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內金兵看見火光,像是灌了一劑強心藥,人人咬緊牙關拚命死戰。戰局再度膠著成一團,愈濃的血氣在坡間漫開,又被墜落的屍身重重壓進塵埃。
天間彎月竟也像是叫這一場慘烈廝殺所懾,停在半空陰厚雲間,不再挪動。
不知過了多久,馬嘶聲終於從身後傳來。
金人主將欣喜若狂,策馬馳迎過去,看清來的鐵浮屠,卻愕然瞪了眼睛:“大皇子――”
侵略如火,火字旗的鐵浮屠主征伐,是四支鐵騎中兵員最足的。風、林兩軍在精不在多,由大皇子完顏紹執掌統領,加在一起,也該有萬餘人。
可眼前的兩支鐵浮屠,卻無疑要少出不少,按千人一旗,竟堪堪剩下了七、八麵殘旗,刀身鎧甲鮮血淋漓,竟像是才遭遇了一場絕命拚殺。
“出城時遇了嶽渠的伏兵,費了些力氣。”
完顏紹未戴頭盔,抹了把臉上的血,沉聲道:“戰局如何?”
金人主將臉色微變,動了幾次嘴唇,終歸一頭撲跪在地上:“屬下無能……”
“罷了。”
完顏紹不再多問,催馬向前,目光在坡內緩緩一掃:“雲騎既然在這裡,這裡就該是主戰場。”
完顏紹已同雲琅交過一次手,那時雲琅搬了鎮戎軍來救朔方,一張雪弓、三支連珠箭,將他與王帳鐵浮屠硬生生逼進了應城之內。
如今這第二次……雲琅卻終歸太過托大了。
完顏紹一雙鷹目裡泛起森森殺機,取下雕弓,搭上一支朱紅穿雲箭,射向半空。
穿雲響箭,自帶鳴哨見風即響,尖銳哨聲隨風傳遍殺成一團的坡道,竟讓整個戰局都隨著凝頓了一息。
不過片刻,一聲清越馬嘶,那白袍銀甲的將軍已自戰局中脫身出來。
雲琅單手勒韁,槍尖仍滴滴墜著血,停在一處凸起岩石上,低頭望著坡下幾人。
“雲將軍。”
完顏紹收弓,下馬過去,目光在他身上緩緩一掃:“你該知道我發響箭約主將會麵,是為了什麼。”
雲琅笑了笑:“為了什麼?”
完顏紹眼底掠過森寒殺意:“你當真以為,隻憑你這幾千輕騎兵,憑著些許地利,能扛得住我數萬大軍絞殺?”
“朔州與應城如今是你的了。”完顏紹道,“你用計謀將城內的拐子馬調出來,趁虛而入奪了朔州城,又引得應城平民暴|動,破了應城城門,很聰明。”
完顏紹嗓音低啞,目光懸在雲琅頸間,緩緩道:“可你太自信了……聰明反被聰明誤,如今你已自尋死路,竟還不知麼?”
雲琅揚眉,持槍笑道:“有勞閣下指教。”
完顏紹見他冥頑,眼底墨色愈深了深,沉聲道:“你冒險將輕騎兵帶出大半,剩下的給了嶽渠布防。嶽渠所部與我等激戰,眼下已無戰力,不可能再同拐子馬激戰一場。”
“朔方軍軍力空虛,鎮戎軍徒有其表,供我軍拐子馬絞殺而已……這是其一。”
“你縱走了龐謝,此人狠辣遠勝龐轄,有他在,雲州城已等同於襄王囊中之物。為了朔州與應城,丟了一個根基厚實的雲州,顧此失彼,再無退路,這是其二。”
“其三……”
完顏紹眼裡拂過冰冷嘲諷:“我胞弟是襄王黃道使,他會為了殺我,調來山字軍。”
一旁金人主將聽得愕然,豁地回頭:“大皇子――”
“為了奪嫡爭儲,去做人家的狗,還做著有朝一日當上頭狼的美夢。”
完顏紹眼底不帶溫度,將蔑然隱去了,看向雲琅:“可他到底還是條狗,在咬死我之前,他會先奉那個人的令,來殺了你。”
“風林火山,四支鐵浮屠,傾我舉國之力,合圍你這一支殘破雲騎。”
完顏紹緩緩道:“雲琅,我敬你是英雄,也知你不會為我所用。你若在此自裁,我保你部下人人全屍安葬,馬革裹屍金棺送你回鄉。來日攻破汴梁,我會將你們中原皇帝的頭顱放在你墳前,祭你英靈。”
雲琅啞然,橫槍馬前,拭淨槍尖血跡。
完顏紹眯了下眼睛,神色冷下來:“你不信?”
