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2 / 2)

雲琅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無聲繃緊,閉上眼睛。

“沒想通這些時,你抱愧的是當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蕭朔替雲琅推拿肩頸穴位,他怕雲琅疼的太厲害,將人圈在懷裡一並擔著,幾乎是貼著雲琅耳畔,輕聲道:“想通後,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負耽擱了我這些年。”

雲琅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處更疼,伏在他肩頭,在冷汗裡蒼白笑了笑:“小王爺,你不如先將我敲暈過去,你我都省些力氣……”

“積年累月沉下的舊疾。”蕭朔緩聲道,“要治,就要先發散出來。”

雲琅諱疾忌醫,悶著頭紮進他臂間:“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蕭朔低下頭,靜看了一陣致力於在自己懷裡挖個坑鑽進去的雲少將軍,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將人護住:“我在。”

蕭朔護著他,在背上慢慢拍撫,耐心等著雲琅肩背隱約鬆緩下來:“你可知道,我為何一定要讓醉仙樓那間雅室叫鬆陰居。”

“現在知道了。”雲琅就是因為這個開的竅,低聲嘟囔,“太傅叫開封尹給我背了,前人的詞,叫《殿前歡》。”

雲琅嗓子有些啞,靜了一陣,慢慢給他背:“碧雲深,碧雲深處路難尋,數椽茅屋和去賃……雲在鬆陰。”

蕭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壓推揉穴位,將雲琅愈向懷裡攬了。

雲琅少時嫌詩詞小曲有些矯情,從來隻挑幾首喜歡的,大略記個半句,竟從沒記過這一首:“掛雲和八尺琴,臥苔石將雲根枕,折梅蕊把雲梢沁……”

蕭朔垂眸,輕聲背完:“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雲琅氣息窒了下,勉強笑了笑:“我……那時候剛對著太傅告完狀,說蕭小王爺沒有心。”

……緊接著便接了這當頭一棒。

開封尹學問雖好,卻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詞念得平板無趣至極。

雲琅對著這一首無趣到頂的詞,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覺得疼,一口血卻忽然嗆出來。

一車的故人長輩,當即嚇飛了半車的魂。幸虧梁太醫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針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複血氣。

還沒平複徹底,蕭小王爺就回來拉著他的手,不容他拒絕地坦白了心事。

……

蕭朔聽完始末,點了點頭:“於是你心想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這一步,覆水難收,不如讓蕭朔親我一口……”

雲琅還在悵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潑醒了:“你乾什麼?!”

“我都這麼難受了,要點兒糖緩緩怎麼了?”

雲琅自覺一萬分有理,氣勢洶洶磨著牙,切齒瞪他:“這才哪到哪?話本上寫的多了!不光有這個,還――”

蕭朔到現在也沒能找到下冊:“還有什麼?”

雲琅幾乎就要給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刹住話頭,不可置信:“你連這種話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麼辦法。”蕭朔蹙眉,“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無非隻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來床。”

雲琅:“……”

雲琅看著狼子野心的蕭小王爺,張口結舌半晌:“這句裡為什麼會有‘無非’和‘隻是’?”

“我隻知道,有辦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蕭朔說起此事仍覺暗恨,沉聲道:“具體的辦法,卻被書鋪刪減了,都在下冊的增補版裡。”

雲琅訥訥:“……哦。”

雲琅摸了摸傳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爺的手,推己及人、將心比心,儘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這麼久,竟然什麼都不會?”

“京城書鋪管得這麼嚴嗎?”雲琅有點心疼,“那時候我剛回府,你非逼我寫話本給你看,不是為了捉弄我,是為了暗地裡偷師學藝?”

蕭朔肩背繃了下,沉聲:“雲琅,你不要――”

雲琅心疼極了,伸手攔住蕭小王爺,拍了拍:“我懂。”

蕭朔:“……”

“這件事……你多少有些誤會。”

達者為先,雲琅倒不介意真教他些,當即撐坐起來:“七天七夜隻是個結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爺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過一遍穴位後,雲琅已覺周身鬆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縱然府上一個丫鬟沒有,也沒有曉事嬤嬤,總該知道心底有時候忍不住的念頭罷?”

雲琅有了點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興興坐在蕭朔腿上,侃侃而談:“這七天七夜,便是說一個人本事極大、手段極多,能叫另一個半點也反抗不成,隻能躺平了任他折騰……”

蕭朔蹙了眉:“還要折騰?”

