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2 / 2)

參知政事看著他,有些驚訝“老夫與蔡太傅是舊相識,琰王竟也不意外麼?”

“誰與誰相識,都不意外。”蕭朔道,“世事顛沛,人各有誌。原本相識的被迫分道,原本至交的成了陌路,也不意外。”

參知政事步伐微頓,看了他一陣,眼底複雜良久,輕歎一聲。

蕭朔道“大人不必言謝。”

參知政事話未出口,不由怔住“你如何知道,老夫是來道謝的?”

蕭朔並無耐性同他打機鋒,蹙了蹙眉,不再開口。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終歸半分看不透,勉強一笑“罷了……你受不受,是你的事。”

參知政事拱手“老夫那個不肖的學生……有勞琰王,仗義搭救。”

蕭朔側身,避了他這一禮。

參知政事看他眼中幾乎鎮不住的無謂不耐,一陣啞然,不再繞圈子“樞密院謀兵,從先帝朝到如今,最大的阻力都不曾變過。一則端王府,二則雲將軍。”

“端王在時,朔方軍水潑不進風吹不透。三年一輪換,領了軍功戍邊歸鄉,便補充進禁軍,直入殿前司。樞密院空有掌兵職權,卻派不上半分用處。”

參知政事道“端王歿後,雲將軍又死守朔方軍一年,將士們悲愴抱團,更成鐵板一塊。”

參知政事“要破這一塊鐵板,便要從王爺與雲將軍下手。”

蕭朔眸底一片冷凝“如何下手的?”

“那枚玉麒麟,是先皇後賜給雲將軍的鎮命之物,宮中皆知。”

參知政事緩緩道“搜查鎮遠侯府時,大理寺報,在鎮遠侯府藏有巫蠱之物。政事堂依例派人監察,挖出了裝有玉麒麟的偶人魘陣。”

參知政事看了看蕭朔“那時琰王府閉門謝客,不見外人……此事王爺大概並不知曉。”

蕭朔靜聽著,眼底沉得不見波瀾。

參知政事道“事涉朝臣宗室,政事堂不敢輕斷,報到文德殿,最先來的卻是雲將軍。”

“此案原本極凶險。”

參知政事“尋跡而查,是琰王府的一個下人去同雲將軍要了玉麒麟。魘陣之內,有王爺親筆手書,有雲錦布片。若再有玉麒麟佐證,幾乎再難翻案,況且那時情形……王爺心中該當有數。先帝有心無力,能左右的已很少了。”

蕭朔問“他做了什麼?”

“那時鎮遠侯府尚未定罪,雲將軍品級仍在,入了政事堂,一言不發,奪了那證物便走。”

“那一案的主辦官員上前攔阻,雲將軍卻堅稱魘陣內藏的玉麒麟是假造冒充,琰王無辜受冤,有歹人彆有用心。”

參知政事“爭執之下,雲將軍將那證物奪了,拋進了金水河。”

蕭朔胸口一滯,慢慢闔了眼,儘數斂去神色。

“苦主不查,證物毀損,此案不了了之。”

參知政事道“主辦官員心中疑慮,與開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數年,竟一路摸出條大理寺與樞密院的暗線。”

“琰王府的下人,是樞密院派人收買。那封手書,是在端王與王爺的數十封往來書信中截取單字,以水轉印描拓,拚湊成了一張天衣無縫的罪證。”

參知政事道“那些信……儘皆是樞密院借職務之便,以盤查為名,從京中與朔方的往來書信中暗截下來的。”

參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過這一封,朔方軍幾個叫得出名的將領被遠調貶謫,都用了這個辦法,若非那主辦官員設法查獲,隻怕仍貽害無窮……”

參知政事頓了下,迎上蕭朔視線“怎麼,你不信老夫說的?”

蕭朔搖了搖頭“隻是大人身為百官之首,日理萬機,對此案未免所知太過詳細了些。”

參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來,蒼老身形頹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牆邊。

黑鐵騎兵佇立在城下,看不清麵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著的都是些什麼人。

“日理萬機。”

參知政事緩緩道“老夫隻恨,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詳情。”

蕭朔心念微動,蹙了下眉。

參知政事轉回身,從袖中取出了個錦囊,遞給他“此物逐水流,沿宮內水脈,原本該散落在延福宮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證,藏至今日。”

“後來雲將軍來尋過幾次,以為丟了,隻得作罷。”

參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雖看在眼中,卻不便交還。”

蕭朔雙手接過“晚輩出言冒犯,來日登府賠罪。”

參知政事看著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評?”

蕭朔垂眸“我並不懂朝中事,豈敢置評。”

“蔡補之教的好學生。”

參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說?無非左右逢源、見風使舵,是與不是?”

蕭朔搖了搖頭,並不答話。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輕嗤一聲,嘲道“我與蔡補之,同鄉同年,我晚他三年進士。他做太傅時,老夫隻是個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卻仍守著那個破學宮,日日隻知炫耀幾個學生。”

“蔡太傅為人剛正,不知變通。”

蕭朔道“不該入朝涉政。”

“不錯……老夫鑽研為官之道,他卻嗤之以鼻。”

參知政事淡聲“故而我與他日漸疏離,最終再無話可說,陌路分道。”

蕭朔已得了玉麒麟,不願再多說這些,並不答話。

“老夫向來看不慣他。”

參知政事冷嘲“為官不就該朝高處走,不就該位極人臣、尊榮無限?教了一兩個拿得出手的學生,難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蕭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後望了一眼,虛拱了下手“此物有勞大人轉交,來日登府,今日告辭――”

參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時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樣子,蕭朔神色沉了沉,要開口時,卻又微頓了下。

參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厲害。

“老夫圓滑,滴水不漏,深諳官場權術。”

參知政事啞聲“幾經風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職……”

參知政事牢牢盯著蕭朔“可老夫的學生不是這樣!”

“老夫的學生生性凜冽,嫉惡如仇,行事縝密素有內明。若能報效朝堂激濁揚清,縱然比不上你二人,卻也絕不會遜色那開封尹!”

參知政事胸口起伏,蒼老麵龐上激起些從未見過的波瀾“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蠅營狗苟,君王醉心權術,他該在青史留名!”

親兵早已將閒雜人等清儘,四周寂靜,空蕩蕩城頭凜風嗚咽,卷儘經冬的敗葉殘枝。

須發蒼白的老宰相,叫寒風卷著,眼底竟是一片再無掩飾的激烈愴恨。

“老夫圓滑了一輩子,如今不想圓滑了!”

參知政事凜聲道“你二人若要掃除凋敝、清肅朝綱,老夫助你。如今這個朝堂,砸了也罷!”

蕭朔握了那個裝著玉麒麟的錦囊,抬起視線,看向不遠處多出的人影。

雲琅也已醒了,親兵知道不攔,悄悄放少將軍上了城樓。

他已聽了一陣,目光卻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蕭朔沉得化不開的視線,穩穩攏住,歸於一處。

蕭朔沉默良久,再不開口,抬手一禮。

參知政事不閃不避,受了他這一禮,再不多說,拂袖下了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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