“信。”雲琅道,“隻是可惜。”
完顏紹看著他:“可惜什麼?”
雲琅摸出一枚承雷令,隨手迎風引燃了,讓磷火升上夜空。
雲琅將槍細細擦淨,撕下根布條,握牢槍杆,將槍與手綁在一處:“其一。”
其一?
完顏紹怔了怔,心頭陡然沉下來,正要回頭,腳下地皮忽然狠狠一顫。
又一顫。
連環的轟鳴,由他身後的雲朔之地山搖地動悍然震響,綿延不停。
縱然已隔出數十裡路,竟也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震得人胸口陣陣發麻。
完顏紹目光倏凝:“你還有火|藥?!那裝了火|藥的帳子不是唯一一頂!?”
完顏紹手顫了下,腦中嗡鳴一聲,渾身的血幾乎都冰涼下來。
數十聲震響,數十頂裝了火|藥的帳篷!
衝殺的拐子馬!
膽子多大的瘋子,才能在幾十頂能撕碎地皮上一切物事的營帳裡穿梭,將拐子馬儘數誘進去?!這幾十撥火|藥炸下來,拐子馬又還能剩下多少――
雲琅沒有給完顏紹留下細想的時間,咬住布條,使力在手腕處係牢,抬頭望他:“其二。”
完顏紹瞳孔劇烈收縮,來不及開口,倉促回頭。
雲、應、朔三城,彼此掎角應和升起狼煙,濃滾煙柱直衝天際。
一團黑乎乎的物事被拋在完顏紹腳下,低頭叫火光一映,竟是龐謝驚恐猙獰、死不瞑目的人頭。
“老嚴沒來得及,龐轄親手殺的。”
刀疤攥著腰刀,身上鮮血縱橫,勒馬停在雲琅身後,咧嘴一樂:“那家夥滿腦子升官發財往上爬,龐謝要他叛國,卻死活不肯了。哭著在城頭上喊,說他沒出息,說他做夢都想當大官,可想當的是中原的官,不是金人的狗……”
完顏紹肩背狠狠一悸。
雲琅笑了笑,空著的左手解下酒囊,朝刀疤拋過去。
雲滾雷鳴,萬籟俱寂。
豁亮電閃自滾雷裡刺出來,風卷穀地,豆大的雨滴終於無邊無際砸在天地間,拂開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新水汽。
憋了數日的暴雨,一落便像是將天捅了個窟窿,傾盆將雨水徑直倒落下來。
雨越下越大,雲琅闔眼靜數,壓著最後一道白練似的雪亮電閃,睜開眼睛。
雲琅:“其三。”
雷聲轟鳴,與雁門關遙遙相對的寧武古城,山字旗被暴雨狠狠淋透卷折,墜進一片泥濘。
洪水卷著砂石,從上遊挖開的堤壩呼嘯著掠砸下來,狠狠淹沒了搶渡乾枯河床的鐵浮屠。
黑壓壓的禁軍沉默著,寸步不退,死死攔在通往雁門關的古道上。
景王發著抖,用力推開要勸自己回後軍避戰的親隨,登上戰車邊沿。
他讓衛兵將自己捆在了最前列的戰車上,渾身已被淋得濕透,隻拿過紙筆銀子的雙手叫雨水砸得青白,顫巍巍死死握牢了麵前的弩機。
雲朔城前,嶽渠所部人人灌下一碗烈酒,將碗在地上狠狠摔碎,逼出最後一分力氣,與步兵合在一處,擋牢了要去馳援雁門關的拐子馬。
隆隆戰鼓驟然轟響,壓過了雨聲,壓過了雷鳴,漫過山野穀地。
完顏紹在戰鼓聲裡晃了晃,死死扯著馬韁回身,盯住身後高地。
蕭朔持劍勒馬,身後染血的雲字大旗穿透雨色,一片曜目的颯白燦烈。
雲琅視線穿過雨幕,與他的目光在莽莽夜色裡相撞,化開既甘且燙的笑意。
雲琅橫槍:“我中原生民在後,寸步不退,寸土不讓。”
“今日一戰,為後世開太平。”
雲琅:“列陣,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