“你不懂。”雲琅耳後紅了紅,實在沒法說得再細致,乾咽了下,“折騰才是最要緊的,叫折騰得起不來了,才能有七天――”

蕭朔搖了搖頭:“那便算了。”

雲琅還在斟酌該怎麼說,聞言怔了怔:“啊?”

“我不想折騰你。”蕭朔道,“隻想讓你好好歇著。”

雲琅有些犯愁,一時甚至想去幫他找找下冊:“本就不衝突啊,我該歇著自然還能歇著,你……”

“我的妄念,無非是叫你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能不必操心、不用思慮,愜意逍遙地想睡多久睡上多久罷了。”

蕭朔不知其中內詳竟是這般,擰緊了眉,不願再聽:“什麼手段、折騰之類,我並無半分興趣。”

雲琅呆若木雞半晌,訥訥:“……你還真是半點也沒看過。”

蕭朔:“什麼?”

“沒事。”雲琅記牢了這句話,等著將來在榻上還給蕭小王爺,“你也將我想得太過懶散,就算愜意逍遙,我又哪裡睡得了七天這麼久。”

雲琅想了想那般情形:“這不是睡昏了,是乾脆睡死了罷?我就不信,我若有天倒頭睡上七日,你不擔驚受怕……”

“若能讓你歇透。”蕭朔垂眸,“擔驚受怕也無妨。”

雲琅愣了半晌,眼睜睜看著沒有下冊、卻將上冊研讀精深的蕭小王爺,一時有些遭不住,按著胸口揉了揉。

蕭朔察覺到他的動作,心下微沉,要去查看,被雲琅握著手按下來:“沒事。”

蕭朔看他一陣,那隻手輕攥了下,慢慢收回來。

收到一半,被雲琅扯著袖子拽住了。

“蕭朔。”雲琅一點點往回扯,把蕭小王爺整個袖子扯過來,慢慢在手裡攥實了,“按話本裡講,你我此時已通了心意、互訴過了衷腸。”

雲琅懂得多,蕭朔交由他安排,點了下頭:“隻是什麼?”

“隻是――”

雲琅靜了半晌,忽然泄了口氣,苦笑道:“隻是我不知為什麼,還是難受。”

“難受得厲害。”

雲琅垂了頭,他不很熟這種滋味,試了閒扯試了胡鬨,竟都遣散不淨:“想要的都有了,沒想過的也得了,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難過的……”

蕭朔靜望著雲琅,將皺得不成的袖子從他手中扯出來。

雲琅攥了個空,愣了一會兒,低頭笑了笑,虛攥了下拳收手:“沒事,我――”

“你早該難過。”蕭朔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裡,掌心貼合著,無聲握實,“你比誰都該難過。

雲琅被他握著,肩背微微一悸,怔忡抬頭。

馬車晃了下,停在了琰王府門口。

蕭朔不假人手,拿裘皮將雲琅裹了,自馬車上仔細抱下來。

玄鐵衛和親兵都已自覺低頭,對著牆根站成一排。雲琅反倒越發不自在,儘力攢出些力氣,想掙下來:“沒那麼嚴重,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你看的話本裡沒說過?”蕭朔淡聲道,“《禮經》裡都有,兩人初次表白心意後,當由家裡做主的一方抱另一個回門。”

蕭小王爺的語氣實在太過篤定沉穩,雲琅被他唬了兩息,反應過來,眼睜睜被抱著進了門:“……”

“難過時,這般便能好些。”

蕭朔將他一路抱進書房,來到榻邊,低聲道:“彆亂動,你如今分量沉了些……”

雲琅惱羞成怒,一腳踹了蕭小王爺,蹦在地上踉了兩步,自窗戶翻了出去。

蕭朔已很習慣這套流程,不用老主簿找人,隨著翻出窗子,走到假山石下:“下來。”

“不下。”雲琅抱著石頭,怏怏不樂,“我如今分量沉了,蕭小王爺抱不動,再給我摔地上。”

蕭朔還未來得及說完,緩聲道:“早同你說了,改一改,不要隻聽一句半。”

雲琅:“……”

雲琅飽讀群書,想不出這句話後頭還能接哪句:“那你原本想說什麼?”

