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不必再跟朕裝傻。”
皇上沉聲:“你深夜入宮,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蕭朔:“皇上不知道?”
“荒唐!”
皇上再壓不住怒意,厲聲嗬斥:“你深夜攜兵闖宮,打傷金吾衛,做出此等不君不臣之事,還來問朕知不知道?!”
皇上上前一步,寒聲道:“來人――”
“臣不敢。”蕭朔道,“金吾衛也並非是臣打傷的,臣來時,殿外已是這般情形。”
皇上眼角一跳:“你說什麼?!”
“臣今夜巡城,發覺刺客蹤跡,一路追蹤,竟察覺刺客是往宮中來的。”
蕭朔道:“臣心憂皇上安危,不及請命,帶禁軍來此護駕。到了殿外,正碰見暗衛與刺客廝殺,金吾衛叫人擊昏,儘數倒在了地上。”
蕭朔俯身:“臣心想保護皇上要緊,便由暗衛驅趕刺客,將禁軍圍在了文德殿外。”
“信口雌黃!”龐甘咬牙,“若真有刺客,為何殿內沒聽見半點動靜――”
皇上忽然想透,厲聲嗬斥:“住嘴!”
龐甘打了個激靈,堪堪閉上嘴。
皇上疾步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子,看著殿外沉默佇立的浩蕩禁軍。
更遠的地方,有極縹緲的廝殺與兵戈聲,卻因為被禁軍攔得太遠,叫窗子一隔,竟半分也無從察覺。
……
與當年一模一樣。
端王斃命禦史台獄,禁軍幾乎嘩變,雲琅壓製禁軍、同暗兵營死戰,鎮遠侯府明火執仗,隻待呼應發兵。
文德殿被襄王借來的親信以護駕為名圍得水泄不通,刀兵聲聽不見,急報進不來,殿內人對京中變故一無所覺,終於逼得端王妃在宮前持劍自儘。
皇上眼尾隱隱一縮,看著眼前的蕭朔,仿佛看見了個挾著霜刀雪劍回來、步步滲著泉下故人血,逐項清算的怪物。
雲琅……雲琅。
是雲琅將這頭怪物扯出了荒涼死寂的凍骨苔原,一條一條斬斷了他身上的枷鎖,磨利了他的鱗爪,將他從萬劫不複裡放出來。
皇上臉上滲出再難壓製的凶色,上前一步,正要出聲,一支箭忽然擦著他的肩臂狠狠嘯過,紮在木梁上。
箭尖雪亮,帶出一蓬血色。
“射雕手……射雕手!”
樞密使嚇破了膽,嘶聲喊道:“他們還有射雕手!快跑……”
蕭朔抬眸,眼底微沉。
西夏的射雕手,傳言百年可出一人,鐵膛鋼機,三百步外可透重劄,能射落大漠金雕。
宮前一戰,雲琅與西夏國主激戰時,便有射雕手隨戰,在混戰中斃命。
誰也不曾想到,百年不出的射雕手,京中竟還藏了一個。
射雕手極擅隱蔽,箭勢如雷一擊即走,若非卷入戰局,沒了騰挪的空間機會,幾乎無法應對。
禁軍圍得再死,也擋不住數百步外不知在何處窺伺的冷箭。
皇上遇襲,人人自危,殿內瞬時亂成一團。有隱在禦駕左右隨身護持的暗衛撲上來,將皇上護入暗處。
常紀躺在地上,察覺到亂局失控,悄悄起了身。
他守在宮外,見刺客來襲,本想同暗衛一道應對,看見黑壓壓的禁軍進來,便知道了蕭朔用意,自覺叫人打昏了倒在地上。
連勝下手不重,常紀躺到此時早已醒透,扯住蕭朔:“殿下,如今情形……”
“如今情形。”蕭朔道,“他下一箭便會衝我來。”
常紀心頭一寒,看著蕭朔仍平靜的麵色:“殿下可有法應對?!”
蕭朔按了按右腕,沒有說話。
西夏人還有一名射雕手,縱然今日設法應對了,來日北疆一戰,隻怕也要對上。
雲琅帶兵,定然要親上戰場衝鋒陷陣,若仍有射雕手未除,隱於暗處冷箭偷襲,風險重重。
若不能將射雕手在此地擒獲誅殺,來日北疆,便是心腹之患。
常紀看他神色,隱隱生出不安,皺緊了眉:“殿下?”
蕭朔搖了搖頭,凝神看著長箭箭勢。
要追出射雕手,隻有順箭勢倒溯。
都虞候與連勝在外圍,追著箭來的方向,應當能追出大略所在。
“他也警醒,若看不見要射的人,隻怕不會頻頻出箭。”
常紀擔憂道:“可皇上被護得嚴,殿下……”
常紀話音未落,看著眼前變故,錯愕焦灼:“殿下!!”
蕭朔在窗前稍稍一站,迅疾避閃,一支長箭挾著千鈞之力,紮牢在殿中木柱上。
“殿下何必這般冒險!”
常紀急道:“縱然今日捉不住這射雕手,叫他走了,也――”
蕭朔一言不發,凝神盯著窗外,千鈞一發,再度險險避開一箭。
常紀忽然醒過來,也閉牢了嘴。
這名射雕手的箭勢準頭,更勝過那天混戰中擊殺的那一個,若今日不能捉住誅殺,來日危險的就是帶兵攻城的雲琅。
宮城之中,尚是禁軍主場,若叫射雕手回了邊塞大漠,便是活活縱走了一個殺星。
箭勢越來越沉,一箭比一箭凶狠,勁風刮得人背後生寒。
常紀眼看一支箭遙遙飆射過來,再忍不住,要拚死上去將蕭朔撲開,才一動,卻忽然察覺出不對。
箭的力道仍在,卻偏出了十萬八千裡,斜刺裡直紮入牆麵大半,稍偏些便是叫暗衛團團護著的皇上,
皇上臂間血流如注,叫暗衛扶著,眼中一片驚懼,臉色煞白。
窗外靜下來,再不見落雕長箭。
常紀心仍高懸,攔著蕭朔,低聲道:“眼力再準,豈會隻憑這幾箭就能將人找著?還是那射雕手佯作停手,其實誘我們出來……”
蕭朔不置可否,斂住披風被箭風凜破的邊緣,抬眸看過去。
常紀一怔,也跟著遙遙一望,不由瞪圓了眼睛。
雲琅立在殿頂,拍了拍身上灰塵,隨手將擊碎肩胛廢去雙臂、已然昏死的射雕手自殿簷扔下來,由禁軍撲上去捆縛結實。
簷下風燈黯淡,遠不如天邊月明朗。
雲琅不緊不慢在殿簷上坐了,翻出個不知藏在何處的暖爐在懷裡揣著,擦淨手,撿了塊點心朝下頭遠遠一晃。
蕭朔垂眸,在殿中掃了一圈,去取才沏好的一壺上等碧螺春。
上下一片寂靜,人人噤聲,看著殿簷上的人影。
皇上咬緊了牙關,神色變換不定,叫暗衛左右攙著,死死盯住那個無數次叫他夢魘的影子。
燈昏燭暗,月色清寒。
雲琅坐在簷角,眉峰冷且凜冽,朝他笑了笑,隨手掰去了屋脊的瑞獸遊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