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想不通“你帶著這東西見的皇上?”
“還帶著你的小泥人。”蕭朔將糖喂給他,看著雲琅一點點吃了,眉宇鬆緩,“不然如何能撐下來。”
雲琅含著糖,耳根一熱,將蕭朔用力抱了,照後背用力胡嚕了幾趟“你是不是盤算著――”
雲琅話音一頓,沒往下說,將糖咬了一半,給蕭朔分過去。
昨日救那個險些墜河的孩子,事出意外,並不在預料之內。
雲琅走得快,出手時又已易容,縱然身法多少有跡可循,隻要蕭朔有意,再怎麼也能設法糊弄。他內息空耗,不願叫蕭朔擔憂分神,便不曾急著回府,去了梁太醫的醫館調息。
梁太醫手裡安神的藥多,索性趁虛而入,下了些藥將他直接放倒了,叫親兵背去了靜室好睡。
雲琅睡到月升,心頭忽然沒來由一緊,內息險些走岔,冷汗涔涔猛醒過來。
王府不曾派人來找,也不見連勝與殿前司人影。
刀疤守在門口,欲言又止,戰戰兢兢。
雲琅就知事情定然不對,揣摩著諸般端倪,應和著夢境連誆帶逼,從刀疤口中硬問出了實情。
“士彆半日。”雲琅沒好氣道,“小王爺不止學會了胡說八道,竟連心血來潮、兵行險著也一並給學會了。”
“時機難得,稍縱即逝。”
蕭朔知道雲少將軍實則半分也沒消氣,隻是壓著不便發作,握住雲琅手指,試探道“所幸有驚無險……”
他忽覺不對,蹙緊了眉,伸手去摸燈燭火石。
“沒什麼好看,弓弦勒的。”
雲琅將手背在背後,伸手把人扯回來“上過藥了,有驚無險。”
蕭朔看著他動作,靜了片刻,低聲道“抱歉。”
雲琅醒來得知消息,要潛進宮內探清情形、設法混入強弩營,還要再凝聚心神,射出索命的那一箭。
雲少將軍向來神勇,能於陣前挽弓直取敵方帥旗,今日竟能叫弓弦割傷了手,不知心神已亂到了何種地步。
“知罪了。”蕭朔輕聲,“今後定不再犯。”
雲琅逮著哪是哪,照著戴罪的蕭參軍肩膀上咬了一口,卻不說話,枕著蕭朔手臂仰了頭。
蕭朔撐起身,迎上雲琅的視線。
“你的罪多了。”
雲琅還心疼那一箱子春宮圖,壓了壓脾氣,不在這時候同他算賬“等事了了,一樁一樁罰你。”
蕭朔緩聲道“知罪,認罰。”
他說得格外認真,像是逐字逐句都出自心底。平日裡戾意盛不下的冷冽寒眸,此時竟溫寧得仿佛靜水流深,借著月色,穩穩映著雲琅的影子。
雲琅叫他裝在眼底,心口一澀,喉嚨哽了下“你――”
雲琅咬了咬牙,側過頭。
蕭朔是來做什麼的,洪公公看不透,都虞侯和連勝看不透,就連皇上預設立場、百般揣摩,隻怕也想不明白。
宮變凶險,禍福難料。蕭朔慣了走一步看三步,縱然有九成九的把握,也要為了那一分,將後路替他鋪設妥當。
隻要能叫皇上相信雲琅能替他守住當年事,便有可能叫皇上動搖,此時壓上蕭朔的立場,皇上無人可用,為安撫蕭朔,多半會選赦了雲琅死罪。
若今日能將雲琅身上的死罪推了……不論用什麼辦法,縱然明日不幸,蕭小王爺死在這宮變之中,雲琅也再不需王府庇佑。
蕭朔不攔雲琅同死同穴,卻要為了這一分可能,寧肯兵行險著,也要讓雲琅能以少將軍之名去北疆。
蕭朔要保證,縱然琰王今日身死,他的少將軍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領他的兵,奪他的城。
“少將軍……好軍威。”
蕭朔抬手,在雲琅眼尾輕輕一碰“訓人竟也能將自己訓成這般架勢。”
雲琅用力閉上眼睛,將眼底熱意逼回去,惡狠狠威脅“再說一句。”
蕭朔及時住了口,靜了片刻,又輕聲道“隻是慣了思慮,將事做得周全些,你不必多想。”
雲少將軍不爭氣,又想起來時見蕭朔那一笑,徹底沒了半分軍威,緊閉著眼睛轉了個身。
“知錯了。”蕭朔輕撫他頸後,“如何能哄少將軍消氣?”
