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心神徹底鬆下來,他體力心力都已到了界限,此時陡一放鬆,隻覺頭暈得厲害,卻又安寧得不想動彈:“蕭朔。”
蕭朔攬穩手臂,應了一聲。
“等過了這一段……你我拿原本身份,光明正大的回去。”
雲琅低聲:“你陪我上城頭。”
蕭朔不問他要做什麼,點了點頭:“好。”
雲琅將臉埋進暖韌頸間,乏意徹骨的身體軟了軟,還要說話,卻已徹底沒了力氣,向下滑下去。
蕭朔將他抱實,一並翻上榻躺下,把人裹進懷間。
雲琅努力朝他亮出笑來,笑意在微眩眼底聚了一瞬,眼睫墜沉下來。
雲琅乏透了,叫蕭朔暖韌的肩臂胸膛裹著,放縱自己沉下去,沉進分明在死生之地、卻仍至安至穩的歸路裡。
蕭朔伸手,將安心睡實的雲少將軍護牢,扯嚴薄衾厚裘,熄了那一盞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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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州城內,遠不如城外軍帳安穩。
太守府中堂,襄王坐在正位,應城太守連斟恭敬侍立在一旁,堂前跪著麵如土色瑟瑟發抖的暗探。
雲州城來了兩個京城貴客,成了龐轄的座上賓,他們自然知道。
探子親眼所見,繪聲繪色說了龐轄如何盛情款待、儘奉承之能事,更信誓旦旦保證,來的若不是龐家人,便是比龐家人更要緊的、宮中出來的正經皇家血脈。
這一仗打下來,金將金兵不熟悉識不得,來的兩個人是誰,襄王一派的人卻無疑連燒成灰也能認得出。
“還真是皇家血脈……”
連斟氣極,反倒冷笑出來:“挑不出錯處!打探得好風聲!叫那兩個人一路光明正大進了雲州城,沿路竟能一條信也沒有!?”
“大人恕罪!”
探子篩糠似的抖:“那雲琅本就是逃亡熟了的,天羅地網也網不住,極難探查走了哪條路……”
今日害得戰局失利,已是掉腦袋的罪。探子伏在地上,垂死掙紮,低聲道:“況且……我們的精兵從襄陽奔朔州來,已抄了最近的路,不也尚且不曾到?他們晚出幾日從京城走,竟先到了,難不成是插了翅膀……”
探子隻為自辯,儘力找著說法,卻不曾見堂上幾名黃道使交換視線,臉色竟都微微變了。
這些天都忙著籌謀戰局,今日扭轉得太措手不及,功虧一簣,又要馬不停蹄善後安撫好被封在城中的鐵浮屠。
……
滿腔懊惱與氣急敗壞的怒火下,他們竟都不約而同忽略了件事。
襄陽府來的私兵,本該赴飛狐口待命,合圍敲開關隘,成尖刀一路直插京城腹心。
可數日前,私兵入了崤山以後,竟一條消息也再沒送來過。
“會不會……他們早就去了,事先在崤山設了埋伏?”
探子顫巍巍道:“我們的人不熟地理,難保不會中了圈套。那兩人素來古怪,隻怕――”
“荒唐!”連斟寒聲道,“此事機密,他如何知道的?掐指一算?你真當那雲琅是神仙?!”
探子一句“怕真沾了些神鬼莫測之力”噎在喉嚨裡,欲哭無淚,重重磕頭。
“大抵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連斟不再同他廢話,轉向襄王,躬身道:“屬下派人去查,定然弄清是怎麼回事……”
襄王忽然開口道:“不必。”
連斟一愣。
“隻是耽擱,遲早會來。”
襄王道:“若已被人殲滅,查也無用。”
連斟頓了下,竟半句也回不出,隔了一刻才垂首道:“是。”
襄王眼底冷了冷,泛起沉沉殺機。
……雲琅。
當初便該不計代價、痛下殺手,絕了這個要命的後患。
“龐家人怎麼回事。”
襄王漠然道:“龐轄接了兩位假貴客,真的在何處?也落進埋伏,死在路上了?”
“龐家雖然答應合作,卻仍在提防我們。”
連斟有些畏懼,低聲道:“隻知道來的是龐謝與龐家另一個旁支子弟,出了河北西路,他們便甩脫了我們的眼線……”
“蝦兵蟹將,龐家好氣魄。”
襄王冷嘲:“去找,三日內活要見人。”
連斟不敢多說,低頭應是。
“假的真不了……便讓那雲琅再逍遙三日。”
襄王眼底透出寒色:“龐轄如今不會聽我們的話。等龐謝來了,立即叫他去龐轄麵前驗明正身,關閉雲州城門。”
連斟領命:“是。”
“叫你們在朔方軍中散布消息,戳穿雲琅身份,再說他在京中是如何享樂的。”
襄王轉向地上的探子:“做得如何了?”
探子喉嚨一滯,僵了僵,埋頭道:“散布下去了……”
襄王擺弄著手中玉印,眼底陰冷。
朔方軍這些年過得寒酸困苦,憋屈至極。若聽了雲琅在京城舒坦享樂,自然生出逆反心思,人心若散,兵遲早帶不成。
先亂朔方軍心,再關雲州城門。
縱然今日一時屈居下風,自會有可乘之機,讓那些鐵浮屠頂著先殺出去,與朔方軍狠狠拚個兩敗俱傷。
驅虎吞狼固然凶險,但鷸蚌相爭,隻要拿準機會,便仍能從中得利。哪怕沒了襄陽府的私兵,還有藏在應城裡的兵馬可用,待來日敲破飛狐口,長驅直下,江山仍是他的。
襄王斂去念頭:“如何說的?”
“我們四處說,雲琅在京裡過得極好,鼎鐺玉石、象箸玉杯,日日錦衣肉食,什麼也不用做。”
探子低聲:“還說他穿的披風都是兔裘的,奢侈至極,隻用兔子頭頂到頸後最潔淨柔軟的那一片細絨,集絨成裘……”
“不錯。”襄王淡聲道,“那些人聽了,是何反應?”
探子不敢說話,一頭磕在地上。
“叫你說就說!”連斟沉聲,“支支吾吾做什麼?”
探子無法,咬了咬牙,隻得如實道:“那些人聽了,沒說話,三三兩兩散去……”
“隻一夜。”
探子跪在地上,絕望閉了閉眼:“這敕勒川下所有的兔子,便都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