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話頭一頓,蹙了蹙眉,遲疑了下:“皇上同你說什麼了?”
蕭朔靜坐著,掌心覆上雲琅胸前猙獰傷痕。
疤痕硬澀,怵目盤踞。幾乎不用再細問,今日看見那柄劍在稻草假人上留下的創痕,他就已清楚了雲琅當時的傷勢。
這種傷勢,哪怕靜養三月,都要日日換藥精心護養。
雲琅已猜出他知道了什麼,撐著坐起來了些,想要將衣襟掩上。
才一動,蕭朔已握住了他的手腕。
“蕭朔。”雲琅猜著他要說什麼,側過臉低聲,“你要為這個跟我嗦,最好趁早閉嘴。”
雲琅不想說這個,一腔旖旎散乾淨了,不耐煩皺著眉:“那時的情形有多亂,沒人比你我更清楚。你如今也知道了,我早惦記著你們家家廟,若是咱們兩個還要樁樁件件算清楚,我――”
雲琅的話還未完,忽然怔了怔,慢慢瞪大了眼睛。
蕭朔垂眸,拿衣袖給他攥著,將雲琅裹進懷裡,摸了摸他的發頂。
雲琅張了張嘴,沒能出聲。
“不算。”蕭朔輕聲道,“不說。”
雲琅肩背悸了下,死死攥了他的衣袖,抿緊了唇角彆過頭。
“你改一改這個脾氣,好歹稍慢些,容我說一句話。”
蕭朔抬手,覆在他舊傷處:“我隻想問你,這一處還會不會疼。”
雲琅都已做好了任憑拷打堅貞不屈的準備,聞言愣了愣,眼睛悄悄轉了下:“自,自然不會――”
蕭朔點了點頭,挪開手輕歎一聲:“可惜。”
雲琅愕然:“什麼玩意?”
他的確極不想讓蕭朔來矯情翻扯這個,可再怎麼兩人也相伴相交,知道了這些往事,蕭朔難受難受倒也沒什麼。
雲琅都做好了反過來安慰開解蕭朔的準備,這會兒竟有些轉不過來,坐直了:“這就琴琴不調、鏡分鸞鸞了嗎?”
“這麼大個疤!”
雲琅霍霍磨著牙,準備照舊傷的大小給蕭小王爺啃個圈:“怎麼不疼還可惜了?!你這人――”
“我這些年,一直在各地尋散淤通血、固本培元的良藥。”
蕭朔道:“府中有處地方,正好能修湯池。”
雲琅:“?”
“此前你身子太虛,承不住。”
蕭朔:“昨日梁太醫說,你能泡一泡藥浴,調理舊傷了。”
雲琅:“??”
“泡湯池時最好輔以特製的藥油,要在掌心搓熱,一寸寸推揉開,以滲進肌膚筋骨,藥效才會最好。”
蕭朔道:“此時,身在水中,又要推開藥力,故而兩人皆不能穿……”
“我知道!”雲琅麵紅耳赤打斷,“你乾什麼不早說?!”
雲琅隱約覺得蕭小王爺是故意的,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剛才那句話吃回去,火急火燎改口:“疼!天天疼,陰天下雨就更疼,還癢,連酸帶麻百蟻噬心,經脈在這兒也不通暢,每次運氣到胸口都要疼一下。我當初隻要有地方借力,能上幾丈高的房頂,如今這口氣每次都斷在這兒,續不上,就隻能跳上去七八尺,一著急就覺得肺裡癢想咳嗽……”
傷在自己身上,雲琅自然一清二楚,色急攻心一口氣招乾淨了,拽著蕭朔:“能泡湯池了吧?”
蕭朔靜聽著,伸手將雲琅攬進懷裡,闔了眼。
雲琅趴在他懷裡,後知後覺:“……蕭朔。”
蕭朔緩過胸口那一陣激烈痛楚,覆著他的頸後,慢慢揉了兩下:“能,我這便叫人去建,你允我幾日。”
雲琅:“……”
“空手套白狼!”雲琅活生生氣樂了,“小王爺,你原來都這麼會的嗎?還說自己不懂,我看你分明――”
“我覬覦你日久。”蕭朔低聲道,“研讀醫書時,不知為何,情難自禁。”
雲琅心說研讀醫書能研讀出這個,孫思邈李時珍華佗扁鵲怕是要組團來紮你。
他有心同蕭小王爺算算賬,看著蕭朔神情,到底硬不起心:“行了……你若真打算弄,我還知道先帝有幾塊暖玉藏在什麼地方,回頭一塊兒弄來。”
雲琅自己也忍不住意動,壓了壓念頭,把衣襟掩上:“有件正事,比湯池要緊,你明日得去看看。”
蕭朔蹙了下眉:“什麼?”
“方才你說官銀,我忽然想起件很要緊的事。”
雲琅道:“我當初逃亡前,回了一次府,拿了送你那個護腕走。”
“此事我知道。”蕭朔道,“你還拿了我的一件衣服、一條發帶。”
“這個不論……”雲琅乾咳一聲,“不算這些,我還扛走了你們府上的兩箱銀子。”
蕭朔:“……”
蕭朔:“?”
“我逃亡。”雲琅強詞奪理,“不要盤纏嗎?”
“兩箱官銀,是你拿的?”蕭朔道,“一箱一千兩,我不知你原來這般……氣蓋世。”
雲少將軍力拔山兮,乾咳了下,謙虛恭謹:“一斤十六兩,一千兩六十斤,兩箱子也不過一百二十斤……”
“你既進了府庫。”蕭朔問,“沒發覺箱子邊上,其實就放著一摞千兩銀票嗎?”
