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闌吩咐:“將人帶進來。”
盧文濤進門便見謝星闌站在水缸之前,他便道:“製作玉器需要不斷往水櫈上澆水衝刷,因此每次有活兒的時候,會在水缸裡存滿水,如此便無需一直出門打水,這也沒什麼好古怪的。”
水缸裡黑嗡嗡的,謝星闌不知想到何處,忽然往後院走去。
到了後院上房,先看到正堂擺著一套桌椅,西廂乃是處布置簡單的書房暖閣,東廂則是睡覺之地,謝星闌在兩邊轉了一圈,複又返回正堂,四下一掃,謝星闌目光落在了角落高櫃上放著的一套青瓷酒具之上。
那酒具頗為精致,一隻酒壺配著一套八個酒盞,瓷色溫潤,青釉生光,但此刻,那八個酒盞之中六個倒扣,兩個卻是正放著。
他緩步上前探看片刻,目光又掃過屋內的方桌椅,不知想通了什麼,他眼瞳微亮,又快步往前堂行去,到了前堂,他直奔水缸,吩咐道:“將水倒出來!”
翊衛們一擁而上,將水缸搬到側門處,緩緩將裡頭的死水倒在了門外,等快見底之時,謝星闌喊了停,他走到水缸口,拿著火把仔細地打量水缸邊沿,而這時謝詠在不遠處輕咦了一聲,“這是何物?”
謝星闌溫聲看去,隻見謝詠指尖捏著一絲赤色絨毛走了過來,“在靠牆的長案角落發現的,像是什麼東西的羽毛。”
謝星闌便問盧文濤:“你們老爺初一可來過此處?”
盧文濤搖頭,“老爺已經許久沒來了。”
謝星闌問:“那這鳥羽作何解釋?”
盧文濤抿了抿唇,“老爺愛鳥,身邊人都幫著伺候鳥兒,身上沾上染上從而帶過來,也是極有可能的。”
謝星闌冷笑,“既然你說你初一也未曾過來,那隔壁鄰居初一那日聽到的動靜是誰?”
“或許……是鋪子裡的掌櫃,我曾在鋪子裡留下過鑰匙,可能是他們缺貨了。”
謝星闌眼風如刀,盧文濤卻還算鎮定,謝星闌吩咐道:“仔細搜,所有角落都好好搜搜,一根頭發絲都不得放過!”
翊衛應聲而去,謝星闌也往窗邊走,他轉身時,不遠處的謝堅正高舉著火把搜查房梁,也是這刹那,水缸裡不知怎麼生出道微芒滑過了謝星闌眼角。
謝星闌劍眉微蹙,回身往水缸裡看。
水缸頗深,一眼望下去隻看到底下一層水垢,謝星闌不由將整個燈籠都放了進去,隻等到燈籠裡的光灑入缸底之時,謝星闌又看到了那一抹熒光,他傾身而下,不多時,指間多了一抹赤紅碎玉,待看清那碎玉形狀,謝星闌眉眼頓亮。
他站起身來,喝問盧文濤:“我再問你一遍,初一那天到底是誰在此處?”
盧文濤苦著臉道:“小人真的不知,大人實在想問,我去鋪子裡問一聲?反正小人和老爺是不可能在此處的——”
盧瓚在旁道:“便是問出當天晚上在這裡的是誰又如何?”
謝星闌眼底閃過一絲譏誚,“又如何?此地是趙鐮遇害之處,初一當夜在此之人,便是謀害趙鐮的凶手!你猜我要如何?”
盧瓚擰眉,“你有何證據?”
盧文濤也道:“大人慎言,這好端端怎就成了害人之地了,這傳出去,我們國公府往後生意可就難做了……”
謝星闌緩緩抬手,指間那抹南紅碎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寒肅道:“若不是趙鐮遇害之地,那他玉佩之上的南紅珠碎塊怎會在此?”
