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娘儘數招認, 謝星闌和秦纓又審了萬銘,待令萬銘坦白後,謝星闌命人將玲瓏帶了過來。
玲瓏進牢室時眉眼間一片哀頹, 剛落座,她便紅著眼眶道:“大人和縣主要問什麼?茹娘此般行事,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我對她們三個都視若己出,從未想過茹娘會因此殺人——”
秦纓歎然道:“那日在宣平郡王府的彆莊上,你也沒認出死的是麗娘嗎?”
玲瓏緩緩搖頭:“沒有, 我當日就守在台後帷帳之中,是看著她登台的,後來出事,茹娘從不遠處跑過來, 我從未想過是茹娘用了李代桃僵的手段。”
謝星闌這時道:“適才駙馬說流月是他的女兒,但流月自己卻說難以證明, 那此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玲瓏眼含忌憚, 囁喏道:“此事與命案無關……”
謝星闌微微眯眸,秦纓想了想, 也道:“的確與命案無關, 你不願說那便作罷,如今事情鬨開, 早晚要流傳出去, 該如何應對,你心中要有個對策。”
此言一出,玲瓏眉眼間悲色更重, 搖頭道:“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了, 就算沒有此番命案, 也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從前是我心存僥幸——”
見秦纓和謝星闌並不逼問,玲瓏猶豫一瞬道:“罷了,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今日不說,或許再也沒有說出來的機會了。”
她深吸口氣,“流月確實是駙馬的女兒。”
玲瓏語聲輕緩,目光深長,仿佛陷入了那段貞元初年的回憶之中,“當年駙馬已經和文川長公主成婚,流月的母親妙影,則是雲韶府的伎人,妙影生得十分貌美,就算隻是做個尋常舞姬也十分出挑,但她看過我演繩伎,小小年紀便求到我跟前,我收下她親自教導,她能吃苦又有天分,沒幾年便大放異彩——”
“她與駙馬的緣分,是在陛下剛登基那年的一次宮宴上,那時她已經小有聲名,又因人生得貌美在雲韶府十分惹眼,一次宮宴之後,當時的老廣陵郡王喝多了叫住了妙影,還欲行不軌,正爭執之間,駙馬出現替妙影解了圍。”
玲瓏歎了口氣,“妙影八九歲便入宮,當時已近雙十之齡,她將駙馬當做恩人,亦對駙馬生了仰慕之情,後來二人如何生情我也不明,等我知道的時候,是妙影哭著來求我,當時她發覺自己懷有身孕,已經三月有餘,彼時還可遮掩,但再過月餘,便無論如何也掩不住,我驚怒交加,自要問是誰所為,妙影禁不住,便說是駙馬。”
玲瓏哀聲道:“大人和縣主不知,當年雲韶府再如何鼎盛,我們這些人也不過是給陛下和娘娘們取樂的玩物,一旦發現和前朝臣子有染,是要被拖出去杖斃的,更彆說是與駙馬珠胎暗結,文川長公主也不會饒了她,妙影求我救她,否則便是一屍兩命,沒法子,我隻好讓她裝病,還是裝會染人的病,宮中怕生疫病,對生病的宮女要麼關入掖庭,要麼趕出宮去,我求了當年的盧太妃,這才得了恩典將妙影送出宮。”
秦纓蹙眉,“如此便肯定流月是駙馬之女?”
玲瓏忙道:“不會錯的,駙馬還曾給妙影一塊玉佩用作信物,當年出宮,妙影也一並帶出去了,駙馬如何想的我不知,但妙影離宮生下了流月,卻過得十分辛苦,還落下了病根,什麼嫁給鰥夫之類的說法,都是我編的,她們孤兒寡母居無定所,她母親靠著離宮帶著的那些銀子勉強度日,還得了重病,是到了彌留之際,她放心不下流月,才告訴她,她的親生父親是誰。”
玲瓏長歎一聲,“流月當時才八歲多,就算知道生父是那般尊貴的人物,卻哪裡敢去找呢?她母親死後,她靠著雜院裡的鄰居接濟過活,還差點淪為乞丐,幸好我不久後外放出宮,輾轉之下找到她將她帶在了
身邊。”
謝星闌蹙眉道:“當年妙影離宮,駙馬便未找過她?”
