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舒月凝眸,“你是說當日不止我一人聽見他們的私情?”
秦纓肅容點頭,吳舒月的表情也沉重起來,她緩緩轉身打量這船舫,半晌,才語氣悠長地回憶,“那日這第三層隻有我一人,其他人都在一樓花閣飲宴,我下去之時,大部分人都在與朝華郡主鬥詩飲酒,隻有……隻有四五個人不在宴席上,她們或許去了一樓的船尾,又或許在二樓的廂房裡說話……”
秦纓忍不住問:“不在宴席的是誰?”
吳舒月費力地回憶,又片刻,她凝聲道:“另外幾人我不確定,但是有一個我記得很清楚,並且,這個人縣主也認識……”
……
酉時過半,小雨初停,謝星闌黑著臉從鴻臚寺出來。
一旁謝詠道:“公子,鴻臚寺也沒有找到圖稿,難不成真的像適才那主簿說的,圖稿弄丟了?”
謝星闌狹眸,“你可記得昨日我們在禮部,未找到圖稿時那員外郎如何說的?”
謝詠遲疑道:“禮部也未找到黃庭的圖稿,不過那員外郎說,圖稿很有可能在彆的衙門,又說黃庭的圖稿十分稀貴,若後來贈與私人,很有可能圖稿在黃庭自己手中——”
剛說到這裡,謝詠頓時恍然,“鴻臚寺這人不對勁,黃庭的圖稿這樣稀貴,他便是為了撇清責任,也該說圖稿在彆處,可他卻一口咬定圖稿丟了……”
謝星闌冷笑一聲,“去查這個主簿,再查鴻臚寺卿傅仲明這幾年來的政績官聲以及後宅大小事,但凡覺得古怪的,都一並稟來。”
謝詠應是,又問他:“采買祭品的人沒找到,威遠伯府和簡尚書府,近來都沒有逝者過忌辰,去了其他幾家府邸,他們也說無人過忌辰,眼下如何辦?”
謝星闌淡聲道:“要麼是真沒有主子過忌辰,那采買祭品的丫頭,是家裡仆從祭奠自己的親人,那便與案子無關了,但也有可能,有人在說謊。”
暮色四垂,謝星闌看了眼天色道:“派人留意著,如今先查鴻臚寺之事。”
謝詠應聲,謝星闌馬鞭一揚,直奔著安政坊的謝氏將軍府而去。
江州謝氏在前朝時極負盛名,不僅出過多位宰相和皇後,其門生故舊也遍布天下,但到了本朝,跟隨李姓皇室打天下的世家過多,他們各個封侯拜相,謝氏卻逐漸衰微,直到謝正則棄文從武,以軍功得先皇帝青睞,謝家才在京城貴族間有了立足之地。
他年紀輕輕便加封三品鏢旗將軍鎮守原州,在貞元三年的豐州之亂時,第一個率軍北上勤王,後來與定國大將軍鄭明康一起打跑了叛軍,自此,謝正則正式成為了貞元帝的左膀右臂,可謝正則辛辛苦苦在軍中攢下的人望,很快就被他構陷忠良的手段敗壞了。
彼時貞元帝正在和鄭太後一脈鬥法,謝正則雷厲風行的狠辣手段,正好是貞元帝手中最利的刀,他被封為金吾衛上將軍,替皇帝鏟除異己,在朝中樹敵無數。
謝星闌便是在他最臭名昭著的那年被他收養。
到他死之時,沒人記得他征戰沙場的功績,隻一句朝廷鷹犬、奸惡弄臣,便將他釘死在史書的恥辱柱上。
謝星闌在府門前勒馬,又去看那朱漆有些斑駁的匾額,他始終不知謝正則是為何而死,但謝正則不在這麼多年了,這塊敕造的匾額未被摘下,朝野百官看到這道禦筆親書的牌匾多少會忌憚三分,否則這府中的孤兒寡母,早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將馬鞭扔給前來迎接的隨從,謝星闌大步走上台階,可還未進府門,青石板長街上響起了馬車駛來的聲音,謝星闌駐足回頭,眉頭微微一揚。
謝詠看到了謝堅,出聲道:“公子,是雲陽縣主。”
謝正則還在的時候,將軍府便門庭冷落,這幾年,更是少有權貴來訪,眼下夜幕將至,秦纓卻乘車而來,謝星闌心底湧起一股子怪異之感。
馬車剛停穩,秦纓便一躍而下,她利落上前,“謝堅說你天黑時分才會回府,我果然來的正巧,可去過鴻臚寺了?”
謝星闌點了下頭,秦纓秀眉一挑,“看樣子是沒有收獲。”
謝星闌臉黑如鍋底,怎麼看都不像有進展,但令他意外的是,秦纓接著說:“我已猜到你去鴻臚寺會撲空了。”
謝星闌蹙眉,“昨日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秦纓目澤微暗,“我也是在兩個時辰之前猜到的。”說著話,她抬了抬下頜示意府內,“我們要站在大門口說嗎?”
