明,段數眼看越發高了。

雲琅答不上來,頓了下,磕磕絆絆:“自然,自然是――”

“你打我,便不是教訓。”

蕭朔已翻了數冊民間話本,大致知道了雲少侯爺這些年苦讀的內容,照本宣科:“這打也分幾種,若是直接動手,輕重拿捏不好,不成意趣。有房內秘術,要用紅綢將人綁縛上,不至太鬆,不至太緊,還要有美酒佳釀,要涼的,不能熱,雖說用來入口,卻並不真喝下去……”

“彆說了!”雲琅潰不成軍,“小王爺,你知道這些說的是什麼嗎?!”

“暫時還不知。”蕭朔平靜道,“那本隻講到此處,綁上後打了會怎麼樣,與普通打法有何不同,為何要綁上再打,要美酒做什麼,都在下冊。”

雲琅按著胸口,命懸一線:“下冊你也買了?”

“下冊違禁,朝廷有令,不準書坊印發售賣,隻在民間有零星傳抄。”

蕭朔道:“府中有人在找,尚未――”

雲琅眼前一黑:“不必找了。”

蕭朔看了雲琅一眼,他其實仍想再往下看,但此時不欲與雲琅爭執,點了下頭:“好。”

馬車到了地方,蕭朔起身,朝他伸手:“去見母妃。”

“等會兒,舉頭三尺。”雲琅恍惚道,“你方才想的……都忘了沒有?”

“隻不過是將人綁上斥打罷了,有什麼可想的?”

蕭朔原本就不明白,如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越發不解:“我這些年,也時常既想揍你、又想將你綁上。”

雲琅:“……”

蕭朔看他像是有些發熱,蹙了蹙眉,伸手試雲琅額頭:“不舒服?”

雲琅自作孽不可活,一口血噎在胸口,奄奄一息:“太舒服了。”

蕭朔不放心,叫人在車外等候,回了車上,拉過他腕脈。

雲琅的脈象向來虛浮,十次有九次要叫人懸心。蕭朔凝神診了半日,蹙緊眉:“你又服了碧水丹?”

“看你像碧水丹。”雲琅麵紅耳赤,咬牙道,“就喝了一碗湯藥,效力早沒了。”

蕭朔將信將疑,又細診了幾次,仍覺無端急促:“那又是怎麼回事?”

雲琅把胳膊連袖子一塊兒扯回來,他實在沒臉帶著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進去見王妃,怏怏坐了半晌:“沒事……我下去涼快涼快。”

蕭朔不放心,隨他一並下了車,叫人在避風雪的廊下設了座。

暮色愈沉,風雪呼嘯著低鳴,幾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

雲琅坐了一陣,儘力想了一圈不相乾的,撿了件始終在意的事:“對了,我那時候問你三司使的事,那個叫潘晁的。”

雲琅想了想:“你那時候說,他是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的門生,是不是?”

蕭朔點了下頭:“那天之後,我也托人試著拜訪過他的幾個門生,有所試探,卻都沒摸出什麼端倪。”

“我見了老國公,忽然想起件事,不知你記不記得。”

雲琅道:“當初你那妹子……就我險些娶了的那個,她父親,是不是曾和人起過衝突?”

“……”蕭朔平靜地看著自幼沒什麼像樣親眷的雲小侯爺:“在家裡,我一般叫他舅舅。”

雲琅:“……”

雲琅惱羞成怒:“我算不清楚輩分怎麼了?!我就願意這麼說!”

“我表妹的父親。”

雲小侯爺自然願意怎麼叫怎麼叫,蕭朔點點頭,替雲琅倒了盞茶:“的確曾同人起過衝突,還被捅到了開封尹,隻是後來各退一步了事了。”

蕭朔那時尚且年幼,對此事知之不多,隻模糊知道個大概:“我表妹的父親與楊閣老也有關?”