盧家做玉石生意,便是盧瓚也一眼看出那枚玉碎乃是上好的南紅瑪瑙,他驚道:“我們做玉石生意的,雖大都是翡翠,卻也有不少其他寶石,瑪瑙也是有的,隻憑這麼一點碎玉,如何肯定是趙鐮身上的玉佩?”
見謝星闌發現了此等證據,所有人翊衛都神色大振,隻聽謝星闌語聲迫人道:“趙鐮身上有一塊極好的翡翠玉佩,那玉佩之上還穿著幾顆南紅珠子,珠子色澤大小,皆是一模一樣,當日驗看屍體之時,我曾發現珠串頗鬆,一看便是少了一顆,如今卻知,不是少了,還是碎了。”
“我手上這枚碎玉雖隻有珠子的一小半,卻能看出珠子形狀大小,中間本是穿繩之孔,如今隻需將玉碎拿去與趙鐮珠串上的南紅玉珠作比對,便能證明這玉碎是他玉佩之上的無疑。”
見盧瓚還想爭辯,謝星闌當先道:“總不至於你們剛好打磨了一顆同樣大小的珠子,還剛好有同樣大小的繩孔,甚至連繩子對玉石的磨損都一樣?”
盧瓚驚得神魂俱震,一時竟無法反駁,他忙去看盧文濤,便見盧文濤也僵愣在場,隻是目光複雜變幻,見二人無話可說,謝星闌吩咐道:“仔細找,珠子應當是在水缸上撞碎的,剩下大半應當還在屋子裡,務必找到!”
若能合成整顆珠子,便更令盧家人無話可說!
翊衛們紛紛點著火把搜尋,刹那間將整個工坊照的燈火通明,不多時,謝詠上前道:“公子,又找到了兩縷鳥羽,還是赤色的。”
謝星闌一看,果然和前麵找到的同一顏色,他看向盧文濤,“你們二爺上一次來此處,是何時?”
盧文濤僵聲道:“兩個月以前。”
謝星闌不再問下去,他更像找到那珠子,但一炷香的時辰過去,翊衛們將工坊各處都摸索了一遍,連角落裡的灰都快要幫忙擦淨了,也未找到那剩下的南紅碎珠。
謝堅苦惱地來回稟,謝星闌也百思不解,盧瓚見狀道:“所以你們懷疑是誰呢?是不是鋪子裡的掌櫃?”
他轉身去看盧文濤,“盧管家,初一那天來的人是誰,你快點說清楚啊,你不說清楚,金吾衛要懷疑你和二叔!”
盧文濤道:“小人隻留下了鑰匙,不知是誰拿了鑰匙來,按理說隻能是掌櫃的用,但……但小人對他們向來寬鬆,後來也有夥計為了送貨自己來的。”
盧瓚聽得生氣,“盧管家,我自小看著你做事,你從前在我父親跟前,可是從不出差錯的,怎麼這些年跟著二叔,越來越糊塗了?!”
謝星闌眉峰微抬看過去,忽然下令道:“留下兩人守在此處,謝詠帶人去柳兒巷盧宅,一看到盧二爺,立刻將人請去金吾衛衙門,其他人跟著我回盧國公府,看看盧二爺今夜是回柳兒巷還是回國公府,盧文濤也帶去國公府,看看國公爺如何說。”
一聽要去見盧炴,盧瓚眉眼微鬆,盧文濤的神情卻更是凝重,又看了一眼這作坊,謝星闌帶著人當先出了小院。
等翻身上馬之後,謝星闌輕聲吩咐謝堅,“派個人去臨川侯府走一趟。”
無需謝星闌細說,謝堅便知他是要將今日所查告知秦纓,等眾人去往國公府之時,去臨川侯府通傳的翊衛也快馬駛出了長街。
……
下午金吾衛的出現,好似禍從天降,盧瓚帶著他們離開之後,楊氏的心始終沒放下來,盧炴卻還沉得住氣,一直勸楊氏寬心。
但他越勸,楊氏心弦蹦的越緊,眼看著快到二更,夫妻二人都毫無睡意,待聽到金吾衛和盧瓚一同返回之時,二人腳步如風地往前院跑去。
剛走到院門口,夫妻二人都是一驚,隻見不知盧瓚跟著一道回來,竟連盧文濤也一並帶了回來,而盧文濤被兩個翊衛押著,顯然是對待重犯的態度。
盧炴快步上前,“謝欽使,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真出了岔子?”
