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2 / 2)

蕭朔道:“我才知道,雲琅的傷竟是他叫人下的手。”

老主簿愕然站定,臉色白了白。

“是種很古怪的劍,傷人後的創口看著不大,內裡卻會被劍刃倒鉤攪開,又有暗槽引血,傷得極深。”

蕭朔垂眸,看著腰牌流蘇上早已洗不去的暗沉痕跡:“我看了在草人上刺出的傷口,若是高手施為,一劍便能去半條命。這等傷要徹底養好,少說也要臥床靜養、一動不動躺上兩三個月。”

蕭朔道:“傷口掙開一次,便是前功儘棄,又要重新再慢慢調養。”

他越平靜,老主簿反倒越不安,啞聲道:“王爺,您心裡難過,不妨發泄出來,彆這般迫著自己……”

“什麼?”蕭朔看了他一眼,將腰牌倒扣回去,“我不難過。”

老主簿放不下心,仍看著他。

“每次都是這樣,我入宮,或是勾起心中怨憤,或是知道了些當年舊事,心思動蕩六神不守。”

蕭朔道:“然後他便要來開解我,使勁解數,設法哄我高興。”

老主簿心中沉澀難解,卻還是忍不住想了半晌,遲疑道:“您說的可是雲小侯爺故意同您吵架,上趕著來碰您的瓷、說被您打疼了屁股,給您在後花園烤了頭烤全羊,拿匕首紮著喂您,至今還剩大半頭沒吃完……”

“是。”蕭朔蹙了下眉,“莫非這些還不夠叫他費心?”

“……”老主簿無話可說:“叫。”

蕭朔點了下頭:“正是。”

“我將他留在府裡,要過得不是這等日子。”

蕭朔道:“不是日日替我擔憂,天天惦著我是不是這裡牽動了舊事,那處翻扯了過往。自己一身病傷,還要來照顧我的心神。”

老主簿靜了半晌,低聲道:“您如何能這麼想?小侯爺與您本就是相互扶持的。您困在府裡,熬了這些年,如今小侯爺好不容易回來了……”

蕭朔:“自當良辰美景,翻雲覆雨。”

“……”老主簿:“您知道翻雲覆雨的意思嗎?”

“不知道。”蕭朔從容道,“他懂得多,來日我再問他……如今我要做的,便隻是眼下的事。”

老主簿想說話,抬頭望了一眼,神色微變了變,堪堪閉上嘴。

“眼下要做的事,還有幾樁。”

蕭朔道:“如今我既已節製了殿前司,理當設法震懾戎狄,也該整頓殿前司這些年混亂的軍製糧餉,重新恢複殿前司戰力。”

“此一項,隻怕還要他來幫忙。”

蕭朔不叫自己走神,凝神靜思著:“今早皇上見的人,向來並非等閒。雖然身份不明朗,說得卻是‘外臣’。”

“京中所說外臣,不是地方官,便是藩屬王爺。本朝王爵不世襲,親郡嗣公,層層遞削,不奉召不準進京,是藩屬郡王以上才有的禁令。”

蕭朔停了話頭,敲敲車廂:“聽懂了沒有?我不知你哪些地方不清楚,若是一知半解,便自己打斷問。”

老主簿微愕,忙扭頭看了看:“王爺,您怎麼――”

“看你才是野兔子。”雲琅剛掠到馬車上偷聽,頭昏腦漲聽了滿耳朵的朝堂密辛,氣急敗壞掀了車簾,“不是在想事麼,耳朵怎麼還這麼靈?”

“我不曾聽見,你的影子遮了一角窗戶。”

蕭朔靜望他一陣,神色緩了緩,溫聲道:“進來。”

雲琅頗不服氣,看了看那一角窗子,想不通:“就這麼點一小塊!你如何知道就是我?若是隨便飛來隻家雀――”

“那便顯得我格外沉穩風雅,以草木花鳥為友,同隻家雀也說得上話。”

蕭朔看著他:“史書上那麼多謀臣,又不是個個習武耳聰目明。你以為身手功力皆不如你的,平日要如何裝得運籌帷幄、指揮若定?”