“去找你六大爺,叫他赦了我。”雲琅悶聲,“打一仗給你看軍威。”
蕭朔微啞,正要開口,殿外傳來極輕的兩下敲門聲。醋溜兒文學發最快
“殿下。”
隔了一息,洪公公的聲音自門外響起“文德殿方才派人傳旨,說宗正寺來報,尋著了一封過往宗室玉牒。”
“天章閣閣老與虔國公親自辨認,上用玉璽,是先帝筆跡。”
洪公公輕聲道“玉牒上所載……是前雲麾將軍雲琅。”
雲琅“……”
蕭朔靜坐著,掌心仍覆著他脖頸,看不清神色。
雲琅方才澎湃的心神漸漸熄了,心情有些複雜,撐坐起來。
兩人忙活半宿,為的無非就是這個,自然猜得到皇上會妥協設法赦他死罪。
死罪並不難免,雲琅隻是受親族牽連,若非當年親手燒了豁罪明詔,為換琰王府安寧將性命親手交進了六皇子手中,這罪分明早就該一筆勾銷。
如今皇上既不得已退讓這一步,找個今年高興、大赦天下的借口,罪便也免乾淨了。
誰也沒想起來……居然還有這個辦法。
雲琅還記著先帝那句“皇後養子”,一時心裡也頗沒底,訥訥“小王爺。”
蕭朔坐得紋絲不動。
雲琅有點心虛,乾咳一聲,扯扯他袖子“小皇孫。”
蕭朔坐得一片巋然。
雲琅鼓足勇氣“大侄――”
蕭朔“雲琅。”
雲琅當即牢牢閉嘴。
蕭朔深吸口氣,將一把火燒了祖廟的念頭壓下去,按按眉心,起身下榻開門,去接了那一封玉牒。
他也早已忘了此事,更想不到蔡太傅竟當真去找了,此時隻覺分外頭痛,蹙緊眉打開看了一眼,卻忽然微怔。
雲琅輩分飄忽不定,頗為緊張“寫的什麼?”
蕭朔看他一眼,將玉牒合上。
雲琅“??”
蕭小王爺沒有心。雲琅火急火燎,自榻上跳下來“給我看一眼!怎麼回事,莫非將我寫成端王養孫了?你怎麼還往高舉你這人――”
洪公公及時關了門,看著兩人鬨在一處爭搶那份玉牒,再壓不住笑意,欣然向後退了退。
雲琅蹦著高,眼看便要搶到那一封玉牒,神色忽然微變,鬆開手回過身。
洪公公一愣“小侯爺,可是出了什麼事?”
蕭朔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
宮中仍寧靜,天邊卻一片通明,隱約可見耀眼爆竹焰色。
蕭朔與雲琅對視一眼,神色微沉“是鼇山的爆竹聲。”
“大抵是我們這位皇上到底沉不住氣,打草驚蛇了……無妨,來得及。”
雲琅道“我本想著今日在宮裡陪你一天,外頭安排好了,隨時能用。”
雲琅入宮前便已整頓好了殿前司,兩家親兵也並在一處,隨時待命。開封尹早備好了滅火活水、衙役各方守牢,虔國公的私兵也守在了京郊,隨時馳援。
本想有備無患,陰差陽錯,竟碰在了一處。
侍衛司異動,朝臣深夜入宮,終歸還是驚動了虎視眈眈的襄王,竟將宮變提前了整整一日。
此時正好儘數用上。
“不耽擱了,回頭同你說。”
雲琅摸過蒙麵巾“你那盔甲穿好,流矢無眼,千萬當心。”
“小侯爺!”洪公公隱約聽明白了情形,心頭一懸,“您不可不披甲,宮中有盔甲,老奴帶您去――”
“不必。”
雲琅一笑“我剛從製衣局過來,一不小心,看見了套上好的雲錦短打,配的薄鐵淬火明光甲。”
雲琅已有了主意,緊了緊腕間袖箭機栝“蕭朔。”
蕭朔點了點頭,緩聲道“凡事謹慎,多加小心。”
“話還給你,多加小心。”
雲琅笑道“有件事我沒對你說過……我在禦史台獄,曾做過個夢。”
雲琅“夢見我穿著那一身雲錦戰袍,去北疆打了一場仗,萬箭穿心,死在了北疆。”
蕭朔眼底光芒一悸,抬頭望他。
“我就剩了一個煙花,本想等到死而無憾的時候,給自己聽個響。”雲琅道,“放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有憾,還憾大發了……我惦記一個人,竟連他一眼都沒看見。”
雲琅“若他在,我說一句疼,他定來哄我。”
“戰事在即。”蕭朔啞聲道,“不說這些。”
“就得說這些,老主簿說了,要說什麼等打完仗回來就把我扛回你府裡當小王妃之類的話,這就叫插旗。”
雲琅飛快含混道“你聽我說,蕭朔。”
蕭朔叫他握住手,輕攥了下,抬起視線。
“我攀扯你,在刑場胡言亂語,是忽然想通了。”
雲琅道“我若死在你府上,就能有個歸處,半夜還能在你床底下睡覺。”
蕭朔“……”
蕭朔靜了靜,抬頭道“戰事在即――”
“我知道。”
雲琅扯扯嘴角,低聲飛快道“我今夜調息,又做了那個夢,夢裡有諸多不同。我想過是什麼兆頭,也想同你研究研究,後來見你醒來朝我笑,忽然想透了……蕭朔。”
窗外漆黑,夜色下蟄伏的凶險還尚未顯露,天邊明暗吞吐,雜著爆竹的鳴聲。
雲琅單手一撐,坐在窗沿上。
雲琅看著蕭朔,眼底已是一片刀光劍影的明銳鋒芒,卻又分明印著他的影子“過來,這次輪到你。”
蕭朔靜看他良久,走過去。
雲琅握住他手臂用力一扯,伸手將蕭朔牢牢抱住,迎著夜風,肆無忌憚地吻他。
蕭朔胸口滾燙熱血轟鳴,氣息一滯,閉上眼睛。
雲少將軍輕薄了琰王殿下,笑意明淨,深深看了蕭朔一眼,再不廢話,擰身紮進了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