謝星闌這才道:“入府吧。”
將軍府從前是親王府,在皇城根下的安政坊,不遜於任何皇親國戚的宅邸,後禦賜給謝正則,足見從前貞元帝對其多麼器重,但秦纓踏入府門的那一刻,目之所及卻儘是蕭瑟,和此處比起來,臨川侯府那點兒冷清便不算什麼了。
一行人沿著燈籠次第的廊道往西走,但詭異的是,將軍府被這廊道一分為二,廊道西邊偶見燈火,廊道以東,卻黑沉沉地一點光亮也無,樓台畫閣掩在夜色之中,涼風拂過,似有鬼影憧憧。
秦纓眉頭微擰,外間傳聞謝星闌將養母氣病在床,可眼下瞧著,好似不止氣病而已。
她斂下心神,跟著謝星闌進了一處院閣。
此處院內遍植梅樹與翠竹,這個時節蔥蘢蒼翠,終於見著點人氣,待進了上房門,便見是謝星闌的書房,寫著“含章”二字的匾額高掛在堂上,而在書房西北角,竟設著一座佛龕,龕內供奉著菩薩雕像,嫋嫋沉檀,沁人心脾。
秦纓回想起上次在謝星闌身上聞見的氣味,此刻才知曉這竟是佛香,而她更難想到,謝星闌這樣的人,竟然會在書房重地供佛。
她凝眸落座,開門見山道:“昨日我們聽到鴻臚寺之時,對傅靈有所懷疑,但當時我下意識是否定的,因為傅靈根本沒有動機,可你還記得吳舒月的證詞嗎?”
謝星闌站去書案之後,“記得。”
“她是在淩煙湖的船宴之上,將崔婉和薛銘的爭執聽了個明白,而也隻有那次薛銘和崔婉的動靜最大,吳舒月肯定二人有私情,其他人雖然發現了些蛛絲馬跡,卻並不確信,那日我曾讓吳舒月寫一份名單,崔婉案子裡的人,大部分也都去過那次船宴。”
謝星闌立刻問:“傅靈也去了?”
“不,她沒有去。”秦纓語聲一沉,“但她姐姐傅珍去了。”
謝星闌眉頭微皺,秦纓道:“白日我與吳舒月去淩煙湖,重新去了當年宴客的畫舫,吳舒月回憶,當時她撞見崔婉和薛銘爭執之後連忙下了樓,待到了宴客之地,卻有幾人不在廳中,其中便是傅珍,我猜測,當日不僅她聽到了崔薛二人的私情,傅珍或許也聽見了。”
“那次船宴,是在貞元十八年的五月下旬,而傅珍出事,僅僅是在十多天後的六月簪花宴,我聽白鴛說,當日杜子勤宣揚傅珍對他有意,還贈了亡母的玉墜兒,待傅珍知曉後指責他時,杜子勤口口聲聲說那玉墜兒乃是傅珍派人送給他的,杜子勤品行不端,傅珍也不可能贈亡母遺物給他,但有沒有一種可能,杜子勤和傅珍都沒說謊,是有人故意設局陷害傅珍?”
謝星闌聽得色變,“你是說,是崔婉和薛銘陷害傅珍?”
秦纓頷首,“如果傅珍那日聽見了崔薛二人的私情,還被她們發現,崔薛二人害怕傅珍宣揚此事,麵上沒對傅珍做什麼,卻用此事陷害她,畢竟傅珍有個嚴苛的後母,一旦她名節上有了汙點,多半要被送回族地,隻要傅珍一輩子不回京城,他們便可高枕無憂。”
“傅珍本是官家貴女,卻落得這步田地,傅靈心中怨恨崔薛二人,這便有了行凶的動機,如此一來,她殺人,並且還要將二人私情公之於眾,便勉強說得通了。”
這話又似編故事,但偏偏有理有據,謝星闌此番未再質疑她,還將適才鴻臚寺之行道來,“帶我們尋圖稿的主簿,一看便在說謊,他與崔家的案子無關,不至於哄騙龍翊衛,因此我懷疑是傅仲明早早做了吩咐,若是如此,多半沒機會找到圖稿。”
秦纓也道:“眼下已經在工部和禮部找過,凶手若是時刻注意龍翊衛的動向,是一定會有察覺的,找圖紙,也隻是為了查證凶手用了什麼障眼法,而如果真是傅靈所為,那她一定會有彆的錯漏,連著殺兩人,若說沒有人幫她打掩護是絕無可能的。”
謝星闌這時道:“但有個疑問,即便你說的是真的,當初傅珍是被陷害,但此事過去了兩年,傅珍也早已嫁人,傅靈為了這個便可連殺二人?”
秦纓便道:“的確略有牽強,所以眼下有兩件事需要核實,第一,調查傅珍在族地過的如何,倘若她眼下過得萬分困苦,傅靈自然會格外惱恨崔薛二人,第二,核實傅珍和杜子勤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
微微一頓,她正聲道:“我建議直接去找杜子勤。”
這話剛落,一旁的謝堅先忍不住了,“縣主,您也知道杜子勤對我們恨得牙癢癢,眼下去找他求證,他豈會配合?”
秦纓道:“的確不易,不過杜子勤本就是當事人之一,找他求證是最快的。”
謝堅不由去看謝星闌,謝星闌瞟了一眼外頭如墨的夜色,波瀾不驚地道:“明日巳時,往定北侯府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