謝星闌往後宅方向看了一眼,“聽說盧二爺並未回府?”
盧炴應是,又關切地去看盧文濤,盧瓚見狀忍不住道:“父親,母親,他們已經查明,說京畿衙門的捕頭趙鐮,死在了盧管家在芙蓉巷買的宅子裡,那宅子本來是為鋪子裡存放貨物的,還有許多製玉的家具器物都在——”
楊氏聽得眼前一黑,身形都晃了晃,“憑何說趙捕頭死在那?”
盧瓚艱難地道:“說是在那裡找到了趙鐮死的時候,所戴玉佩之上的一顆碎玉珠……”
楊氏驚震不已,盧炴也驚愕難當,又去問盧文濤,“文濤,這是怎麼回事?”
盧文濤苦澀地哭訴,“小人不知,謝大人說是初一出事的,但初一那日,小人和二老爺都沒去那宅子,誰也不知生了何事,小人從前留下過鑰匙在漱玉齋,許是鋪子裡的掌櫃夥計去過吧,小人有罪,小人不該有如此疏忽。”
盧炴喝道:“你好糊塗啊!那般重地,怎能將鑰匙留給外人?如今那宅子死過人,你和二弟都脫不了乾係!”
盧炴說完看向謝星闌,誠懇道:“謝欽使,既然是下人之事,此刻時辰已晚,不若明日我派人好生查探清楚,而後將那人扭送去金吾衛衙門,也不勞煩你們辛苦。”
見盧炴三言兩語便將罪過推給了不知名下人,謝星闌眉眼間寒霜似刃,他看向盧炴,忽地問:“盧文濤從前是國公爺身邊的管家,後來國公爺為何將此人調到了盧二爺身邊?”
盧炴眼皮一跳,“這與此案有何關?”
謝星闌道:“隻是覺得奇怪,盧二爺在外的名聲不好,盧文濤既然十分得力,國公爺為何要將他送給不成器的弟弟?而盧二爺原來的管事呢?”
盧炴麵色幾變,“我與盧旭是親兄弟,他原來的管事犯事被懲處,我便將自己的給他用,都是自家兄弟,又有何不對?”
謝星闌緊追不放,“犯了何事被你懲處?那管事叫什麼?如今盧旭消失了大半日,很有些古怪,眼下隻有國公爺能回答這些問題了。”
盧炴牙關緊咬,眼底亦浮起了幾分怒意,正在他忍不住想駁斥謝星闌之時,前院之外忽然生出了幾分騷動,下一刻,一道清越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管事名叫盧元斌!”
謝星闌本背對著外間,此刻驟然轉身,看著院門外挺秀的身影,眼底星亮一閃而過,他還未開口,秦纓已朝他大步而來,又道:“貞元十年末,盧元斌因為貪汙府中銀錢被趕出了國公府,他是被賣入國公府的小廝,並非家生子,之後自然要返鄉去,可因深冬下雪路滑,馬車失控,他死在了回老家的路上。”
秦纓一口氣說完,人已走到了謝星闌近前,見謝星闌一錯不錯望著自己,她放低聲道:“我到家沒多久翊衛便來了,我都知道了——”
這兩句輕得好似暗語,謝星闌又頓了頓,才將目光從她麵上移開,而盧炴驚訝地看著秦纓,似乎沒想到秦纓竟然知道當年舊事。
秦纓看了眼盧家三人,“我知道的不止這一件事,如今趙鐮遇害之地也找到了,盧家二老爺和這位管家都難辭其咎,你們若覺得冤枉,讓他出來對峙便是。”
盧炴僵聲道:“縣主這是什麼話,一來二弟去了何處我們不知,二來如今案子尚有許多疑問,我們都還不知內情和經過,如何與你們對峙?”