雲琅:“……”
雲琅舊傷有點疼,按著胸口緩了緩氣:“不說這個。”
那兩箱銀子不全是他要用,其中一大半,其實都托人設法熔煉過了。
銀子磨去官銀印記,由黑市煉銀好手改成不起眼的碎銀紋銀,由已散在各地的朔方舊部一手倒一手,千裡迢迢送進了朔方軍。
雲琅當時忙著八麵補漏,能兼顧到這件事已是極限,此時再回想,便記起當時的一處不對勁來:“我不方便找京城的地下錢莊,隻能在周邊找,當時找的那個暗莊,本不願接這單生意。”
“地下錢莊雖然有贓銀流通,但這等掉腦袋的事,等閒暗莊不願做,倒也沒什麼。”雲琅道,“可那一家回絕的,給的答話卻是……手上的官銀太多,忙不過來。”
蕭朔靜思一刻,神色微沉:“馬隊。”
“正是。”雲琅點頭,“那時候京中混亂,朝堂嚴加整肅,官員束手,商旅凋敝。忽然要大筆銀子的,就隻有那一單生意。”
西域馬商每年不遠千裡,自玉門關迢迢趕過來,最好的大宛馬。
倘若沒有意外,這批馬理該順順利利賣給禁軍和金吾衛。
“偏偏當時出了亂子。”雲琅道,“這批馬最後不知去了什麼地方。這件事和當時的風波比起來,實在太小了,故而也沒人注意……”
“你當時找的。”蕭朔點了下頭,“是何處的錢莊?”
雲琅:“京西南路,襄陽府。”
兩人對視一眼,心裡都隱約有了念頭。
雲琅坐不住,當即便要起身,被蕭朔拉回來,一屁股坐回了蕭小王爺腿上:“乾什麼?”
“明日你我出門,各自忙活。”
蕭朔道:“今日晚了,先歇下。”
“晚上好做事。”雲琅這些年晝伏夜出慣了,拍拍他手臂,“我大致知道馬隊去了什麼地方,先去探探路,你放心,定然不會有半點事。”
蕭朔垂了眸,扣住雲琅脈門,抬手按了他心經穴位,稍稍施力。
雲琅猝不及防,疼得眼前一黑,幾乎栽進他懷裡:“怎麼回事?!”
“照你說的舊傷情形,大致能推出你傷損在了什麼地方。”蕭朔道,“這一處若疼得厲害,便是你今日休息不足、內有虧空。”
雲琅匪夷所思,半信半疑抵著蕭朔心口那處穴位,又敲又按了半天。
“好了。”蕭朔握住他的手,將人扣下,“我比你康健得多,你――”
雲琅看他半晌,輕歎口氣。
蕭朔蹙了蹙眉:“怎麼?”
“你說的這個我不懂,不知真假。”雲琅道,“可我知道,這處穴位在武學之中是各脈之會。按方才的擊打力道,縱然是個好人,也該內氣漫散,心慌意亂,重則心神失守、昏迷不醒。”
雲琅攥著袖口,一點點擦乾淨了蕭小王爺額頭的冷汗:“你若疼,也該告訴我,彆自己忍著咽了。”
蕭朔肩背微繃了下,闔了眼,低聲道:“我――”
“往日都是你照料我,今日換一換。”
雲琅不再惦著往外跑,握了蕭朔的手臂,緩聲引他躺下:“歇一會兒,我也在呢。”
蕭朔幾乎不知該如何歇息,儘力將肩背鬆下來,卻又忍不住睜開眼睛:“我很好,不用折騰這些。”
“好好。”雲琅隨口答應,“躺平。”
蕭朔不願與他擰著來,蹙緊眉沉默一陣,無聲躺好。
“知道你難受。”
雲琅有樣學樣,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彆繃著,再躺平點兒。”
蕭朔被雲少將軍威風凜凜地呼喝著,靜了片刻,慢慢躺實。
“行了。”雲琅估摸著差不多,按著蕭朔的眼睛,“那兒疼?”
蕭朔:“……”
“不用扭捏,說話。”雲琅拍拍他,“你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蕭朔靜了片刻:“的確不體麵。”
雲琅莫名:“有什麼不體麵?直說就是。”
蕭朔:“腰脊之下,髖腿之上。”
“……”雲琅:“什麼玩意?”
“臀。”蕭朔頓了頓,“也可稱尻,民間俗話――”
“好了!”雲琅聽不下去,一陣崩潰,“讓你緩緩心神!好端端的,屁股疼什麼?難不成――”
雲琅話頭一頓,張了張嘴,忽然沉吟。
蕭朔也不知自己好端端的,為何便疼在了這一處,單手撐起來,在被褥間摸索了兩次。
“沒有。”雲琅早把這事忘乾淨了,欲蓋彌彰,堪堪攔他,“你我換個地方,去內室――”
蕭朔拿出一個早被藏好的插銷,放在雲少將軍麵前。
雲琅:“……”
蕭朔又拿出了一個,摞在上麵。
雲琅:“……”
老主簿出的好主意,雲琅對著窗子上的三十個新插銷越看越來氣,一時沒忍住,往榻間藏了半盒子。
一天沒回來,忘得乾乾淨淨。
“好了……”雲琅心虛,伸手去拉他,“彆找了,你我去內室,我――”
蕭朔已慢慢摞了七個插銷,莫名竟也覺得很是解壓。抬眸看他一眼,專心致誌,又摸出來一個,仔細摞在了上麵。
剛放穩,被雲少將軍的袖子一帶,嘩啦啦散了一地。
雲琅:“……”
蕭朔:“……”
雲琅站了半晌,乾咳一聲,撿起一個插銷,端端正正摞在了蕭小王爺的腦袋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