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大慶殿。
蕭朔漠然跪在殿前,虔國公躬身不退,身後站了七八個三品以上的將軍武官。
朝臣有的緊張有的觀望, 有人不安,竊竊低語:“今日琰王瘋了?這是乾什麼……他與虔國公不是素來水火不容的嗎?”
“水火不容也要看什麼事。”
又有人悄聲道:“如今要同戎狄割地, 無疑是打朝中武官的臉,虔國公是武將一係, 自然要出頭。燕雲是當年端王帶兵守的,琰王又豈肯答應……”
“要說此事,也的確倉促了些。”
翰林學士皺眉:“如今究竟是怎麼個章程, 凡是打仗的事, 樞密院定了,便不用朝堂再議了?”
一旁的官員指了指前麵:“此事連政事堂都不知道, 竟也能直接提到大朝, 沒看參知政事氣成了什麼樣子。”
“如今朝中官製實在太亂, 冗官冗政,各署的職權又有混雜交錯,太多事都不知該找哪家。”
禦史低聲道:“這種事早不是第一樁, 無非今日琰王少年氣盛,忍不住出頭, 才有機會借機發作罷了。”
“雖說各方分權牽製,的確能防一家專擅,可弄成今日這般, 也有些太過……”
朝中議論紛紛, 一時難定, 卻也無人敢高聲,隻格外緊張瞄著皇上臉色。
“虔國公年事已高……扶去一旁歇息。”
皇上緊皺著眉, 沉聲道:“與戎狄重議邊境,並非如眾卿所想一般,隻是割地。如今百姓苦戰已久,隻一味兵戈不斷、勞民傷財,又有何益?”
“勞民傷財。”蕭朔垂眸道,“正該一舉殲滅,永絕後患。”
“蠢話。”皇上失笑,看向他時,神色和緩了許多,“你沒打過仗,年紀又還小,自然將此事想得簡單。”
皇上擺了下手:“跪著做什麼?給琰王賜座,起來說話。”
朝中都知道皇上對琰王格外偏愛,兩個皇子也從沒有過這般厚待,一時各有揣測,紛紛將念頭壓下不提。
有內侍來擺了禦賜的座位,又上了前,俯身恭敬去扶蕭朔:“琰王爺,您先起來……”
蕭朔跪得紋絲不動:“這些年,朝中如何,臣從未多說一句。”
皇上掃了他一眼,顯出些無奈神色,笑了笑:“你是要逼朕親自給你讓座麼?”
“不敢。”蕭朔磕了個頭,“臣隻請不割邊城。”
皇上看著他,眼底神色方沉,一旁虔國公已寒聲道:“老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咱們的朝堂已到了要議割地求和的地步。”
“不是割地,隻是重議疆界。”
樞密使臉色極難看:“還請虔國公慎言。”
“慎言?”虔國公嗤笑道,“重議疆界,把已經打下來的城池全劃出去,把戎狄放馬都不要的死水荒灘劃進來,一個個還覺得自己於社稷有功不成?!”
“若是皇上覺得,朝中將軍武官實在不堪托付,不能領兵打仗,索性全叫告老還鄉裁撤了便是!”
虔國公推開攙扶的內侍:“武將都是硬骨頭,學不來這般文人治國――”
“虔國公!”
皇上臉色徹底沉下來:“朝中議政,不是無端攻訐。若再有此言,便不必說了。”
虔國公還要說話,被蕭朔不著痕跡望了一眼,冷哼一聲,朝樞密使一拂袖,退回了班列之內。
皇上平了平氣,掃了一眼各懷心事的朝堂:“此事今日隻是初議……尚未定準。”
“今日冬至大朝,是祈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本不該提此兵戈之事。”
皇上沉聲道:“交由樞密院與政事堂再議,複朝後再說罷。”
“皇上。”樞密使急道,“今日起休朝會,要到正月十五才複朝,若是鄰邦因此以為我國怠慢――”
“鄰邦。”蕭朔跪在地上,嗓音冰冷,“原來如今,戎狄已是鄰邦,我們倒會怠慢了。”
樞密使被他嘲諷,連怒帶赧,再忍不住:“琰王爺,大家同朝為官,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昔日端王與戎狄征戰日久,可打出了什麼名堂?還不是勞民傷財、怨聲載道――”
話音未落,蕭朔已霍然起身,抽出一旁金吾衛腰刀,抵在了樞密使的頸間。
朝堂轉瞬慌亂,金吾衛左將軍上前一步,厲聲嗬斥:“聖上駕前,不得放肆!”
蕭朔眸色冷冽,漠然持著刀,眉宇間戾意壓不住地溢出來。
皇上掃了一眼蕭朔身上的失控暴戾,反倒不著痕跡鬆了口氣,緩緩起身:“是誰放肆?”
金吾衛左將軍不敢多話,撲跪在地上。
“看來真是朕剛即位不久,連規矩也荒廢了。”
皇上看了一眼樞密使:“一位戰功赫赫的王爺,就在朕的朝堂之上,竟被人如此詆毀。”
樞密使今日已被圍攻了大半日,聞言咬牙,再忍不住:“陛下!”
“既然當不好這個樞密使,便回家去歇一歇,若想不明白便不必再來複朝了。”
皇上不再多說,親自下了玉階,去握蕭朔手臂:“此事朕會給你個交代,你――”
話音未落,驚呼聲又起。
趁著他走下玉階,離開了金吾衛護持,一旁竟又有侍衛持刀暴起,徑直撲向了皇上。
金吾衛原本便已在防備蕭朔,察覺有意動,瞬間反應,將皇上撲護開:“有刺客,護駕!”
