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纓一行抵達白溪渡口時, 尚未至申正,碧空之上秋陽高懸,但迎麵來的江風, 卻如刀子一般割人,北方冬寒, 已悄聲蔓至南國。
謝堅從碼頭跑過來, 稟告道:“公子,此番租用的商船是給京城送綢緞與玉器的, 如今底倉裝滿了貨物, 二樓空了兩間廂房, 一樓也有一間,船老板知道咱們人多,又將三間雜物房清出來, 您和兩位姑娘各住一處,其他兄弟們擠一擠便可。”
李芳蕤一聽忙道:“那我住一樓, 我怕暈!”
謝星闌聞言點頭應下,先命眾人將隨行箱籠搬下馬車,謝堅又道:“船上包括水手、廚子、雜工在內, 攏共十二人,還有船老板一家,他妻子和五歲的女兒也同行。”
正說著話, 一個麵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個著粗布短打的隨從走了過來,謝堅道:“這便是船老板, 名叫萬宇。”
萬宇早就在碼頭候著, 此來是幫忙搬行李的, 他恭敬地行了禮, 先請謝星闌一行上船, 這座樓船兩層,因是商船,並無客船來的精致,艙房內也簡陋許多,幾人稍做安置,半個時辰後,萬宇吩咐揚帆起航。
江麵上寒風蕭瑟,雲滄江兩岸山巒也不比南下時蒼翠,西垂的斜陽灑下滿江金輝,映出一片洶湧波光,秦纓和李芳蕤收拾停當,披著鬥篷站在船舷邊遠眺,沒多時,聽見一樓甲板上傳來幾道銀鈴般的輕笑,正是萬老板的女兒。
二人沿著船舷走向甲板,很快會心一笑,隻見小萬姑娘紮了雙髻,正與一個膀大腰粗的水手翻花繩,水手五指粗笨,翻不出花樣,逗得她喜笑顏開。
見她們出現,萬夫人從船艙走了出來,“芸兒,快來拜見兩位貴人。”
萬芸收好花繩,乖巧地上前行禮,她生的清秀可愛,因隨父母在江上走,雙頰生著一抹風吹日曬的紅暈,李芳蕤道:“你們是江州人?”
萬夫人應是,李芳蕤又問:“小姑娘也一直跟船?”
萬夫人道:“是,她父親跑一次京城,便要走一個多月,我們孤兒寡母的擔驚受怕,乾脆一同跑船,從她三歲上我們便同行了,好歹一家人在一處,我也能幫著做些活計,還能少些請人的工錢。”
李芳蕤聽得欣慰,掃了一眼樓船道:“這船不小,運貨也不少,你們銀錢上應不算拮據。”
萬夫人苦笑搖頭,“這商船是我家夫君租來的,南北一趟雖能掙些銀錢,但抵去船號的租銀和大家的工錢,便剩不了多少,趁著我們尚未年老,隻能多辛苦些,好給她攢些家業做嫁妝,免得將來長大了嫁不去好人家,還容易被欺負。”
聽萬夫人口氣,萬芸似是他們獨女,他們雖非富足之家,卻全心為女兒打算,這不禁令二人想起謝正襄府中之事,兩相比對,愈發令人唏噓。
見她二人好說話,萬芸也不認生,大著膽子掏出花繩,“兩位姐姐要與我翻花繩嗎?”
