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朔:“……”
躺在榻上、一心裝睡的雲琅:“……”
景諫人在桌前, 筆下一哆嗦,留了團墨點。
北疆的草藥,的確聽著生僻, 京城藥鋪不曾見過。
隻是……這名字起得,未免太過虎狼了些。
整個琰王府上下, 都曾圍觀過雲琅與蕭朔長久的不行之爭,深受其苦。此時聽見藥名便人人自危, 打著激靈,一個個當即非禮勿聽凜然闊步往外走。
玄鐵衛出門前就已被老主簿反複拎著囑咐過,趁少將軍與王爺還不曾在北疆彪悍民風的震懾中回神, 架著茫然的傷醫, 腳下生風出了軍帳。
有桌案攔著,景諫晚了一步, 被蕭朔叫住:“慢著――”
景諫腳下一絆, 毫不猶豫:“您定然用不上。”
蕭朔:“……”
景諫定了定神, 悄悄回去,摸過那張字條,藏進衣袖。
固然用不上……隻是治軍方略, 當一言九鼎。
說要淫羊藿,就是淫羊藿。
說買一斤, 便不能九兩。
等景王殿下來了,一倒手賣出去,於琰王府也是比不大不小的進益。
這些年琰王府散出去太多銀子, 家底再厚、收得賞賜拜禮再多, 終歸免不了有些流轉不暢處。
景諫在彆莊算慣了帳, 此時已盤算起該如何與景王殿下推銷這淫羊藿的妙處,給蕭朔行了個禮, 一扭頭飛快鑽出了軍帳。
……
原本擠了不少人的營帳,此時驟然清靜下來,隻剩湯藥煎得微微沸騰的咕嘟聲。
蕭朔立了一刻,用力按按額頭,熄了煎藥的爐火,定神將那一碗藥端回榻前。
雲少將軍軟在絨裘堆裡,自取其咎,心神恍惚奄奄一息。
“放心,我不――”
蕭朔說到一半,看著一小團熱乎乎的少將軍,話頭微頓了頓:“雲琅?”
“……不行!”雲琅麵紅耳赤,“沒門,窗子也沒有。”
蕭朔伸手,將雲琅自絨裘中剝出來,攬著腰背叫他坐穩。
雲琅當年在北疆,自覺還不曾見識過這個風氣,身心複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淫羊藿,又名千兩金,也叫三枝九葉草。”
蕭朔道:“論及藥性,並不隻是……你想的那些用處。”
雲琅愁死了:“我想的什麼用處,你如何知道的?”
“……”
蕭朔斂去旁雜心神,讓雲琅靠在身上,慢慢吹著那一碗藥:“《日華子本草》中說,這一味藥可治冷風勞氣,補腰膝,強心力。”
雲琅格外警惕:“這什麼書,華子又是誰?”
蕭朔擱下藥碗,看著雲琅。
淫者見淫,少將軍此時無疑已叫淫羊藿亂了心神,不宜再掰扯性味主治、藥理藥性。
蕭朔試了試藥汁溫度,將藥碗送到雲琅唇邊:“不妨事……你不喜歡,就讓他們編個名目,翻百倍賣給景王。”
“強心補氣、驅寒散勞的藥還有不少。”
蕭朔攏著他的後頸,揉了揉,熟能生巧哄少將軍:“不差這一味。”
雲琅叫他攬著,自耳根後熱透了,在藥碗裡紅通通冒泡:“我――”
……倒也並非不喜歡。
今日飛馬馳援,雲琅敢不作交代,一來是信得過朔方軍戰心戰力,二來更是信得過蕭朔。
蕭朔長在布局謀朝,戰場上的事,未必能稱之為有天分。
可雲琅曾親眼見過琰王府那一整個書庫,兵書戰陣、曆代名將的心得,本朝與前朝在北疆戍邊攻伐,能找到的所有戰事筆錄。
蕭朔曾對他說的“若舉兵、則共赴”,絕非一句心血來潮的空話。
“我今日回來,心裡很急。”
雲琅靜了一刻,一口一口喝了半碗藥湯,低聲道:“不怕你不明白該如何做,隻怕你太明白該如何做……”
蕭朔緩聲道:“你怕我死戰殉國。”
雲琅叫湯藥嗆了一口,黑白分明的眼刀鋒利殺過去,紮在口無遮攔的琰王殿下身上。
“今日的確凶險。”
蕭朔受了雲將軍滿腔譴責,賠罪地抬手,覆上雲琅發頂揉了揉,一點點順著頸後撫過脊背:“可我心有掛礙,若就這麼糊裡糊塗丟了性命,隻怕難以瞑目。”
雲琅叫他揉軟了,低頭將藥喝淨,含混道:“掛礙什麼?”
“少將軍衣來伸手、藥來張口。”
蕭朔:“我若這麼丟了命,來日隻怕雲少將軍想喝口藥,不會吹涼,都要燙嘴。”
雲琅:“?”
蕭朔將碗擱在一旁,從袖子裡取了顆糖脆梅,塞進他嘴裡:“故而……這麼一想,便操心得連傷也不敢隨便受了。”
雲琅怔了一刻,含著糖,口中苦澀藥氣叫甜意與脆梅清香散淨,迎上蕭朔靜徹黑眸。
蕭小王爺眼底靜深,有山高水闊,也有暖融燭火。
雲琅靜坐著,視線棲落進蕭朔的目光裡,提起的一口氣在胸中盤桓半晌,慢慢暖順,隨著藥力散入四肢百骸。
雲琅又坐了一刻,肩背一鬆,閉上眼笑了笑:“……是。”
蕭朔俯身,在他泛白眉睫間輕輕親吻。
“藿便藿罷。”
雲琅偎在蕭朔肩臂,低聲含混嘟囔:“九兩九錢賣景王,剩下一錢,咱們帶回家。”
中原所強,不在騎兵。與草原上的重甲騎兵正麵迎戰,前朝陣亡的將軍便有三十餘人,本朝已有九人,還是多年避戰的結果。
更何況是鐵浮屠。
幽靈一樣的鐵浮屠,險些將西夏滅了國的鐵浮屠。
雲琅帶兵回來時,看見蕭朔那一麵戰旗仍在,一顆心跳得險些一頭栽在馬下。若非情形不允,他那時候便會衝過去擁抱蕭朔。
擁抱,或者更熱切激烈的碰觸。熱意自心底澎湃,衝破一切,比以往更渴望最無間的接近,甚至無關情|欲,隻為攪在命運與天道湍流中的某種證明。
活著,以及某種堅實有力得更甚活著、不容更改的事實。
他們定下的,天命也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