玲瓏緩緩搖頭,“當年妙影離宮之時,文川長公主剛誕下朝華郡主不久,妙影與他而言,多半隻是小小宮人一廂情願,露水情緣罷了,妙影離宮半月之後,才有人來打聽了兩句,駙馬多半也怕文川長公主知道,見妙影走的悄無聲息,隻怕很是樂意。”
秦纓聽得心中發涼,“那他如今怎又要認流月了?”
玲瓏一聽此言,神色更苦,“他哪裡是要認流月啊?他大抵多少有些於心不安吧,在加上看到流月很像當年的妙影,於是他隻是想給流月一個棲身之所罷了,他打算讓其親信收流月為義女,以後讓流月過上富貴小姐的日子,但要認在他名下那是絕無可能的。”
見秦纓一臉冷色,玲瓏接著道:“世上知道流月身世的人不多,我本也想一瞞到底,但當年妙影過世之前,曾托人往蕭家送了一份言語不詳的信,駙馬因此得知還有個女兒在世,後來這些年,他也曾派人暗地裡找尋過,卻並未找到。”
秦纓忍不住問:“為何言語不詳,是不曾說她們住的地方?”
玲瓏應是,“我猜妙影也很害怕,害怕萬一說的清清楚楚,駙馬卻想除掉流月,那便為流月招了禍端,起初我想瞞著流月的身世,也是因害怕,但四年前,流月初初登台那陣子,一直戴著她母親留下的那件信物,她母親一直說那信物是她在宮中憑技藝得的賞賜,流月本意是想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她不出差錯,可沒想到玉佩被韋尚書認了出來,韋尚書與蕭駙馬本就是多年舊友,這一認出來,便用了半年時間打探流月的出身,後來得知流月的母親是當年的妙影,很快便洞悉了內情。”
秦纓恍然,“他是真心替駙馬隱瞞?因此對你們班子照拂頗多?”
玲瓏點頭,“他喜好雜耍曲藝是真,但絕不會因此對我們這些伎人如親信那般看重,諸多照拂,不過是因班子裡有個流月罷了……”
謝星闌也聽得五味陳雜,“那流月當真不想認駙馬?”
玲瓏微微頷首,又忍不住冷笑,“說來大人和縣主不信,流月的確沒想過認這個父親,這孩子年幼之時吃了不少苦,又聽她母親說了許多宮中的人情冷暖,便知道貴族與平民百姓的身份好似天塹,而她來路不正,更難上台麵,今日不就是最好的明證?”
“起初韋尚書也沒打算直接讓駙馬認女,他比我們更知道此事難成,但他常常請駙馬過府來看雙喜班的雜耍,又漸漸令駙馬發現真相,大抵是良心難安,駙馬這才對流月頗多照拂,當初此事鬨開,我是不打算再讓流月登台的,但見駙馬並無認女之意,我也不能白白毀了流月這些年下的苦功,就想著讓她再演兩年,到時候攢夠銀錢離開雙喜班,去一個她想去的地方安生過下半輩子,她又沒有害人,憑何要被發現便東躲西藏……”
玲瓏深吸口氣,哽咽道:“到底是我想的天真了,如今文川長公主知道了,雙喜班便罷了,流月能否活命我都不知,若真是如此,那便是我害了她。”
秦纓不由道:“事已至此,流月一旦出事,誰都會猜測是文川長公主所為,她不應會輕舉妄動。”
玲瓏搖頭歎道:“縣主想的簡單了,長公主高高在上,想對付一個小丫頭,那自有百般手段,更甚者,還能讓流月生不如死,彆說她不可能接受流月的存在,便是麵上大度接受了,也有一萬種法子懲治她,她哪還能過上尋常人的日子?”
