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真香雖隻是仿製的假貨,卻也仍效用極強,專誆人身陷混沌,不自知地暴露出心中念頭。越是抵抗,越損心神。
蕭朔靠在榻前,力道和動作卻都極穩定,細細拭淨了掌心冷汗,撫上雲琅微涼的後頸,點水一樣靜靜吻他。
雲琅坐了一陣,輕歎口氣,伸手去解蕭朔的鎧甲。
蕭朔微頓,去攔雲琅的手“做什麼?”
“睡你的,管我乾什麼。”
雲琅暗罵自己不爭氣,居然蕭小王爺夢裡親一口都扛不住,手上儘力輕緩,小心替他解了冰冷鎧甲“趕緊親,少廢話。”
蕭朔叫他訓得怔了下,靜了片刻,又笑了笑。
兩人自幼相識,實在太熟。雲琅這般看似洶洶虛張聲勢的架勢,他受了不知多少,比誰都更知道雲少將軍有多嘴硬心軟。
夢裡身是客,不知這又是哪一段,可哄好的辦法卻是一樣的。
蕭朔抬手,護住雲琅脊背,自上至下慢慢撫了幾次。
他細細吻著雲琅,掌心隱約回了暖,柔緩力道透過薄薄的夜行衣,半護半哄地落在雲少將軍背上。
雲琅肩背凜然不可侵地繃了不到三息,就在蕭朔掌心一點點軟下來,不情不願地抿了嘴,把蕭小王爺身上鎧甲整個扒了,隨手拋在榻邊。
“不氣了。”蕭朔溫聲道,“今夜陪你下棋,明日陪你跑馬。”
雲琅心說明日這馬怕是要跑到皇帝臉上,話到嘴邊,叫蕭朔貼身衣物冷冰冰一碰,到底沒能出聲。
蕭朔擁著他,連氣息都穩定安靜,要是不看早叫冷汗浸透的衣物,幾乎看不出半點異樣。
雲琅不著痕跡,握在蕭朔腕間的手轉過半圈,按了按蕭朔的腕脈。
小藥童受了一個藥杵的賄賂,不再防賊一樣防著雲琅,也常抱來師父的醫書給他看。
叫梁太醫舉著針追了這些天,雲琅對照醫書,試得多了,也已漸能摸出些門道。
弦伏而滑,是悸脈,悸而氣亂,結滯於中。
雲琅輕歎了口氣,從蕭小王爺懷裡把自己拎出來拚成人形,握著蕭朔攬在自己背後的手臂,挪開放在一旁。
蕭朔微怔,將手慢慢收回來。
雲琅未雨綢繆,起身推開條門縫,同守門的洪公公打了個招呼。
老供奉儘心儘力守著門,叫殿裡忽然多出來的人嚇了一跳,險些錯呼出聲,看清人才堪堪壓下錯愕“您怎麼――”
雲琅倚著門縫,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回頭示意了下殿內。
洪公公立時領會,將話咽回去,屏息點了點頭。
雲琅放下心,閂嚴了門轉回來,將窗子也一並掩了。
好歹也是在宮中,縱然抬出來的賞賜混了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也總不能太明目張膽。
雲琅思慮得周全,在窗前碼了三顆示警的飛蝗石,繞回榻前正要開口,忽然怔了下。
蕭朔從方才開始,便像是再沒動過。
不問也不叫他,束了手,垂眸靜坐著,無聲無息似在出神。
雲琅皺了皺眉,扶住蕭朔肩膀,輕晃了晃“小王爺?”
蕭朔坐了一陣,抬頭看他。
“怎麼了?”雲琅知道蕭朔不曾醒透,儘力放緩了聲音,“躺下,你身上太涼,我替你暖一暖。”
蕭朔恍若未聞,將視線慢慢挪開,闔了眼。
雲琅蹙緊眉,又試著叫了兩聲,蕭朔卻仍不見反應。
他閉上眼睛的力道緩而靜默,像是從夢裡醒來了,又一點點沉進濃得化不開的寂暗裡。
雲琅心底一沉,握住蕭朔的手腕,將他慢慢平放在榻上。
是他疏忽了……此時不同平日,方才從蕭小王爺懷裡出來,該交代一聲。
蕭朔肯放他走,雲琅自然知道。琰王殿下攢了這些年的恨意不甘,攢了一屋子的鐵鐐鎖銬,老主簿整日提心吊膽瞞著,生怕叫小侯爺看見,誤會成了王爺的房事癖好。
雲琅其實早去那屋子裡轉過一圈,卻也早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他走,蕭朔仍會放了他。
哪怕雲琅是去了什麼追不上找不著的地方,哪怕放了雲琅,轉頭便去同他共死,找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黃泉路再追一程。
哪怕是剛做了場求而不得的美夢。
“小王爺。”雲琅胸口生疼,咬了咬牙,貼在蕭朔耳畔,“誰讓你放手了?”
