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猝然一靜,連謝星闌都微怔,很快,他眉眼陰沉問:“他妻子和一雙兒女,確定都無一活口?”
盧文濤沉沉點頭,“那孫興雲乃是個江洋大盜,做起這等勾當全無手軟,後來得了國公爺的銀錢之後,便消失無蹤了。”
京畿衙門與金吾衛追查了許久金文延妻子及一雙兒女的下落,卻都毫無所獲,那時候謝星闌便有不祥預感,但他隱隱地想,會否是她們逃走了,又會否是國公府未下死手,將他們放走,但他們不敢回京,至今仍躲藏在某個偏僻之地,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母女三人最終的結局,竟是屍沉雲滄江。
謝星闌心腔微窒,頓了頓才又啟口,“所以,為了包庇盧旭,金文延一家四口,全部被你盧炴所害?”
盧炴鐵青著臉,並不否認,謝星闌目光一利看向盧旭,“你不承認罪行,但你應該知道,郭仲耘離開京城,正是他貪夠了又怕國公府報複,而趙鐮多年來一直勒索你們,亦因為他手上還留著當年你犯案的證據,我們連夜在趙鐮宅子裡掘地三尺,終於找到了當年被郭仲耘‘銷毀’的罪證。”
“你應該還記得你當年殺人之時遺留在現場之物,當年羅槿兒是在瓷器鋪子裡遇害,她裙擺處曾掛了幾星碎瓷,但當年搜證時,卻被人以為是橋洞下本來就有的,因此而忽略,後來郭仲耘知道有權貴想抹除罪證,又自己去案發之地找過,這證物便被他尋見,以此來與你們討價還價,除此之外,還——”
“大哥救我——”
謝星闌話未說完,盧旭已怕得難以自控,他去拉盧炴的手,“當年大哥對我那般狠心,滿以為能保住盧氏的榮華富貴,怎麼到這時候啞巴了?大哥不是最有法子的嗎,大哥想想法子,大哥……”
盧炴本垂著腦袋,僵如石像一般,但盧旭之言令他最後一點自控也散去,“啪”的一聲脆響,盧炴用足力氣甩了盧旭一巴掌,盧旭被打的歪倒在地,唇角亦溢出兩分血色,屈辱與憤懣在他麵上浮光掠影般閃過,他忽然桀桀怪笑起來。
盧炴看著他的瘋癲樣子,咬牙切齒道:“孽障!你這個孽障,若非是你,盧氏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盧炴滿眸憎惡,此刻忽然向前膝行了兩步,“謝大人,盧文濤說的不錯,是盧旭害了人,我承認是他害了人,但一切都是他所為,與盧國公府無關,我當年對他也是恨之入骨,我打的他差點丟了命,還令他此生不能人道,但憐他是我親兄弟,這才留了他一條性命,我並非是非不分,我懲治了他,如此也算他得了報應,他贖罪了不是嗎?”
謝星闌鳳眸半狹,“他犯的罪乃是死罪,你留他一條性命又如何?且金文延一家呢?他們一家四口便該死?不管你是包庇他還是廢了他,都並非為了讓他贖罪,你隻是為了你盧國公府的尊榮——”
謝星闌一針見血,瞬時令盧炴麵目陰鷙起來,他憤然道:“金家那一家四口隻是賤民之軀,那金文延連給女兒看病的錢都籌措不齊,為了掙點錢銀,竟沾染了上了賭習,他那妻子帶著一雙兒女在城外躲藏,那兩個孩子一個病重一個蠢笨,每日吃糠咽菜度日,就算沒有我,他們又能多活幾年?”
盧炴冷笑一聲,很是不甘道:“那三個姑娘的確無辜可憐,但我已經讓盧旭付出了代價,盧旭這十年,活著比死了還難受,這怎就不算贖罪?她們雖是良家女子,卻也都是地位卑微的尋常百姓,憑何要讓盧旭為她們抵命?”
盧炴下頜輕揚,“盧氏先祖是開國功臣,是太/祖爺欽封的世襲公爵,如果沒有盧氏,哪有大周如今的天下?而那些賤民呢?他們一年能納幾個銀錢?他們畏畏縮縮艱難度日,就好比那水溝裡的臭蟲老鼠,像他們這樣的人,天下何其之多?就算死了三個四個又如何?大周的天下,難道是靠他們支撐?!”
盧炴說得擲地有聲,謝星闌眼底不禁浮起一絲譏誚,同樣生為世族之後,沒有人比謝星闌明白,天下間的王侯公卿,無人不覺貧民之命賤如草芥,而他曾在貧賤堆裡摸爬,又曾在萬人之上鬥法,最終他才明白,天地不仁,萬物為塵蟻,再尊榮貴胄之人,也可能死在雪夜汙泥地裡。
謝星闌往屏風處掃了一眼,冷冷勾唇道:“原來在你看來,但凡地位比你卑賤者,便可被你隨意奪走性命,但你是否忘了,天下臣民是陛下的臣民,陛下都不曾妄奪他人性命,你又怎敢有此言?在你眼底,可還有‘王法’二字?!”
