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朔頷首,接過溫熱茶水,遞給雲琅:“可曾召令宗室王族私兵勤王?”
衛準點點頭:“衣帶傳詔,秘出宮門。可惜環王染了風寒,衛王忽然發了頭風臥床不起。去找景王,景王府竟然府門緊閉,闔府不知所蹤了。”
幾人心中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各自對視,不由啞然。
“困獸猶鬥……”
商恪召來隨從,替幾人落了座:“他若坦然認敗赴死,也算他是個梟雄。”
“梟雄?”刀疤在一旁倒茶,不屑道,“狗熊,比襄王還不如呢。”
親兵已將附近清場,不怕失言。商恪聞言稍怔了下,點頭失笑:“話雖粗,卻大體不差……二位請看。”
快馬鴻翎,傳得是宮中詔書,剝開外封,內裡已露出隱約一層明黃。
蕭朔將詔書鋪開,同雲琅看過一遍,隨手遞回去。
商恪接過來:“如何?”
“封我鎮國公。”蕭朔道,“雲麾將軍晉雲麾侯。”
“不止。”
商恪清了下喉嚨,正經道:“雲氏一族舉族平反,為端王述功立碑,永載史冊。君王下罪己詔,親臨祭壇憑吊朔方死難將士,憑你二人執掌變法,裁撤冗政,清肅朝堂……”
雲琅實在聽不下去,咳了一聲:“商兄。”
商恪適可而止,將詔書斂在一處,隨手擱到一旁。
衛準鎮著開封府,死死忍了這些年,無非隻為這一封詔書。他靜坐良久,終歸輕歎:“倘若他能早想清楚,也不至今日……”
“倘若他早想清楚。”
商恪倒了杯茶,擱在衛準手旁:“又豈有今日?”
衛準一怔,苦笑了下,將那杯茶握在手裡,長歎了一聲。
篝火熊熊燒著,明亮火光映得人手臉發燙,胸口無數念頭盤踞雜陳,竟不知是冷是熱。
為了一兩人的私心、一兩人的野望,多少人填進看不見底的深寒溝壑裡去。冠冕堂皇粉飾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血,率獸食人,將護國的千裡之堤蝕出不知多少罅隙,尚不知蟻穴成結,作繭自縛。
遍地是血,冷透的血,枯成乾澀的黑。
然後有人從死地傷痕累累地回來,故人血肉森森白骨鋪成路,尚且活著的人,身無長物,隻能從胸腔裡剖出尚存著一絲熱氣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轉圜。
何必轉圜。
“外事已定,殿下,該有個決斷了。”
商恪緩聲:“這一封詔書,如何處置?”
蕭朔迎上雲琅視線,他仍握著雲琅的手,在那雙朗淨的眼睛裡尋到了如出一轍的念頭。
蕭朔微微一頷首,拿過詔書,拋進篝火中。
明黃織錦叫明亮熾燙的烈火一卷,轉眼被火舌吞噬,飄散開幾點火星,落在草葉尖。
月色清寒,薄雲流轉,火星閃了幾閃,熄成隨風即逝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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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輾轉徹夜,夜儘天明,黃河邊上搭起了望不儘的祭台。
晨色尚熹微,低沉的牛角號聲裡,金戈齊鳴,戰鼓隆隆響起。
蕭朔靠在古樹枝杈間,在觸麵不寒的微風裡醒來。
他聽見交鳴卻無殺氣的金鼓聲,稍怔了一刻,才從過分安寧的夢境裡回神,回攬住懷間仍睡得安穩的雲琅。
雲琅裹著披風,叫他攬住,自發伸出手擁住琰王殿下叫夜風吹得泛涼的胸肩,貼上來替他暖熱。
蕭朔輕晃了下手臂:“少將軍。”
雲琅仍陷在夢裡,叫這一聲牽得微微掙了下,卻仍不曾醒透。
“來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後告狀。”
蕭朔摸摸少將軍的發頂,輕聲道:“今日大祭,你我當引故人歸……”
他話音未落,雲琅已忽然睜了眼睛。
雲琅始終惦著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開封尹徹談半夜,又去看了雲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墓,回了蕭朔那一處小院時已過寅時。
眼看著那處處灰塵的破敗床榻,左右睡不下去,雲琅一時興起,便舉著蕭小王爺上了樹。
雲少將軍向來利落,行雲流水,睜眼時便已將披風掣開,看架勢還要撐著手臂坐起身,卻撐了個空。
蕭朔眼疾手快,將險些掉下樹的少將軍撈住:“醒神。”
“好險。”雲琅一時餘悸,按著胸口,“險些帶著故人飄回去……”
“……”蕭朔將他扶穩,攬著雲琅在另一處枝杈間靠牢,替他理好了發帶衣襟:“不急,軍中鼓樂尚要奏上一陣,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雲琅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來了個陶塤:“當初約好,聽了這個,他們才會回來的。”
蕭朔靜了一刻,迎上雲琅視線。
雲琅閒閒倚在枝杈間,朝他一笑,將陶塤湊在唇邊。激越清亮的古調破空直上,與低沉嗚咽的牛角號聲遙遙應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
“《九歌》。”
蕭朔低聲道:“《國殤》?”
雲琅斂去眼底濕氣,朝他彎了彎眼睛,靜靜闔了眼。
古塤的調子越來越清越錚鳴,竟引得鼓角一並洗去嗚咽淒厲,隻剩衝天明利戰意,直上雲天。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魂魄毅兮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銘被豎起來,字字如血殷紅,佇立在陰山腳下的黃河畔。
雁鳴聲裡旭日始旦,薄雲微霧,朗風流轉,熹微的淡金日光灑在祭碑之上,鋪遍茫茫陰山、滔滔黃河。
雲琅斂息,收起陶塤,單手一撐掠上馬背。
蕭朔與黑馬如影隨形,牢牢守在他身後三丈。
駿馬人立踏空嘶鳴,曜目磷火衝天而上。
獵獵風起,颯白流雲旗劈開最後一片朦朧薄霧,卷儘了黃河畔的慷慨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