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1 / 2)

宮中, 文德殿。

老太師龐甘與樞密使坐在駕前,燈火幽暗,桌上鋪滿了朝中官員的請願上書。

“都是請命朝堂乘勝出兵, 擊退西夏人,打下朔州城的。”

樞密使這些天閉門不出, 到底沒能躲得開,焦頭爛額:“平日裡也不見朝中這般齊心, 無非得過且過、各掃門前雪,如何便忽然一起關心起邊疆戰局了?”

“何止朝中群臣,如今汴梁城內, 求戰之風一樣四起。”

太師龐甘道:“連街頭的花燈鋪子都在日夜趕製沙場破敵、收複國土的走馬燈。”

“簡直胡鬨。”

樞密使皺緊了眉:“張口閉口收複國土, 如今國中尚且動蕩,禁軍一場血仗鏖戰, 哪來的餘力再去打仗?”

皇上靠在榻前, 望著林林總總的一桌子各閣各部上書, 看不清神色。

樞密使咬了咬牙,伸手去攏那些奏折,沉聲道:“此時正該休養生息, 豈能再興刀兵?百姓不懂事,瞎起哄便罷了, 朝中竟也這般不知輕重,簡直不像話……”

龐甘抬手慢吞吞打斷他:“大人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樞密使伸出的手叫他攔在半路, 臉色微變, 收住話頭。

“大人不敢說, 老朽半截身子入土,隻知道效忠皇上, 沒什麼不能說的。”

龐甘拿起一封奏折,隨意翻了幾頁,合上放回去,蒼老渾濁的眼底透出些利光:“這些上書被送到皇上麵前,是什麼用意,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樞密使嘴唇動了動,額角滲出些冷汗:“老太師,此話――”

“當年皇上尚隻是皇子,立足未穩,根基未深,便冒險扶持大人奪了樞密使的位置。後來更是設法排擠兵部,將兵權儘歸樞密院。”

龐甘緩聲道:“這之中鋪了多少血債人命,結了多少解不開的死仇,大人心中該清楚。”

樞密使啞了嗓子:“下官無能……”

龐甘盯住他,陰沉道:“費這許多力氣,為的是什麼?”

樞密使叫他詰問,如坐針氈,臉色越發蒼白下來。

龐甘上次提及琰王舊賬,便在皇上處碰了一鼻子灰,此時不敢再翻扯過往,隻盯牢了樞密使:“自古朝堂之上權利交替,兵力當為第一位。全靠皇上當初深謀遠略,險中求勝奪來了軍權,我等今日才能坐在此處,可大人辦的好差事,如今連禁軍的虎符都叫旁人搶了!”

“今日這些諫言上書,口口聲聲說是奪邊城、複國土。可若要打北疆的仗,靠誰來打?是要靠寥寥金吾衛,還是要靠護駕的暗兵?”

龐甘寒聲:“是不是要等到連朔方軍也徹底落到琰王手裡,大人還是來禦前叩首,說一聲下官無能!?”

樞密使失魂落魄,應聲撲跪在地上,重重叩首,再不敢出聲。

“罷了,並非朕要罰你。”

皇上看到此處,終於稍坐正些,淡淡出聲:“太師所說,雖激切些,卻大體不差。”

皇上看他一陣,輕歎道:“樞密院權力恩寵,朕自問給到了極處。你這些年四處鑽營、排除異己,朕看在眼裡,也不曾多過問……就隻有一項,指望你替朕看住禁軍。”

樞密使磕得額頭通紅,畏懼得止不住打顫。

“禁宮一戰,失了先手,朕也有過失。”

皇上將奏折隨手撥開:“如今朝野群情鼎沸,也不是朕一個人說這場仗不打了,便真能作罷不打的,”

“陛下!”龐甘急道,“群情鼎沸,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這些人裡有多少是昔日端王舊部,多少是順風倒的牆頭草?無非如今看蕭朔那豎子得勢,又趁機鼓噪罷了!何不――”

皇上掃了他一眼:“何不什麼,再派你的刺客去琰王府送命?”