玄鐵衛還在花園裡麵壁,蕭朔掃了一眼,緩聲道:“下來,回去同你說。”

雲琅跟他犟:“不下。”

蕭朔平了平氣,不同他計較:“在此處說了,你又要覺得我亂說話。”

“你還能亂說什麼?”雲琅眼看著他連七天七夜也不懂,坐在假山上,很是不以為意,“你不說我便不下去,總歸――”

“你如今分量沉了些,不再像剛回來時那般消瘦支離,抱著比此前溫軟柔和,更趁手得多。”

蕭朔拿他無法,隻得繼續道:“我畢竟早已成人,縱然府上一個丫鬟沒有,也沒有曉事嬤嬤,心底有時也總有忍不住的念頭。你若再亂動,有些不該貼蹭的……”

雲琅燙熟了,腳下沒譜,在花園裡亂撞了幾次,踩著窗沿飄回了書房。

蕭朔替他攔了下窗欞,也翻回去,關了窗戶:“莫怪我忍不住。”

雲琅從頭一路滾熱到腳,轉了幾個圈出不去,紮在榻上:“不用說了!”

雲少將軍朝令夕改,蕭朔停了話頭,將人翻了個麵,替他在頸後墊了個枕頭。

雲琅枕著枕頭,奄奄一息:“……”

蕭朔坐在榻邊:“方才,你同我說心裡難過。”

“不了。”雲琅拱了拱手,“有勞蕭小王爺,我如今好得很,也不難受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氣血也通了……”

“不必強撐。”

蕭朔道:“你每次都逼著自己將這些壓下去,積年累月,發散不出,才會熬成沉屙累及心脈。”

雲琅愣了下,按按胸口,有些困惑:“可我是真覺得不難受了……”

蕭朔懶得同他再費功夫講道理,靜坐一刻,挑了個詞:“家廟。”

雲琅:“……”

蕭朔不疾不徐:“我早心悅你。”

雲琅:“……”

蕭朔望了他一眼:“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小王爺。”雲琅摸出匕首,拍在他手裡,“請立時一刀捅死我。”

蕭朔蹙了蹙眉,將匕首收起來:“怎麼又拿出來了?”

“這把趁手,那個藏寶庫我去得比你還多呢,門口小獅子尾巴就是我掰掉的。”

雲琅臉上還熱,他好不容易緩過那一陣了,如今被蕭朔翻扯出來,很不高興,翻了個身嘟囔:“你不說當摯友兄弟也好?那就勞煩摯友替我吹個燈,我困了,要睡一覺……”

“這是前半句。”蕭朔看著他,“我後麵還說了,今日才知自己原來不甘心。”

“……”雲琅沒細聽全,怔了下,有些訕然:“是嗎?”

蕭朔早習慣了,不與他計較,將門窗關嚴,吹滅了桌上那一盞油燈。

雲琅自作孽不可活,眼睜睜看著蕭小王爺關門落鎖,一陣不安:“等等,我反悔了,重來――”

“落子無悔。”蕭朔道,“雲琅,誰都會委屈,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不必在我麵前也硬逼自己藏起來。”

雲琅不及回神,胸口忽然跟著一絞,喉嚨動了下,沒能出聲。

“你不藏著,我才知道。”

蕭朔輕聲:“我知道了,才好哄你。”

雲琅靜坐了半晌,被心底不知來處的疼煎著,苦笑了下:“可我也不清楚。”

“當初……先帝問過我一次,那之後我其實想了幾日,後來便不敢再想。”

“這些年,我不曾再想過這些事,也沒覺得還能與你有什麼後來。太傅硬給我開了竅,我……疼歸疼,不騙你,叫梁太醫紮倒了的時候,心裡其實有些盼著你回來。”

雲琅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握了下拳,輕聲道:“後來又聽見你說,覺得隻相守也很好,不知為何便疼得難熬,卻又覺得好像也沒錯……”

“我原以為,能相守便知足。”蕭朔看著他,“今日才知我不甘心。”

雲琅儘力笑了下:“那時我性子急,沒聽全,現在知道了。”

雲琅不想再掰扯這個,握著蕭朔的手臂拍了下:“不早了,睡罷――”

“不甘心你我百年之後,縱然同穴,卻不能合葬在一棺、不能日日相伴。”

蕭朔緩聲說完:“不甘心夜夜同衾,卻不能名正言順,以心相抵,換你入我襟懷。”

蕭朔:“我不甘心,後人提起你我時,名姓竟不在一處。

雲琅悸顫了下,心底像是被忽然蠻不講理豁開了個口子,死死壓製著的無數情緒呼嘯而出,將他淹得喘不過氣。

經年累月,泛濫成災。

雲琅胸口疼得厲害,他本能覺得焦躁,抬手想用力捶一拳,卻被人握住了手腕。

雲琅倉促反握回去,死死攥緊,壓著喉嚨裡分明的血腥氣,逼著自己張嘴:“我――”

屋內熄了燈,蕭朔在清冷月色裡跪下來。

蕭朔跪在榻前,擁住他,吻住了雲琅的全部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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