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府外, 琰王殿下匆匆下車,匆匆進了府門。
玄鐵衛少有見到王爺這般行色匆忙的時候,有些納悶, 要警惕防備時,雲小侯爺已自車廂裡跳了下來。
沒穿外衫, 左腕纏著條微皺的衣帶,右手攥了個散著炒豆香氣的紙包。
身法乾淨利落, 追著王爺,一路撬開門進了書房。
玄鐵衛彼此對視一眼,紛紛釋然, 蹲著牆根悄聲談論幾句, 各自忙活手上的事去了。
……
“我說酥瓊葉,的確是為了捉弄你。”
蕭朔被雲琅在書房裡堵了個結實, 坐在榻上, 靠著裝了整整三十個插銷的窗子:“但你手中的東西, 也確實吃不出雷聲。”
蕭小王爺自己吩咐的將插銷鎖嚴,推不開窗戶,咬了咬牙:“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
雲琅氣樂了, 他屈膝抵著榻沿,嚴嚴實實攔著蕭朔, 把人按在榻上不準跑:“我不過給你買點零嘴,你就要把我綁上!”
兩人一個硬要塞、一個硬不肯吃,在車裡打了一小仗。
車廂再寬敞, 終歸不夠輾轉騰挪。雲琅仗著身法靈巧占了些便宜, 正要趁機還手, 馬車便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府門前。
當著玄鐵衛不好胡鬨,雲琅有心給琰王殿下留些威嚴。一不留神, 手上一鬆,就叫蕭朔一路匆匆避進了書房。
“不行,讓我綁回來。”雲琅又氣又笑,扯著蕭朔不準動,“還想把門插上!王爺當真好威風……”
蕭朔要擋,視線落在雲琅掙亂的領口,眼底微凝了下,抬起的手慢慢放下來。
雲琅眼疾手快,趁機拿著衣帶將蕭小王爺攢著雙臂,五花大綁了個結實。
他綁人綁得熟練,向來順當得不必細想一氣嗬成。手上就要打結,掃了一眼蕭朔,頓了下,探頭望了望:“就讓我綁啊……真這麼不威風?”
蕭朔垂眸,低聲道:“我原本便沒什麼威風。”
“誰說的?我看你小時候就帶勁得很。”
雲琅鬆了手,他向來看不慣蕭朔這個樣子,有心哄蕭小王爺高興高興:“你記不記得?有次我翻|牆出府,難得叫侍衛司給堵了,叫他們圍著不讓走。”
王府後麵就是汴梁夜市最近得一條街,翻|牆抬抬腿就能到。要走正門,就要走官道過金梁橋、繞朱雀大街,過了小禦街再經東榆林巷。
雲琅一向懶得好好走路,更沒耐性繞這般遠,向來有多近抄多近的路。
往常都是殿前司巡街淨道,對雲小侯爺夜遊汴梁從來視之不見。有時候碰巧趕上了,還會拉雲琅一同回陳橋,分些自家手作的米酒煎茶,就著夜宵一同吃喝。
那日不知道怎麼回事,雲琅從書房順手拿了兩錠銀子,前腳落了地,後腳就被侍衛司圍了個結結實實。
“我和侍衛司的人不熟,那些人還真當我是飛賊,非要擰我去見官。”
雲琅還記得清楚:“我沒和兵痞打過交道,不知道原來還能這般胡攪蠻纏,被他們困了一陣,多虧你來解了圍。”
蕭小王爺素來沒什麼架子,每日隻埋頭讀書,若不是他拉著,平日裡連府門也不常出,從來也不在汴梁百姓避之不及的那張紈絝衙內單子上。
偏偏那天的蕭朔,連雲琅從也沒見識過。
端王府世子帶了府兵,神色冷沉不怒自威,將雲琅牢牢護下,厲聲斥退了糾纏不休的侍衛司。
那時的侍衛司都指揮使還是鎮遠侯的人,硬著頭皮狡賴,死摳著朝中的律法規程,要帶雲琅去見官說清楚。
蕭朔充耳不聞,叫玄鐵衛將人轟出王府十丈遠,近一個扔一個,將雲少將軍強搶回了王府。
“當真好生威風。”
雲琅笑了笑:“也是運氣好,我那時正要領兵,出了這種事平白晦氣。若非你湊巧出來――”
“不是湊巧。”蕭朔靜了片刻,從他手裡接了炒豆子,擱在一旁,“我急著趕出去,是因為知道了件事,正急著找你。”
雲琅好奇:“這世上還有事,竟能比小王爺背書還要緊?”