龐甘一滯,將話咽回去,臉上隱約漲紅。

“朕當初的確以雲琅為餌,逼出了他的王府大印,也引著他寫了一封手書。”

皇上眼底透出冷色:“那時朕也一時大意,叫他愚弄……竟當真以為他是恨透了雲琅,為手刃仇敵,不惜鋌而走險。”

獄中劫囚換囚,固然是掉腦袋的大罪,可偏偏蕭朔要偷的是雲琅。

此前一戰,雲琅整合禁軍殘兵、金水門下扭轉戰局,陣前誅殺西夏國主,已出儘了風頭。

如今汴梁百姓交口稱頌,人人念的都是昔日的燦白流雲旗。雲琅非罪反功,若此時以換囚的罪過拿捏蕭朔,隻怕等來的不是論罪處置,是請赦琰王無罪的萬民書。

“狼子野心,隻怪朕當初心軟。”

皇上閉了閉眼,壓下冰冷殺意:“他煞費苦心走到今日,又暗中操縱朝堂民情,引成鼎沸之勢,想來於朔方軍也已勢在必得。”

皇上看向龐甘:“朕叫你提的參軍人選,你可定準了?”

“是。”龐甘忙起身,“老臣的侄子親自去,陛下放心,他清楚該怎麼辦。”

“雖說如今琰王看似成勢,歸根結底無非是趁我們與襄陽對峙,趁火打劫罷了。烈火烹油,難以長久。”

龐甘低聲:“既然攔不住……便叫他去打,也有辦法。”

“北疆情形難測,當初朔方連年苦戰,也不曾將燕雲十三城收複,打了敗仗又有什麼奇怪?縱然出了什麼意外,也是他年少狂妄不知死活,中了西夏人的圈套。”

“並行不悖,再下一層保險。明路設法引他二人落入陷阱斃命沙場,暗地裡尋他們錯處,若能構陷成通敵,自然更好不過。”

龐甘陰惻惻道:“縱然他二人當真命大,活著回來,國中百姓也會知道,當初那一場仗是他們與西夏人勾結,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來外敵入京……”

“老太師當真思慮周全!”

樞密使聽出轉機,喜出望外,也顧不上龐甘此前攻訐:“如此一來,何須再忌憚那兩個短命小兒?當初的罪證便也能用得上了!”

禁軍落入他人之手,樞密使自知無用,原本已嚇得魂飛魄散,隻等免官去職。此時見了轉機,如何還等得住:“既如此,下官這便去調兵排布,儘快允他出征!”

樞密使趴在地上,在皇上眼中尋了默許,磕了個頭,滾爬起身:“軍中事有勞老太師,朝中下官定然盤妥。有與他勾結,沆瀣一氣的,不妨也一並扔去北疆戰場……”

他興衝衝邊說邊走,走到殿門前,將門拉開,忽然怔住。

殿外刀槍林立,金吾衛不見蹤影,右將軍常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窗前月色裡,靠了個眼熟的人影。

樞密使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下麵的話儘數堵回了嗓子眼裡,渾身都開始篩糠一樣打起了顫。

皇上聽見異樣動靜,蹙了眉:“出了何事?”

龐甘看過去,不及開口,已先看清了殿外情形。

他不及樞密使慌亂,臉色卻也忽然蒼白,張了張嘴,沒能說得出話。

皇上手中已不剩半個得用的人,見這兩人反應,愈發不耐煩,起身便要親自查看。

不等他走出文德殿,蕭朔已叫親兵拖開了軟成一灘的樞密使,不解兵器,進了大殿。

皇上眼中閃過驚愕,卻隻一瞬,便叫冷意儘數壓下。

這些年與襄王相爭,宮中並非不曾積攢暗力。

此前一戰,抵禦叛軍的是禁軍,暗兵營雖有折損,卻畢竟並非迎戰主力,實力尚存大半。各路州府的駐軍,也都在向京中調遣,要不了幾日便能入京勤王護駕。

蕭朔若沉不住氣,今日便要發兵逼宮,便是親手將護駕有功的重臣變成了叛逆。

連去一趟北疆設法迂回都不用,隻憑今日刺駕之罪,就能與當初罪證並行,徹底敲死。

……自絕生路。

皇上看著殿外黑壓壓的禁軍,眼底透出隱隱厲色,看著蕭朔,慢慢道:“幾時來的?”

“參見皇上。”

蕭朔甲胄在身,不便全禮,抬手一躬:“太師說我不知死活時來的。”

蕭朔直起身,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龐甘:“見皇上與幾位大人議事,臣不便打擾,在殿外等了等。”

龐甘一言不發立在一旁,臉色愈白一層,額頭滲出些冷汗。

皇上目光陰沉,看了蕭朔半晌,終於再不作勢:“你意欲何為?”

蕭朔抬眸:“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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