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這幾日忙,是叫景諫去打通你們的通關路引。”
雲琅道:“出兵不奉詔,叩不開路上的關口,不能紮營停宿,不能修整,步步維艱。”
兩人出京前,雲琅便察覺到蕭朔在忙活這件事,眼看這幾日景諫帶回來的牒文越來越多,心裡已有了數:“過了今日,你帶兵急行軍,日百裡直奔雁門關,不會再有阻礙了。”
親兵立在雲琅身後,沒忍住,咳嗽了數聲。
“……”雲琅回頭:“你們又咳什麼?”
“無事!”
刀疤忙站直:“隻是……頭次聽見少將軍說急行軍,日百裡。”
“以往咱們日行一百五,少將軍都要說這是烏龜爬,一天不跑到三百裡都不算趕路。”
刀疤瞄了一眼雲琅,咧開嘴嘿然道:“蒙古馬憨,讓跑就跑。那群大宛馬見了少將軍,個個倒在地上蹬腿吐舌頭裝死……”
雲琅眼看著這些人越來越以下犯上,脾氣上來作勢虛踹,被刀疤一閃身飛快躲開了。
雲琅深吸口氣,按按額頭:“不必管他們……你們走你們的。”
“我當初帶雲騎行軍,沒有步兵,不帶輜重。弓騎兵每人帶兩匹馬,日夜奔襲,同你們不一樣。”
雲琅看了看連勝身後的幾個將校,添了些耐性,繼續道:“……有了路引,你們無論行軍還是紮營整頓,都不會再有阻礙。”
“至於來攔路的那些宵小雜碎,最多追出一二百裡,過了今日多半再追不上。結陣禦敵的辦法,我也儘數帶你們演練過了。”
雲琅道:“我再替你們攔最後一夜。今夜之後,若再有人來侵擾,你們自己應對。”
他話說得竟已有安排諸事之意,連勝本想勸他不要事必躬親,眼睜睜看著少將軍竟一件事也不管了,不由愕然:“可是――”
雲琅抬起視線,帶了笑看他:“可是什麼?”
“可是……這樣一來,少將軍便將事情都安排妥了。”
連勝道:“我等急行軍,少將軍與殿下要做什麼?”
雲琅壓了壓嘴角,正要開口,神色微動,搭在身旁的銀槍沿腕間轉了大半個圈,穩穩落在手心。
這裡已是最偏僻的京郊,京城裡偷偷將馬牽出來跑,放縱打馬,最遠能跑到這一處。
更遠就是峭壁懸崖,跳下去會砸進冰冷的山澗,要端王府最好的山參才能把命吊回來。
這一片荒林之後,有間破舊的城隍廟,亂石叢生,最適合布置伏兵。
雲琅走過這一條路,能清晰猜得到,倘若是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來攔,會將伏兵布置在什麼地方。
……
他甚至能猜得到,那位九五之尊的皇上會在什麼地方。
連勝聽見喊殺聲,神色一凜,起身便要去支援。他才一動,卻被雲琅抬手攔住。
連勝愕然:“少將軍?”
雲琅握著槍,仍坐在原地不動:“有殿下在。”
這句話說得太過簡略,連勝愣了半晌,卻仍不甚明了雲琅的意思,遲疑著慢慢坐回去。
雲琅靠了身後的樹乾,靜坐著,聽著不遠處刀戈碰撞出的刺耳聲響。
老主簿曾對他說,王爺一個人,來過許多次這處破城隍廟。
每一塊亂石、每一株殘樁,甚至城隍廟裡每條磚石縫隙,蕭朔都找過。
可雲琅除了一灘血,什麼也沒留下。
蕭朔去的時候,已隔了些時日,那灘血深黑著覆在城隍案桌與地下的青石板上,冰冷乾涸,碰不到半點肺腑間的熱意。
從城隍廟回去,蕭朔開始有了第一場醒不過來的夢魘。
“他說的對。”雲琅睜開眼睛,握了槍起身:“都能養好,沒什麼可怕的。”
連勝越發雲裡霧裡:“什麼?”
“有些傷好了,有些還沒好,沉在不察覺的地方,遺憾餘悸,夜夜入夢。”
雲琅道:“我要同小王爺一道去養傷。”
他向來儘力避諱叫蕭朔知道這五年間的任何事,也儘力不讓蕭朔重走他走過的任何一個地方,可越是這樣避諱隱瞞,反而越叫人牽腸掛肚,難得解脫。
可這些年雲琅走過的地方,分明也有好的。
有往人懷裡撞的兔子,能煎茶的柔嫩新葉,有會頂著通緝令冒險開門,給他遞一張餅子、捧一碗熱湯的淳樸山民。
有山高水闊,有朝霞日色,有溫柔得像是王妃攬著胸背拍撫的風。
朔州城邊,就有一處斷崖,風景好得他一瞬想要記下來,等來世投在尋常人家,去琰王府敲敲門,將琰王拐出京城去看一看。
……不必等來世。
“我若隨軍,不用到朔州城下,敵軍自然會警惕提防。”
雲琅:“到時攻城,難免麻煩。”
連勝不解:“既如此,為何不一開始便隱匿蹤跡,低調急行軍?”
“隱匿蹤跡,低調急行軍,與我往日用兵有何不同?”
雲琅啞然:“他們的斥候眼睛極毒,禁軍如今練的不夠,隱匿蹤跡瞞不住他們,隻會叫他們起疑。”
“反倒是……鬨得人儘皆知,他們派出的斥候在軍中卻見不到我,會懷疑我傷勢未複強行迎敵平叛,此時已無力再戰。”
雲琅走到林邊,看了看情形:“京中鬨得沸沸揚揚,隻是虛張聲勢,仗我名號。”
連勝聞言恍然,看著雲琅,心底卻又一揪:“可少將軍傷勢的確也未複……”
“故而要借這一路再養養傷。”
雲琅主意已決:“我們兩個單獨走,不隨軍,朔州城下見。”
連勝怔了怔,不驚反喜,起身追了兩步:“少將軍要和殿下私奔嗎?!”
雲琅:“……”
雲琅:“兵分兩路,一明一暗。”
少將軍與王爺要兵分兩路,不走明道,暗中私奔,帶王爺去沿途侍寢。
連勝明白,欣然點頭:“是。”
雲琅隱約覺得他臉上的欣然不很對勁,看了連勝一眼,接過刀疤牽過來的馬:“軍中主將,就挑個我們走後官銜最高的,日日戳在馬上撐場麵就行了。”
連勝俯身:“是。”
雲琅不再多說,策馬直奔城隍廟,去尋小王爺兵分兩路了。
連勝回身,詢問身後將校:“如今軍中,論官銜最高的是哪個?”
“本朝重文抑武,文官無論職權,一律比同級武官高。”
韓從文是兵部尚書嫡子,自幼耳濡目染,垂首稟道:“故而論起官銜,也是文官高些。”
“我知道。”
連勝點點頭:“隻說哪個最高就是了。”
“從軍文職由樞密院派發,王爺與雲將軍出兵時,未經樞密院,軍中文職混亂。”
韓從文道:“很多職位……尚且空缺。”
“如何這般麻煩?”
連勝皺緊眉:“不管這些,現今軍中文武職位,有人的一並算上,哪個最高?”
韓從文:“景王。”
連勝:“……”
樹林之後,喊殺聲漸消,已能聽見禁軍看見雲少將軍親自施展身手的歡喜呼聲。
連勝立在原地,進退兩難,深吸口氣。
轉回頭,去輜重營的押運糧草的車裡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