雲琅捧著茶:“……”

“你舅舅和楊閣老倒沒什麼關係。”

雲琅喝了口茶,斂了心神:“我隻是忽然想起,那時候我在集賢殿閒逛,曾見到端王叔去走動過。”

端王一向不願與文臣走動,總嫌禮數太麻煩、講究太多,雲琅頭一回見他來這幾個編書的文殿,很是好奇,還特意在門口埋伏起來,絆了端王一跤。

“不能怪我……端王叔前幾天剛把我從房頂上踹下來。”

雲琅被蕭朔看著,多少有些心虛:“再說了,也沒能絆成。端王叔身手敏捷,踉了兩步看見我,順手就把我從窗子扔出去了。”

蕭朔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我隻是慶幸,父王被我氣狠了,竟隻會打我的屁股。”

“你小時候不太會武,走路都摔,收拾起來總要有顧慮。”

雲琅自小被端王滿天扔慣了,如今想來還有些懷念,喝了口茶:“不提這個……那時我聽王叔說了一句,是家中有事要去開封尹走動,但走不通。”

開封尹叫衛準,是先帝朝的探花郎。人長得溫和儒雅、一身斯文,沉默少語,講話聲音都不很高。

先帝看著很中意,就派去做了開封尹,專管京城治安。

“誰知道這位衛大人六親不認,隻要有證據,誰都敢關、誰都敢砍。”

雲琅從小在宮裡,沒少聽這段故事:“先帝那時候有個妃子,本家的弟弟犯了法,先帝不過試著幫忙說了幾句話,便被開封尹直言麵諫了大半個時辰……”

蕭朔也聽過此事,他心念素來轉得利落,雲琅尚不及鋪墊完,便已將諸事聯係起來:“那時候父王去集賢殿,是想托閣老的關係,疏通開封尹。”

“自然後來也沒成。”雲琅已習慣了他的反應,點了點頭,省了後頭的話,“但那時的情形下,王叔既然能去找那位楊閣老,這兩人隻怕也有些不為人知的淵源。”

蕭朔派人查訪時,並未查出楊顯佑同開封尹有什麼關係。聞言點了點頭,將此事記下:“我知道了。”

雲琅儘力想了一圈,也再想不出更多的,揉了揉額頭,無奈笑笑:“王叔也是,當初把咱們護得太嚴,一點兒也不叫你我沾上,如今事事也隻能從頭摸索了。”

蕭朔抬眸,望了他一眼。

“怎麼了?”雲琅微怔,“你彆多想,我隻是隨口一說――”

“我不曾多想,隻是覺得你的膽子實在很大。”

蕭朔看著他:“我們在家廟外麵,一會兒要進去見父母,你現在竟還敢講父王的壞話。”

雲琅一時不慎,竟忘了這麼回事,打了個激靈,後知後覺閉嚴了嘴。

先王王妃英靈在上,雲琅合掌,心誠則靈:“不是我,蕭朔說的。”

“……”蕭朔懶得同他計較,將冷茶潑了,起身:“好了,進去罷。”

雲琅跟著起身,特意仔細理了理衣物。

他還不曾正經進過家廟,一時幾乎有些忐忑,跟在蕭朔身後亦步亦趨,小聲叨叨:“王妃看我這麼進來,真不會生氣?”

蕭朔停步看他一眼,輕抿了下唇,牽住了雲琅的手。

雲琅被他牽著,心裡踏實了很多,忍不住又有點兒高興,耳朵紅了紅:“有沒有什麼要念誦的?祈福求緣?誠心禱祝……”

蕭朔搖了搖頭:“心中想的什麼,認認真真反複想就是了。”

雲琅怔了下:“就這樣?”

“不然如何。”蕭朔不解,“每次進家廟,先在門口背三段經文?”

雲琅又沒進過家廟,小聲嘟囔了幾句,紅著耳朵不肯走了。

蕭朔回身,輕聲道:“怎麼了?”

“我想讓王妃跟先王生生世世都在一塊兒,要是還沒走,就多去幾個地方逍遙,不用老是看著我們……”

雲琅掌心有些涼,微攥了下:“要是這麼說,王妃會不會生氣?”