秦纓想說點什麼,可想到這幾個月來所見所聞,終究無法反駁,她心底發沉,又看向謝星闌,謝星闌卻比她更快認清現實,他利落問道:“你有何打算?”
玲瓏抹了抹眼角,“適才在來的路上,流月便說
她打死也不會認駙馬為父,如今也隻有咬死不認,才能求個一線生機,若是有機會,她想立刻離開京城,但有長公主的耳目在,她如何能離開?”
謝星闌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將流月叫來。”
所有嫌犯帶回金吾衛皆分開關押,流月已經兩個時辰沒見到玲瓏,此刻正心慌的緊,一進門看到玲瓏也在,流月眼眶一紅,立刻上前握住了玲瓏的手,“師父——”
謝星闌看向流月,“此案你知情之處,唯有那支血玉步搖?”
流月不敢放肆,隻依偎在玲瓏身邊,點頭道:“不錯,我是正月末將那步搖送給麗娘的,麗娘知道那步搖貴重,本不願收,是我百般勸告她才收下,但沒想到那步搖給她招來了殺身之禍,茹娘這半年行事,在我們看來並無異常,她從前待麗娘也極好。”
謝星闌掃了一眼玲瓏,“你師父說你並無認生父之意。”
流月一聽此言,下頜微揚,仍是先前口吻,“我父親早已過世,駙馬身份尊貴,或許與我母親是舊相識,但絕不可能是我父親。”
謝星闌審視了兩人片刻,“在案子查清楚之前,你們雙喜班所有證人都暫行關押,若有證供不清楚之地,好找你們複核。”
玲瓏和流月早知事情不會善了,隻能默然應下。
雙喜班人證眾多,等審完所有人,秦纓隻覺嗓子乾啞生疼,待與謝星闌一同走出牢門,便見夜幕已至,金吾衛衙門各處都亮起燈火,不遠處的校場也靜悄悄的。
二人沿著廊道一路往西南走去,沒走幾步,碰上迎麵而來的韓歧,韓歧如今官位在謝星闌之下,見到謝星闌和秦纓,不情不願地拱手行禮。
行完禮,他越過二人往牢房看了一眼,又不懷好意地笑道:“恭喜指揮使又破了一件大案,適才屬下回來的時候,看到幾個帶著佩刀的男子站在衙門不遠處,好似在等什麼人,聽說這案子還和長公主有關,公主殿下尊貴無匹,若得她的垂青,指揮使在朝野間必定更如魚得水。”
呀門外的人是誰,在等什麼,秦纓和謝星闌都心知肚明,而韓歧顯然也知道了今日破案最惱怒的不是被定罪的真凶,而是得知夫君有私生之女的長公主李瓊,李瓊素來因駙馬的癡情自傲,此番她不僅發現了被夫君背叛的真相,還因秦纓和謝星闌查案,令駙馬的醜事人儘皆知,她因此顏麵全失,怎能咽的下這口氣?
駙馬是罪魁禍首,但秦纓和謝星闌也起了關鍵作用,李瓊要發泄怒火,她二人自然是首當其衝被牽累,韓歧看好戲的雀躍差點就要寫在臉上。
謝星闌寒聲道:“前日入宮,陛下又問了文州的案子,小小的貪墨案在你手中耽擱半年之久,簡直要將龍翊衛的臉丟儘,我勸你多花心思在自己的差事上。”
韓歧麵色微僵,咬牙道:“屬下謹遵指揮使教誨,這便去辦差了。”
他拱了拱手,繞過謝星闌二人往牢房中走去,秦纓看著他的身影消失,低聲問道:“可是要去審問馮家父子?”
謝星闌搖頭,“是從文州尋來的其他人,不必擔心,他放肆不了幾日。”
秦纓點了點頭,二人又往前頭衙門去,待到了此前說話的偏堂,秦纓才道:“如今麗娘的案子算是查清了,接下來金吾衛要晚膳物證?”
謝星闌點頭,“去雙喜班搜查證物,務必令人證物證齊備,待核驗之後,便可送往三法司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