楊氏這時也道:“縣主也懷疑我們?昨日李姑娘才說縣主有探案之才,還在眾人跟前將縣主好一番誇獎,可沒想到,縣主也這般憑白汙人清白——”
“李姑娘?哪個李姑娘?”
“正是郡王府小姐。”
秦纓意外,“芳蕤?她為何說起這些?”
楊氏沒好氣地將昨日長公主府上設宴道來,又道:“她與我們府上的月凝交好,還來探望月凝病況,她對縣主推崇有加,縣主如今,卻是辜負了欣賞你之人。”
秦纓沒想到李芳蕤還有這一事,不用想,定是她等不住,又想幫忙,看有機會能堂而皇之進國公府,便以探病為借口上門,她心底歎了口氣,麵上沉肅道:“是不是汙蔑,我們自有章法明證,隻是也要讓二老爺出來對峙才是。”
楊氏心跳如擂鼓,“我們真不知他下落。”
秦纓去看謝星闌,謝星闌雖不知秦纓查到了什麼,可見她氣定神閒,便知她所獲頗豐,但他也難測盧旭下落,隻道:“盧旭如今住在柳兒巷,我已讓謝詠去那邊等候,但如今都沒有消息傳來,足見盧旭並未回那邊。”
秦纓隻覺古怪,又去看盧瓚,盧瓚神魂離亂,急著辯解道:“我們都是昨日見得二叔,他做事也沒個交代,誰也不知道他整日去何處……”
見他神色不似作假,秦纓和謝星闌也打消了逼問的念頭,秦纓微微定神,正想將今日所得先告知謝星闌,眼風卻掃見沈珞帶著一個臨川侯府的小廝在院外探身。
秦纓一驚,那小廝不是她帶來的,而她剛到國公府不到片刻,這人像是追著她來的,她連忙往院門口走去,“出了何事?”
小廝上前兩步,“縣主,不是我們府裡的事,是郡王府,郡王府剛才派人來,說今天這麼晚了李姑娘都未回去,來問問是不是跟您一道去做什麼了,她們說今日一早李姑娘就出府了,連侍婢沁霜都沒帶。”
秦纓心頭一跳,“沒有,我整日都未見她。”
小廝鬆了口氣,“那便好,那小人便回去跟郡王府的人交差了……”
秦纓秀眉皺起,心底隱隱有些不安,李芳蕤如今不再被逼婚,且對前次逃家之事鬨成那邊心存歉疚,這才不到半月,她絕不會再故意離家不歸讓郡王夫妻擔心,秦纓抬眸看了一眼天穹,心底憂切更甚,已經過二更了,她孤身一人去了何處?
待秦纓麵色沉凝地回來時,盧瓚正對著謝星闌奮力地解釋。
“昨日為了給鸚鵡看病,我專門出門了一趟,當時李姑娘還在凝兒那裡,我十分失禮地走了,等我回來之時,他人已經不見了,我怎知他會去何處?”
“我父親昨日衙門有差事,回來的晚,我母親要待客,根本就沒和他打照麵,下人說他走的時候,李芳蕤她們母女還在,他性情無常不喜應酬,當然也是避著客人的,今日出門或許還是為了尋——”
“慢著——”
盧瓚還未說完,秦纓忽然打斷了他,她快步走到盧瓚跟前,急聲問道:“你剛才說昨日芳蕤和她母親來你們府上的時候,你二叔也在?”
盧瓚應是,秦纓忙問:“那你二叔可見過芳蕤?”
盧瓚立刻搖頭,“那肯定沒有,她去看凝兒之時,是我親自送過去的,當時二叔已經從凝兒那裡離開,後來我……”
盧瓚話語一斷,磕絆道:“後來我沒有送她回來,是她自己從後院出來的,但……但我二叔不喜見外客,應該不至於會撞見。”
聽著盧瓚不確信之語,秦纓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她看向謝星闌,語聲急迫:“芳蕤可能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