李芳蕤笑開,秦纓道:“好呀,我與你翻。”
二人將萬芸帶去李芳蕤艙房外的廊道,又搬了兩把竹椅落座,李芳蕤一邊看一邊捂著心口道:“幸好此番提前用了藥,倒是安生多了,否則這七八日真是難捱,也不知京城如何了,按時辰推算,南詔的使臣隻怕已經入京了……”
萬芸自不懂這些,秦纓也不避諱,“謝星闌已飛鴿傳書回京,再有兩日便得信兒了。”
李芳蕤道:“我記得此番要來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也不知會是誰來,南詔人善用巫毒之術,刁鑽粗蠻,此番來大周,隻怕又是要求我們冶鐵治河之術。”
秦纓看向她,李芳蕤道:“你不知嗎?南詔生在極西南之地,那裡是望不到頭的廣袤密林,多毒蟲毒蛇,一年十二個月,他們那要下八個月的雨,每年許多百姓死於洪水泛濫,多年前他們便想求我們的治河
築堤之術,他們那裡有銅鐵礦藏,卻無冶鐵工匠,便能聚齊兵馬,但所用兵器脆硬易折,根本不成氣候。”
李芳蕤輕哼道:“聽說整個南詔,隻有不到十座書院,可想而知多少人未受教化,他們的百姓學識心智皆不及我們,隻配做個邦國仰人鼻息,三月時,我聽說西南邊疆不穩,便是這些南詔人在作祟,正麵打不過我們,便用些陰險招數搶掠邊民,我們的公使文書送到他們邊城去,那些將領竟是不管,一看便是上下沆瀣一氣。”
秦纓勾著花繩的指節微頓,“若隻有一個南詔,或許不足為懼,但西羌、北狄皆是威脅,萬一他們有朝一日齊心合力,大周如何應對?”
李芳蕤微訝,“這怎可能?南詔陰險,西羌粗蠻,北狄更是悍狠,且這幾家,也是有世仇的,這些地方舉國皆是莽夫,哪裡知曉縱橫捭闔之術?”
秦纓目光落在繁複的花繩之間,語聲亦肅然了一分,“但天下間沒有永遠的仇敵,他們的世仇無外乎是邊境領土侵占,說白了便是一個‘利’字,他們能因利而對立,也可因利而聯盟,隻要這利益足——”
秦纓說著話語一斷,隻覺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猝然抬頭,登時見廊道儘頭,謝星闌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他人處在陰影中,目光幽深難測,莫名令秦纓心頭發緊。
見她語滯,李芳蕤也隨她看去,見謝星闌下來了,立刻道:“謝大人深受謝將軍教導,想來極懂軍事,你且來說說,看纓纓所言有無可能?”
謝星闌緩步走出陰暗,便見他眉眼和煦,並無異常,他淡聲道:“大周立朝百多年,從未見周邊部族聯合過,可能性的確不大。”
李芳蕤得了認可,接著道:“對呀纓纓,南詔這幾部族有各自信奉的神靈,極是抱團,他們從不相信外族人。”
見謝星闌都如此言語,秦纓眸色更肅,大周如他二人所想者,何止萬千,誰能料到僅僅一年之後,大周便一敗塗地,不僅乖乖奉上匠人巧術,還送上宗室貴女和親。
秦纓心腔高懸,“但——但他們狼子野心,不會永遠安於一隅。”
李芳蕤揚唇,“那又如何,若他們敢光明正大舉兵,豈非正給了大周攻城略地的借口?反正大周又不會敗給他們彈丸之地。”
“姐姐,你翻錯了……”
萬芸忽出一言,驚得秦纓垂眸,這才發覺花繩已亂,她忙想挽救,可拉扯之間,反而將花繩打成了死結,秦纓抱歉地笑笑,“還是你更厲害。”
萬芸不怵秦纓與李芳蕤,可眼下謝星闌來了,她卻有些害怕,將花繩收起,萬芸乖乖告退去找萬夫人,秦纓看著她走向船頭,待一回身,便見謝星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謝星闌瞳底浮著疑惑,“你不關心兵戰,怎忽然擔心起這些?”
李芳蕤也是不解,但很快她道:“是我剛才說了那幾個部族並非善類吧……”
秦纓喉頭艱澀,麵上隻能順著李芳蕤應是,“我不關心兵戰,但偶爾也聽聞邊境並不平順,雖都是小打小鬨,可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