冬至大朝是在殿內,又有侍衛內外護持,竟在此時出了刺客,殿中一時亂成一團。
金吾衛訓練有素,立時撲下來,同殿外聞聲趕進來的侍衛司一並,將那幾個刺客卸下兵器,按翻在了地上。
朝臣心有餘悸,各自噤若寒蟬,仍各自戰戰兢兢避著,不敢擅動。
皇上被金吾衛護著,臉色鐵青,立在僻靜安穩處,視線落在蕭朔身上。
亂成這個地步,已再談不上什麼朝會。一旁中書舍人心領神會,上前道:“今日大朝已結,請諸位大人回府,侍衛司自會護送……”
“護送什麼?個把刺客罷了,一個個當真嚇破了膽子。”
虔國公冷嘲一聲,拂袖便朝殿外走:“怪不得要趕著去認戎狄當老子。”
他話說得糙,卻並非全然不在理。方才慌亂閃避的幾個樞密院官員麵露愧色,也不要侍衛司護送,埋頭匆匆走了。
有人帶頭,朝臣也陸續向外魚貫而出。
偌大個宮殿漸漸冷清,蕭朔垂眸,扔了手中長刀,重新跪回在了皇上麵前。
皇上這一次卻並未去伸手扶他,神色隱晦複雜,立了半晌,由金吾衛護進了內室。
隔了一炷香,樞密使終於灰頭土臉進來,咬牙悶頭跪在地上。
“你今日辦得好差事。”皇上掃他一眼,“朕當年應允你,替朕做了那些事,便保你一個樞密使,可也不曾想你如此竟不堪造就。”
“陛下!”樞密使急道,“與戎狄重劃疆界,納貢歲幣,在朝堂之上攻訐端王昔日苦戰勞民傷財,哪個不是陛下的意思?如今為何反倒――”
皇上放下茶盞,冷然看了他一眼。
樞密使打了個激靈,生生將話咽回去,一頭磕在地上。
“但凡你們有一個尚可造就,朕也不必指望……”
皇上斂去眼底寒色,靜了片刻,淡聲問身旁的金吾衛:“依你那時所見,蕭朔可與那些刺客有關?”
“倒沒什麼關係。”
陪進來的是金吾衛右將軍常紀,他受雲琅所托,聞言稍一沉吟,搖了搖頭:“我們計劃的,原本是借機示弱、叫刺客鬨上一鬨,來讓那些人以為我們無力防備,放鬆警惕。那時琰王爺分明是不知此事的。”
“若是琰王爺同那些人一處,事先知道要有刺客,反而不會去持刀脅迫樞密使大人。”
常紀道:“那時琰王奪刀,金吾衛就已有了提防,再來刺客,豈會不及反應?到時若再想要得手,就更難上加難了。”
他說得有理有據,皇上蹙緊眉思索一陣,臉色稍緩:“縱然如此……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剩下的事已不是金吾衛能多嘴的,常紀稍一猶豫,還是退在一旁,不再開口。
“陛下縱然要驅使,也當先給他些教訓。”
樞密使被蕭朔當朝脅迫,越發羞惱,咬牙道:“若再這般放縱下去,豈不又是一個端王?來日――”
皇上沉聲:“不必說了。”
“皇上。”侍衛司都指揮使高繼勳立在一旁,聞言插話,“人和馬一樣,若要降服,隻要熬就是了。”
皇上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他看重什麼,就拿什麼打熬他。”
高繼勳低聲道:“他當年寧死也要查清真相,拖到如今,不也不再掙紮了麼?非要死心塌地護著他的那些人,也已差不多剪除乾淨,隻要那個雲琅再死透,便一個都不剩了。”
高繼勳道:“他若有傲骨,跪廢了便是……有什麼難的。”
常紀有些聽不下去,忍不住插話:“琰王隻是脾氣犟些,若哪裡不合皇上心意,教訓教訓也就是了,何必如此……”
“常將軍沒降過烈馬。”高繼勳冷聲道,“烈馬要驅使,是先要熬廢了的。哪怕存了一線仁慈、給它留下一絲心氣,叫它得了個空,都要把你狠狠掀下來。”
常紀皺緊眉:“可是――”
“不必說了。”
皇上止住兩人爭論,靜了片刻:“不論怎麼說,朕這些年的確太放縱他了。”
高繼勳掩去眼底陰狠,俯身低聲:“是。”
“你去替朕同他說。”皇上按了按額頭,闔了眼,“今日之事,朕對他很是失望。”
皇上緩緩道:“讓他想清楚,朕厚待他,是念在血緣親情,是因為難舍與他父親的手足之情。”
“若想明白了,便理當為朕分憂,而不是如今日一般,輕狂放縱,肆意妄為。”
皇上道:“若是想不明白,便跪著,想清楚再說罷。”
高繼勳誌得意滿,當即應聲:“是。”
“還有……縱然知道刺客來路,明麵上,還是要查。”
皇上稍一沉吟:“開封尹呢?”
“此事要交給開封尹查嗎?”樞密使愣了下,“大理寺――”
“大理寺卿替你幫腔,被裴篤罵了整整一盞茶,還來查什麼?!”
皇上嗬斥:“一群沒用的東西!朕若不是在朝中尚未立穩,還指望著你們……”
皇上壓了壓火氣:“開封尹呢,為何不見他來?”
“如今開封尹由衛準代理,隻管事、不掌權,他的職分是從三品,不能進殿內,跟著朝拜過就出去了。”
常紀道:“陛下可要叫他來?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