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準一時不知該挑哪處落腳,遲疑了一刻,看見來人,忙俯身施禮:“相爺。”
參知政事負手過來,免過他的禮:“商恪如何了?”
“還病著。”
衛準怔了下,低聲道:“相爺……不曾去看過?”
“老夫去了,他又要硬爬起來,用那些從雲侯手裡要去的虎狼之藥,撐出個沒病的樣子給老夫看。”
參知政事皺了眉,拂袖道:“看了便心煩,老夫懶得去。”
衛準聽懂了,一時啞然,再度俯身:“下官代他……給老師賠罪。”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擺了擺手,一言不發踱到亭邊。
商恪這一場病,其實在入秋時就已有了征兆。
本朝從根上來的冗官冗政,幾代難解的蔭官泛濫。佑和一朝幾次想要下手裁撤,卻都因為牽涉太廣,到底無疾而終。
依照雲琅與蕭朔下去巡查前的安排,諸事已定,這一場裁撤隻要在三年內安置妥當,都不至生出什麼亂子。
可商恪卻好像不曾收到雲琅的留書回信,第一刀便朝著商家下手,裁儘了蔭補的閒官空餉。趁朝野愕震得然無措時,快刀斬亂麻,利落斬儘了世家大族的餘蔓旁枝。
打下手的龐轄都撐不住,活活累倒了幾次,商恪卻日日連軸轉,仿佛不知疲憊一般。不止衛準攔不住,連參知政事雷霆驟雨地訓斥幾次,他也隻是挨訓時老老實實去歇息,老相爺一走,便又披衣起身,叫人拿來了雲侯留下的碧水丹。
“商兄心中,尚有死結未開。”
衛準走到參知政事身後,低聲道:“襄王在烏台獄內,自作自受,被罌粟毒與降真香折磨耗竭而死。消息傳到大理寺,他恰好將卷宗儘數理妥,移交政事堂……”
“琰王與雲侯大義,先後以複仇、天下替他續命。”
參知政事知道衛準要說什麼,握了手中那一杯酒,視線落在湖中青白月色上:“如今大仇得報,天下事畢……原來師徒摯友,竟不配放在他心上了。”
衛準心頭倏沉:“相爺――”
參知政事冷聲道:“不是麼?”
衛準說不出話,靜靜立了一陣,慢慢斂起袍袖,將手握緊。
死地跋涉回來的人,最能看出同路的後來者。商恪投入襄王帳中,為討回清明朝局,棄了一身乾淨,忍了為虎作倀,雲琅在醉仙樓找上商恪那日起,就已看出了商恪心中的症結。
“商兄……並非不放在心上。”
衛準啞聲:“他隻是總覺得,自己手上已儘是罪孽鮮血,故而不能再――”
“不能再什麼?!”
參知政事平日裡滴酒不沾,今日叫蔡太傅灌了幾杯,火氣再壓不住:“矯情!人家蔡補之的學生,為何就拿得起放得下,胸襟豁達沒這些糾結毛病!”
“當日在醉仙樓裡,你們兩個不也抱著哭得不成人形了!”
老相爺又急又氣,重重拍著欄杆:“有什麼不一樣?!為何你二人到今日還不能同榻共枕,顛鸞倒鸞……”
衛準赧得臉上漲紅,張了幾次嘴才出聲,倉促打斷:“相爺。”
參知政事自知失態,隻是看著學生這般往死路裡鑽,既焦心又惱火,緊咬了牙關用力一拂袖,走到一旁。
衛準等他稍稍消了氣,跟上去,低聲道:“相爺。”
“少替他說話!”
參知政事冷聲:“你若能拿出半分昔日琰王匡正雲侯的架勢,你二人又豈會拖至今日?”
衛準:“……”
衛準當初人曾在琰王府的馬車下,親眼見過琰王殿下是如何“匡正”雲侯的,隻覺頭大如鬥:“相爺,此事隻怕――”
參知政事瞪他:“隻怕什麼?”
衛準語塞,埋頭無話。
“人家早已仁至義儘,還能處處靠琰王與雲侯?”
參知政事臉色仍沉,稍緩了些語氣:“且不說人家還願不願幫,縱然願意,又還能幫得上什麼?”
“縱然是琰王與雲侯。”參知政事歎息,“到了這一步,怕也束手無策了……”
參知政事整日裡除了朝堂政事,便是操心這兩個不成器的學生,掃了一眼訥訥無話的衛準,重重歎了口氣:“琰王與雲侯呢?”
衛準一愣:“相爺不曾看見嗎?”
“老夫是被蔡補之硬拽來的,坐下就硬灌人酒,哪裡見過他們?”
參知政事道:“你不曾見?”
衛準是被景諫領進來的,聞言茫然,搖了搖頭。
客人已到齊得差不多,主人卻還不知所蹤,來的客人顯然也已習慣了主人不在,人人自得其樂,沒一個特意去找主人家在什麼地方。
參知政事有些詫異,抬了視線,向四周儘數望過一圈。
……
大理寺。
蕭朔隨雲少將軍翻過高牆,落地斂衣,收了飛虎爪。
“還好。”
雲琅四處一望,往掌心嗬了口氣,暖了暖手:“雖說燒毀後重建了,總歸變化不大。”
蕭朔將暖爐遞過去,見少將軍不收,索性將他兩手攏過來:“既是來探病大理寺卿,為何不走正門?”
雲琅擺了擺手,專心找路:“正門不好施展……”
小王爺胸懷暖熱,雲琅叫他暖著手,舒坦得呼了口氣,以眼色示意:“走,後廚在這邊。”
蕭朔稍停住腳步:“……”
雲琅原地走了兩步,沒能走得動,回過頭:“怎麼了?”
蕭朔:“去後廚做什麼?”
“自然是來直接的,刀疤已回府去請開封府尹了。”
雲琅胸有成竹:“放心,淫羊藿還剩三兩,足夠用。”
“……”
蕭朔立了一刻,攬住雲琅肩背,將少將軍引回來。
兩人當初回京後,曾將淫羊藿高價轉賣給了新即位的皇上。蕭朔大略知道情形,同雲琅低聲道:“宮中太醫看過,淫羊藿並無亂心惑情之效,至多隻能催人氣血,促人心神……”
“知道。”
雲琅啞然:“大理寺卿與開封尹比你我波折,哪裡用得著亂心惑情?如今差得這一線,也無非要人用力推一把罷了。”
蕭朔迎上雲琅清明視線,靜了一刻,稍點了下頭。
雲琅自小樂得看旁人高興,到了如今也改不掉這個毛病。他與蕭朔在下麵微服私訪,依然時時能收到京中消息,不消細問,便知道這兩人困在了什麼地方。
雲琅自己立了半晌,沒忍住樂,搖了搖頭:“多虧你當初……”
蕭朔低聲:“什麼?”
雲琅輕咳一聲,飛快將偷看小王爺手寫話本的事咽回去,囫圇搖頭:“無事。”
蕭朔見他不願說,並不追問,摸了摸少將軍的發頂:“隻是三兩……到底太多。”
淫羊藿入藥要按錢論,縱然是拿來催氣血助興致,至多也一二兩便足夠。
是藥三分毒,下到三兩,如今大理寺卿尚在病中,隻怕受不住血氣激蕩。
雲琅早將宮中流傳的畫冊翻過一遍,自然知道,很有把握:“放心。”
蕭朔:“放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雲琅一年沒回家,很想念琰王府的湯池,將整三兩淫羊藿抄在手裡,理直氣壯:“我要下在茶裡,哄大理寺卿喝下去,自己不得先喝一兩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