“怎麼會。”蕭朔垂眸,“母妃若是生氣,我替你挨訓。”

雲琅攥著他的手,欣然道:“那要是王叔生氣――”

蕭朔溫聲:“你自己挨揍。”

雲琅:“……”

“你若實在太閒。”

蕭朔就沒見過有人在家廟裡話也這麼多的,將人引了引,去拿了兩支香:“就想想紅綢和酒的事,待你我回去,還要再細問你。”

雲琅好不容易忘了這一回事,絆了下,咬牙切齒低聲:“你提這個乾什麼?!”

已經進了家廟,雲琅不敢高聲不敢動,站在一眾牌位前半點不敢造次,恨不得生吃了蕭朔:“什麼紅綢什麼酒……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彆提這個了。”

蕭朔掃他一眼,將手中香點燃了,分一支過去。

雲琅接過來,反複念了告罪,鼻觀口口觀心清心明目。

“不必這般緊張。”蕭朔覆上他頸後,揉了兩下,“這些都是我們的長輩。隨心所欲,不逾矩即可。”

雲琅一時不察,被他這一句結結實實戳了心,沒說出話,跟著癟了下嘴。

蕭朔引著他,在牌位前上了香,依次跪拜過。

這些年,蕭朔也不曾這般正經地祭拜過。他闔了眼,潛心念了幾句,起身時,雲琅尚不曾動。

廟內昏暗,燭光閃爍。

雲少將軍仍伏在地上,肩背微微打著顫,靜得能聽見筋骨微栗。

蕭朔安靜陪著,直到雲琅抹了把臉,紅著眼睛長呼口氣站起來,才又伸出手。

雲琅不知這是不是也是家廟的禮數,把手交出去仍叫他牽著,跟在蕭朔身後:“我跟王妃說了好多話。”

蕭朔點了點頭:“母妃定然聽得見。”

“我還跟王妃保證。”雲琅有點高興,小聲道,“一定百年之後,才和你去找她。”

蕭朔腳步頓了下,牽著雲琅,繼續向外走。

這幾年下來,直到今日,雲琅還是頭一次這麼想長命百歲好好活著,腳下都跟著輕快,扯了蕭朔興致勃勃念叨:“王妃定然就在廟裡,看著咱們兩個,你――”

他話頭忽然停在半道,蕭朔從心神中抽離,抬頭跟著望了一眼。

家廟外停了輛馬車,格外眼熟,一眼便認得出是琰王府的。

車轍比平日裡看著清晰很多,大抵是裝了不少東西,這一路走過來,都沉甸甸得格外壓分量。

蕭朔不曾叫府裡派過馬車,大致猜出了怎麼回事,看向雲琅:“你叫來的?”

雲琅腳程太快,沒想到這輛車能來得這麼慢,幾乎給忘乾淨了:“是……”

“大抵是送到了獵莊,外祖父以為我們兩個有用,便叫趕過來了。”

蕭朔過去,掀開車簾:“裝得是什麼?”

雲琅心情複雜:“是……”

蕭朔俯身,拿出來了一小壇美酒。

雲琅:“……”

“不是那一回事。”雲琅生硬道,“是我怕你挨罵,想送給外公的。”

蕭朔點了下頭,將酒放回去,翻了翻,扯出一截紅綢。

王妃有靈,還在廟裡看著。

雲琅同手同腳過去,搶過來:“也不是那一回事,是我怕你不肯跟我商量,非要跪在門口不走,準備拿來綁你的。”

蕭朔信了,點點頭:“你說的那一回事,這些應當怎麼用?”

雲琅抱著大紅綢緞,眼前一黑。

蕭小王爺看話本不看全,根本不知道自己打開了什麼,還很有興致,等著他展開講解。

雲琅深吸口氣,端過一壇酒,鄭重抱在胸前:“當真想知道?”

蕭朔點了下頭。

雲琅把那壇酒遞過去:“抱著。”

蕭朔伸手接過來。

雲琅:“頂到腦袋上。”

蕭朔頓了下,還要開口,已被雲琅把酒壇放在了頭頂。

雲琅轉身回了馬車,暗匣裡翻找幾次,拿了塊點心,塞進了蕭朔嘴裡。

蕭朔蹙眉,含混道:“你――”

雲琅拿著紅綢,轉著求知若渴的蕭小王爺繞了百十來個圈,在他胸前打了朵格外醒目的大紅花,咬牙切齒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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