盧炴話已至此,自然再無顧忌,“‘王法’是為那些賤民定的,不是為我們這些大周肱骨之臣定的,謝大人說的極好,陛下聖明,陛下不僅不會妄奪他人性命,陛下更會知道,和那幾個尋常百姓的性命相比,到底是他們的冤屈重要,還是盧國公府重要!我要麵聖!我要請陛下來定奪此案,你一個龍翊衛欽察使,根本不能斷我的生死!”
“盧炴!你真是好大的威風!”
屏風後的貞元帝聽了這半晌,到此處,終於再也沉不住氣,他與太後來此本就不是隱秘,見禦下臣子這般嘴臉,他自然要彰顯天威。
聽見這熟悉的話語聲,盧炴背脊一涼,隨著小太監拉開屏風,盧炴更麵露驚恐,他雖有懷疑,卻沒想過真是貞元帝,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太後也坐在堂上。
盧炴心一沉,連忙磕頭,“陛下!罪臣給陛下和太後娘娘請安,求陛下和太後娘娘恕罪,此番盧旭罪大惡極,罪臣也的確存了包庇之心,但罪臣自十年前便對盧旭痛下狠手,為的便是懲治他,這十年來微臣一直謹慎當差,為的便是不想辜負陛下皇恩,但微臣沒有想到,這孽障竟然又起了害人之心,此番還傷了郡王府小姐——”
盧炴以額觸地,磕的咣咣作響,“微臣知錯,此番再也不敢存庇護之心,所謂殺人償命,陛下和太後娘娘要如何發落盧旭,罪臣都無怨言,隻是求陛下和太後娘娘,看在盧氏先祖和太妃娘娘的麵上,給盧氏一條生路。”
盧炴滿臉痛悔,又夾雜著哭腔道:“罪臣當年便想將這孽障結果掉的,可一來他是我親兄弟,二來,他這些妄為之行,都是因為他愛妻心切,當年他的夫人忽然病亡,他大受打擊之下才得了失心瘋,後來種種,皆是因此而起……”
貞元帝聽得眉頭微皺,太後亦忍不住道:“他是因愛妻心切?”
“不錯……”盧炴紅著眼眶道:“他的夫人當年病亡,太後您應該還記得,他對她夫人情深義重,在他夫人病亡後性情大變……”
屏風去除,秦纓也對外頭情形一覽無餘,聽到此處,她微微眯眸,盧國公府到底是百年世家,根基深厚,而鄭太後和貞元帝本也深受王侯世家之利,多少會認同盧炴所說的賤民之論,盧炴眼下一邊認了盧旭之罪,滿臉悔過,一邊又為盧旭找了愛妻癡情的理由,為的不過是為他的罪孽尋個美好旖旎的遮羞布,好牽出鄭太後和貞元帝對世家的惻隱之心。
秦纓赫然道:“盧國公,眼下當著陛下和太後娘娘的麵,你是否考慮清楚再找借口?你此刻但凡有一句假話便是欺君罔上。”
盧炴滿麵悲苦道:“罪臣不敢欺瞞陛下和太後娘娘,當年我二弟和弟妹兩情相悅,喜結連理,還是京城中一段佳話,我二弟當年早早入仕,並非鬥雞走狗之輩,若非妻子病亡,他如今定是朝中能臣,是斷不會做下那等傷天害理之行。”
秦纓和謝星闌看著他狡辯皆未立刻阻止,等他說完了,秦纓才冷笑,“盧國公是否以為十年前的事,到如今已經無人知道,所以才能當著陛下和太後的麵如此顛倒黑白?”
盧炴被秦纓問得神色微僵,還想爭辯,太後和貞元帝已看向秦纓,貞元帝道:“雲陽,莫非你知道什麼?”
秦纓麵色微凜:“陛下,太後娘娘,此番與謝大人一同查問此案之時,我一直在想這盧旭為何專門挑喜著紅裙和生有淚痣的年輕女子謀害,直到我找到了盧氏二夫人當年的婢女,這才知道,這喜著紅裙是盧二夫人未出閣之時的習慣,而盧二夫人眼下亦生有一顆淚痣,盧旭分明是對盧二夫人憎恨有加,這才挑了與其相似的姑娘加害。”
太後和貞元帝紛紛擰眉,秦纓又肅然道:“盧旭在人前溫良儒雅,愛護妻子,可私底下,卻常常對妻子拳腳相加,這是盧二夫人身邊侍婢皆知之事,為此,盧旭接連將盧二夫人從密州帶來的侍婢仆從全部發賣。”
“盧二夫人出自密州於氏,本是千金貴胄的大家閨秀,卻在婚後被盧旭常年施暴,盧二夫人敢怒不敢言,又信家醜不可外揚之道,因此從不對外人提起,後來她不堪忍受,竟到了給女兒喂食五石散令其裝病,繼而借機去庵堂避禍的地步——”
秦纓看向麵色慘白的盧月凝,“盧姑娘,我說的對嗎?”
盧月凝跪在盧炴二人身後,麵上血色早已褪得乾乾淨淨,本以為盧旭和盧炴被指證大罪已經是極刑般的煎熬,可她沒想到,好端端的秦纓竟將矛頭指向了她。
她指尖發顫,淚眼婆娑地看向堂中,貞元帝和太後的神色如何她已顧及不上,她隻去看崔慕之,見崔慕之滿臉沉肅地看著自己,盧月凝心一橫,淒然搖頭,“不,根本沒有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