“……”蕭朔平了平氣:“你走後,我查看錢匣,才發覺裡麵的銀子不對。將府上下人緊急查了一遍,果然混進了外人,暗中與侍衛司傳信對付你。”
雲琅才知道,愣了愣,沒立時說話。
此事蕭朔原本沒法同他說得出口,此時說了,靜等著雲琅反應,卻等了半晌也沒等來:“你如今知道了,便沒什麼想問的?”
“有啊。”
雲琅莫名:“往你們家府上插探子對付我?他們怎麼想的?”
蕭朔微怔:“什麼?”
“我是常往府裡跑,可也不是天天日日都在,尤其後來――”雲琅沒多說,頓了下:“總歸往端王府插探子已是不易,這般大費周章,就為了在牆下堵我一回?他們就不怕我不回府嗎?”
“不然如何。”蕭朔蹙眉,“你根本不去鎮遠侯府,要他們往先皇後的宮裡派個宮女,夜裡穿著紗衣給你跳舞看麼?”
雲琅:“……”
“我都沒用過宮女,宮女在姑祖母那兒,我住偏殿,伺候我的都是嬤嬤。”雲琅不太自在,乾咳一聲,“你彆老提這個。”
蕭朔難得提起一次,看著每日三想跳舞小姑娘的雲少將軍,不與他計較:“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蕭朔道:“他們要設法對付你,又尋不到機會,隻能設法將人安插在王府上。你從我那裡拿的兩錠銀子,叫他們特意暗中偷換過。”
雲琅出宮隨心所欲,忘帶銀子是常有的事,常從蕭朔那兒順手借了救急。蕭朔平日裡沒什麼花銷,索性單給他備了個小錢匣,雲琅何時要用,隻管自己從裡頭拿。
誰也不知道,這錢匣裡頭的銀子什麼時候竟被人換成了王府內庫受賞的、還沒來得及熔煉的官銀。
“無論官員民間,都不可私自流通官銀,是砍頭的大罪。”
蕭朔道:“侍衛司特意在牆下堵你,便是要將此事坐實,贓你一個盜竊王府庫銀的罪名。”
“還是不對。”雲琅皺了皺眉,“要栽贓我,不如不在牆下埋伏,乾脆讓我把官銀花出去。直接砍腦袋,豈不更方便利索?”
兩人各管一攤,蕭朔並不著急,抬手將雲琅自身上挪下來,在榻上放好,給他慢慢解釋:“你若是招惹了掉腦袋的罪名,先帝定然要動雷霆之怒,命大理寺與開封尹徹查到底,還你清白。鬨到最後,反而是他們半分討不了好。”
“不如折中,叫你受個不輕不重的罪名。”
蕭朔道:“先帝先後定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最多訓你一兩句不小心,不會多留意。他們卻能利用此事,在適當時候引發,來汙你名聲、阻你前程。”
“好費力氣。”雲琅啞然,“我又沒去擋誰的路。這般一通折騰,平白對付我乾什麼……”
蕭朔起身倒茶,聞言抬眸,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雲琅抬手,在蕭朔眼前好奇晃了兩下:“小王爺?”
“少將軍。”蕭朔倒了一盞參茶細細吹過,擱在他手裡,“你才是當真不知道,自己當年究竟有多威風。”
雲琅尤其愛聽這個,當時便不困了,高高興興坐起來:“多威風?”
蕭朔:“……”
“快說說。”雲琅興致勃勃,“我當初怎麼威風了?你看著也覺得厲害麼?你那時候――”
蕭朔按按額頭:“雲琅。”
雲琅扯著他袖子,循聲抬頭,作好了勢準備凝神細聽。
“你少年英傑,一身載譽功成名遂,按理早該聽過讚譽無數。”
蕭朔實在想不通:“為何從沒見你謙虛謹慎些,誇你兩句,就能把尾巴翹到腦袋頂上?”
雲琅張了張嘴,不服氣:“我幾時――”
“時時。”蕭朔抬手,覆在他頭頂,“翹到這了。”
雲琅被他平白揉了腦袋,有點要抬嘴角,卻又忽然聽見了蕭朔的話,一陣氣結:“……”
雲琅捧著參茶坐了一陣,不太高興,挪到牆角去生悶氣:“不誇就不誇,我也不覺得你少時威風了。”
蕭朔蹙了下眉,看著雲小侯爺真心實意的悶悶不樂,走過去:“雲琅。”
雲琅小口小口喝茶,背對著他轉了半個圈。
蕭朔立了一陣,過去在新裝的珍寶架上找了找,從一尊廣口花瓶裡摸出個木頭削的精致雲雀,半蹲下來放在他麵前。
雲琅:“……”
雲琅瞄著蕭朔蹲在榻邊擺弄,眼睜睜看著木頭小鳥隨著機關轉動撲棱翅膀張嘴,眼睛幾乎黏上,牢牢按著自己的手:“不想要,你不要從小到大都是這一套――”
“雲琅。”蕭朔輕聲道,“我並非不肯誇你。”
“你幾時誇過我半句?”