雲琅從不知這些訣竅,一時愕然,身心震撼按了按胸口。

“這幾日冷,進來。”

蕭朔抬手,將他自車廂外扯進來,在額間摸了摸:“等了我多久?”

“誰等你了?”雲琅匪夷所思,“我看了一個早上的玄鐵衛安插銷,又在榻上睡到現在。出去溜了個彎,恰好看見你的馬車,便過來蹭了會兒馬騎。”

“……”

馬車上的窗子隻有布簾遮掩,封不住,蕭朔不打算在此處同他談這個,將雲琅被風吹透了的外衫剝開:“既然這樣,我車裡的點心大抵是叫野兔子偷了。”

雲琅:“……”

“我今日特意買來,想回去的路上自己吃些。”

蕭朔:“方才看,一片都沒了。”

雲琅:“……”

蕭朔輕聲道:“那酥瓊葉,我一向最喜歡吃。前人詩作說,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

“停。”雲琅儘力想了半天,“哪個是酥瓊葉?”

蕭朔不解:“野兔子吃的,你問什麼?”

雲琅張了會兒嘴,乾咳一聲,紅了耳朵咬著牙:“那,那野兔子偷吃完了,同我聊了會兒天。”

雲琅硬著頭皮,豁出去了:“我格外沉穩風雅,以草木花鳥為友,尤其擅與兔子說話。”

蕭朔看他半晌,唇角抬了下,伸手將雲琅攬住,擁回冰冷胸肩。

“等會兒。”雲琅撐著他,“酥瓊葉到底是哪個?”

雲琅今日跟著馬車過來,在車廂裡蹲守蕭朔,不知不覺蹲餓了,便順手摸了暗匣裡的小零嘴吃。

這些東西都隻能解饞、不能墊饑,雲琅吃著吃著摸了個空,才發覺竟全吃光了,一時追悔莫及。

想要再去買,卻忽然又遇上了樁有些要緊的事。

辦妥了再回來,蕭小王爺竟就這般同他翻起了舊賬。

“你同我說說。”雲琅耳根發燙,磕磕絆絆道,“我……同那野兔子商量商量,叫它還你一份。”

“難買嗎?是哪家的獨門點心?用不用排隊?”雲琅暗自盤算,“我明早和野兔子準備去殿前司的演武場看看,正好去幫你買了……”

“我自去便是。”蕭朔撫了下他的額頂,靜了片刻,又道,“殿前司的人很惦著你。”

雲琅不料他忽然說起這個,怔了怔,低頭啞然:“是,殿前司就沒一次抓著我的。我那時自房頂上滾下來,就掉在他們麵前,他們一個個死瞪著我,硬說沒看見叛逆。”

“那時天黑透了,火把燒得燙人。”

雲琅聲音壓得極輕:“他們將我推走,對我說……快跑,往家裡跑。”

蕭朔眸底微微顫了下,肩背微繃,抬眸看著他。

“但仍不能叫他們知道。”

雲琅扯扯嘴角,笑了下:“我如今平安無恙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凡不相乾的一律決不能透露。”

兩人早商定了這些,蕭朔心中有數,閉了下眼挪開視線:“殿前司縱然是父王舊部、縱然這些年都對你暗中回護,卻畢竟人太多,眼太雜。哪怕隻混進去一個半個的宮中眼線,此事一旦交了底,也勢必後患無窮。”

“等諸事了了,我去請他們喝酒。”

雲琅隨手扯了塊布,往上頭劃拉著記了個提醒,斂回心神,笑道:“正巧,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說。”

蕭朔很想知道自己的袖子還能做哪些事,將袍袖斂回來,晾乾墨跡攏好:“什麼事?”

“你說今日皇上見了個外臣,中間沒聽懂,最後這外臣大抵是哪家藩王。”

雲琅:“是不是?”