蕭朔靜躺著,呼吸不可查的亂了下。
雲琅俯身看著他,頭也不抬彈出顆飛蝗石,滅了燭火,一手扯了床前厚重繁複的布帳紗幔。
黑暗水一樣浸下來,雲琅單手扼住蕭朔肩膀,橫臂攔在他頸間,俯身道“醒過來。”
蕭朔胸肩微微一顫,像是極弱地掙了掙,卻終歸無以為繼,又靜得一動不動。
方才稍回的暖意也淡了,他身上一點點冷下來,冷得像是能浸入夜色。
雲琅抬手,按在蕭朔微冷的胸口。
小王爺拿的香譜並無錯處,隻是有心無意,落了一味蘇合香。
蘇合香,攝人心神,困於夢魘。
蕭朔躺得安靜,原本悸滯的心脈,此時竟已漸弱下來。
雲琅掌心覆在他胸口,察覺到微弱的輕撞,空著的手在蕭朔袖間摸索幾次,翻出一支帶了血的袖箭,拋在一旁。
次次用這種辦法醒過來,不虧蕭小王爺動輒頭疼。
雲琅壓著火,在蕭朔唇上碰了碰,咬了一口“睜眼。”
蕭朔不見回應,任他廝磨。
雲琅摸出顆玉露丹,含著哺進蕭朔口中,一手墊在他頸後,免得嗆岔了路。
玉露丹護持心脈,入口極苦,過了一刻,慢慢化開一片清香。
“蕭朔。”雲琅解了他衣襟,嗓子壓得極低,清冷凜冽一點點滲出來,“我不會走,一次也不會再走。”
“小王爺若有膽色,就當真將我綁了。”
雲琅寒聲道“捆一世,鎖一世,下了黃泉路,砸了孟婆湯的攤子,你我攜手去投胎,生生世世,歸於一處。”
蕭朔胸膛隱約起伏,手臂動了下,眉峰慢慢蹙起。
他仍不足氣力,卻已開始儘力掙脫那片叫人留戀至極的寧靜黑暗,被雲琅握在掌心的手動了動,似在摸索。
“蕭朔。”
雲琅轉了下手,同他十指相扣“你信我,便睜眼。”
蕭朔胸腔一震,應聲睜開眼睛。
他身上像是叫冰水浸洗過一遍,冷得不帶溫度,眼底明明滅滅光芒仍眩,怔忡看著雲琅。
雲琅高懸著的心終於落定,力道一卸,結結實實砸在了蕭小王爺的身上。
蕭朔初醒,一口氣被他砸淨了大半,眼前又黑了一瞬“雲――”
“閉嘴。”雲琅餘悸尚在,沒好氣沉聲,“睡你的覺。”
蕭朔“……”
“一刻前。”蕭朔抬手,攬住身上失了人形的少將軍,“我自覺正在睡覺,有人三番五次,叫我睜眼。”
雲琅一時愕然,他還沒見過這般不識好歹的,撐起半身,瞪圓了眼睛“你這人――”
蕭朔握住他手臂,抵著額頭,閉上眼睛。
雲琅就受不了這個,氣勢平白一軟,僵了半晌,慢吞吞跟蕭小王爺蹭了蹭額頭“行了,收收驚。”
此時不宜算前幾次的總賬,雲琅暗地裡記了賬,暫且拋在一旁,順手扒開蕭小王爺胳膊,整個人咬牙切齒地自投羅網,貼上了蕭朔胸肩“早晚同你打一架。”
蕭朔身上太涼,他知雲琅素來畏寒,挪了挪,抬起手“任打任殺,少將軍請便……”
“你衡量一下。”雲琅道,“現在把我推開,你這一個月都彆想在榻上再看見我。”
蕭朔靜了一刻,垂了視線,沉吟著沒再動。
雲琅愕然“你還真在衡量?!”
“倒並非衡量。”蕭朔慢慢道,“隻是子時已過,今日便是除夕,這一個月還剩下十個時辰……”
雲琅一腳踹開蕭小王爺,坐起來便要翻窗子走人。
蕭朔眼疾手快,將雲琅拉住“少將軍。”
“少將軍心冷如鐵。”
雲琅叫他拖著,往窗前原地踏步“這十個時辰,還請蕭小王爺好生享受,在下告――”
蕭朔靜了靜,握著他的手稍一用力,低聲道“冷。”
雲琅身形一滯“……”
蕭朔察覺到掌心力道,仍慣性地想鬆手,卻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念頭,反倒攥得愈緊。
雲琅沒來得及告辭,叫他攥麻了的手動了動,抿了嘴,叫蕭小王爺一點點拖回懷裡,慢慢抱實。
端王端王妃英靈在上。
蕭小王爺知道冷了。
雲琅坐了半晌,氣得樂了一聲,手腳並用把人抱緊,貼得密不透風。
蕭朔向來慣了替他暖身子,蹙了蹙眉,才要開口,嘴也叫雲少將軍眼疾口快,咚的一聲封了個嚴實“……”
夜深風寒,月清露重。
雲琅夜行衣裡頭藏著棉袍,小王爺親自吩咐人做的,內裡綴著上好的細絨,此時身上仍暖暖和和。加之這些天補得好,身上也不再單薄得骨質分明。
揣在懷裡,格外好抱。
蕭朔叫雲少將軍毫無章法地掛在身上亂親,輕歎一聲,單手將人攬了,空下來的手攏在雲琅腦後。
雲琅“?”
未及反應,蕭朔已將他放平在榻上。
“做什麼?”雲琅心頭一懸,“我還得騎馬打仗,不能疼腰,不能疼腿,不能疼――”
“我的少將軍。”蕭朔望著他,“不是這麼親的。”
雲琅愣愣躺著,從心口到心神皆受了琰王致命一擊,一時丟盔卸甲,再說不出話。
蕭朔不再攔著雲琅替自己取暖,分開雲琅唇齒,慢慢細致吻下來。
他方才含服了玉露丹,藥材清香下,能透骨的苦味還未散儘。
雲琅色令智昏,叫他親得神思恍惚,尚忍不住低聲抱怨“好苦。”
“入口最苦。”蕭朔道,“你那時未能嘗得出來?”
雲琅一愣“我――”
他那時急著給蕭朔喂藥,喂淺了怕蕭朔不肯吃,喂深了又怕將人嗆著,哪有功夫關心這些。
雲琅叫他提醒,才察覺分外提神醒腦的濃烈苦味,一時捶胸悔之不及。
蕭朔看著他,眼底融融一暖,自袖子裡摸了顆糖,剝開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