雲琅向來不會憋火,忍了半盞茶便再忍不住,把茶杯撂在了蕭小王爺的腦袋頂上,“我當初拿著課業來找你,說先生給我評了甲上等,你誇我了嗎?!”
“那次我的課業得了丙下。”蕭朔垂眸,“你抱來的那隻兔子將我最後兩頁紙啃了。”
雲琅:“……”
雲琅咳了一聲,訥訥:“是,是嗎?”
雲琅一陣心虛,有點不好意思,碰了碰那個小木頭鳥:“那我趁著你生日,特意攢了半年的炮仗,全在後院給你放了……”
“那次我的確準備誇你。”
蕭朔道:“可惜院牆震塌了,父王又抓不著你,氣得滿王府揍我出氣,我自顧不暇。”
雲琅:“……”
雲琅頂著張大紅臉,把木雀摸進了袖子裡,搜腸刮肚:“那天呢?我好不容易受了個箭傷,王叔非要笑話我,說碰破了點油皮還好意思蹦Q,我特意來找你……”
蕭朔看著他,眸底至深處絞著一沉,闔眼斂淨。
屋內忽然靜得異樣,雲琅隱約覺得說錯了話,不太自在,清了下喉嚨:“罷了罷了,這個其實也用不著你誇,不說此事了。今日我同你說那馬隊――”
“雲琅。”蕭朔低聲道,“我知你心誌,向來恃險若平地,倚劍淩清秋。”
“誇完了。”雲琅向來極容易哄,也不管蕭小王爺化用了前人的詩,心滿意足喜滋滋記了,“一句就夠,不用背彆的了。本將軍向來謙謹……”
“我自幼見你,一眼便已記牢。”
蕭朔道:“你天賦絕倫,明朗通透,本不該被世事束縛半分。你該做你想做的事,你不知那一年裡,我曾去過北疆。”
雲琅微愕,倏而直坐起來,定定看著他。
“你收的最後一道金牌令,是我送的,傳你回去。”
蕭朔道:“我在遠處,見你薄甲銀槍直插戰陣,隻取賊首,連挑戎狄三名大將。燕雲之地,兩軍對峙,你槍指之處即是分界,你立馬之土便是邊城。”
“那天,我本想將金牌令毀去,同你說清,以生死祭朝暮。”
蕭朔垂眸:“陰差陽錯……我去尋你,卻比朝中消息晚了一步。”
雲琅怔怔聽著,心底微沉。
打下瀛州城那一日,他聽聞鎮遠侯案發,連夜安置妥當駐兵,帶著親兵,晝夜不停回了汴梁。
陰差陽錯。
“朝暮不可祭。”蕭朔道,“我轉求百年。”
雲琅難得聽蕭小王爺這樣坦誠胸懷,耳後熱得發燙,張了張嘴,輕咳一聲:“百年容易,無非朝暮複朝暮複朝暮複朝暮……”
蕭朔看著他低著頭小聲念念叨叨,眼底叫暖意一熨,緩了深滯沉澀,伸手將雲琅抱進懷裡,去解他的衣襟。
雲琅的外袍已在馬車上交代給小王爺了,這會兒被他細細解著壬潰有點兒緊張:“這回不一蹴而就了吧?”
蕭朔將他衣襟剝開,視線落在隱約亮出來的猙獰傷痕上,輕聲道:“什麼?”
“見色起意啊。”雲琅臉上發熱,含混嘟囔,“親都親了,我記得是這個進度的……”
“……”蕭朔放下手,一時竟有些分不清雲少將軍是放得開還是放不開:“你既然已進度到了此處,上次又為什麼會跳窗戶逃出去?”
雲琅燙得迷迷糊糊,被他問住,張口結舌:“我――”
“罷了。”蕭朔闔了下眼,不與他翻扯,“今日不說這個,我雖然扒了你的衣服,不準你亂動,卻不是要對你行什麼不軌之事。”
雲琅被蕭小王爺按在腿上,被剝開了兩片衣襟,眼睜睜看著蕭小王爺正襟危坐眸正神清,歎了口氣:“我若不是聽你說了八百次這句話,定然不信你這話是真心的……”
兩人少年時也沒少見這一出,雲琅習慣了,自覺鹹魚般躺得溜平:“你今日又學了什麼推拿的手法,還是又看出了我哪處舊傷沒好全,還是又發覺我受了新傷瞞著你――”
“今日去殿前司。”蕭朔道,“我看見了那柄劍。”
“哪柄?”雲琅沒反應過來,還舒舒服服枕著蕭朔的胳膊,懶洋洋往下淌,“你什麼時候也喜歡劍了?殿前司沒什麼趁手兵器,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