蕭朔眼看著雲少將軍破罐子破摔,靜了片刻,忍回去了重給他講一遍的念頭:“……是。”

“不奉召進京的藩王,彆的路子隻怕查不到。”雲琅沉吟,“今日侍衛司放進城裡的馬匹商人,明日你帶殿前司接管城門防務時,再挑出來,暗地裡排查一遍。”

“排查的時候小心些,不要打草驚蛇,他們的馬鞍下麵全藏了利劍勁弩。”

雲琅道:“那些全是千錘百煉的戰馬,這種馬離不開主人,主人若死了,也會跟著絕食而死。既然今日有馬隊,定然還有精銳府兵走彆的路進了京。”

蕭朔靜聽著,緩聲道:“你便是去追查這個了?”

雲琅險中求勝慣了,被他一問,才反應過來,下意識便有些心虛:“我跟得隱蔽,他們定然不能察覺……”

蕭朔望著他,扶著額角,用力按了按。

“雖然有點小破劍小破駑,也沒多嚇人。”雲琅儘力找補,乾巴巴道,“我一撅就能撅折。”

蕭朔按著額角,闔上眼。

雲琅自投羅網,咳了一聲,不等蕭小王爺越練越熟地抬手綁人,掉頭就竄出了馬車。

老主簿嚇了一跳,忙追了幾步:“小侯爺!慢些,留神傷著――”

雲琅已掠出了馬車幾丈遠,警惕回頭,卻仍沒見著半分動靜。

老主簿神色也有些茫然,來回望了望,悄悄朝雲琅做著口型詢問。

雲琅不很習慣,繞著馬車徘徊了一陣,慢慢繞回來:“蕭朔?”

車裡靜悄悄的不見回應,雲琅咽了下,又往回挪了幾尺:“蕭小王爺?”

老主簿滿腔憂慮,又不敢貿然掀了車簾打攪王爺,急得團團轉。

雲琅橫了橫心,抬手就去解腰帶。

“小侯爺!”老主簿肝膽俱裂,“不至於此!”

老主簿牢牢按著雲琅,滄桑桑白發橫生:“您這是乾什麼?還沒回府,雖說此處僻靜……”

“自縛雙手啊。”雲琅莫名,“我外衫方才被他脫了,衣帶在車裡呢。”

“那也――”老主簿守著兩位一個話本沒看全、一個話本沒看懂的小主人,愁得跺了跺腳,“那麼多法子,如何不能想些風雅閒趣的……”

“我如何不想風雅閒趣!”雲琅委屈死了,“怪我?!他不告訴我酥瓊葉是什麼!”

老主簿愣了下:“酥瓊葉,您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還嚼作雪花聲,到底是什麼東西這般風雅?”

雲琅咬牙:“我弄個雪球,壓成餅塞他嘴裡行不行?”

“隻怕不行。”老主簿低聲道,“酥瓊葉是將隔夜的饅頭切成薄片,塗上蜂蜜、牛乳、熟油製成的芡料,在火上烤酥,再散去火氣……”

雲琅:“……”

老主簿:“?”

“烤饅頭。”雲琅道,“嚼作雪花聲。”

老主簿張了張嘴,咳了一聲:“……是。”

雲琅抱拳:“知道了。”

老主簿一時拿不準蕭朔心思,憂心忡忡看著雲琅戴上鬥笠掩去頭臉,解了匹拉車的大宛馬,一路絕塵而去。

少了匹馬,馬車走得比方才更見慢騰。

老主簿跟著馬車,屏息走了一炷香的工夫,遠遠見了個策馬回轉的人影,眼睛一亮:“小侯爺――”

“賣沒了,換了一個。”雲琅隨手扔了韁繩,掠下馬背,片刻不停地鑽進了車裡,“快,張嘴。”

蕭朔頭疼得厲害,靠著車廂,正儘力斂著心神。他已下了決心,絕不再叫雲琅替自己有半分擔憂,聞聲蹙了蹙眉,撐著睜開眼睛:“你――”

雲琅眼疾手快,從紙袋子裡摸了個東西,不由分說塞進他嘴裡,抬手牢牢捂住。

蕭朔及時撐起身,堪堪沒被雲少將軍徒手噎死:“什麼?”

“炒黃豆,剛炒的。”

雲琅總算弄懂了他們風雅賢士的套路,舉一反三,鄭重扶著蕭小王爺的肩:“快點,嚼出驚雷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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