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琨就坐在她對麵,便道:“本以為兩位殿下和公主隻是周話說的極好,卻不想公主還會此詩?”
李玥不解道:“二哥也知此詩?”
李琨看著阿依月,“此詩乃前朝舉子所作,是說女子思念郎君,內心備受煎熬,流傳度並不高,我曾在一本坊間詩集上看過。”
蒙禮這時道:“阿月,你要醉了。”
阿依月似是不服氣,直身道:“大周詩詞博大精深,很有妙趣,我在南詔之時,專門收集大周的詩詞本子,還有話本,如此才學得一口周話。”
崔德妃坐在皇後席旁,笑道:“公主既然喜歡大周的詩詞,不如往後留在京城,專門為你請一位夫子教你?”
阿依月唇角微抿,似明白這個“留”含義深刻,麵上遲疑的很,但很快,她將酒盞一放道:“我喜歡大周,我願意留在此,留一輩子都好。”
“阿月,不得胡言——”
施羅也看出她有了醉意,可阿依月聞言隻看向他道:“哥哥們的祈望自然便是我的祈望,不是嗎……隻是……”
她話鋒一轉看向貞元帝,“隻是我們進獻了阿讚曼,南詔國中便失了庇佑,陛下可能想想法子,讓南詔不再為水患所禍?”
阿依月清亮的聲音震得殿內一靜,一時所有人都看向了貞元帝,施羅和蒙禮此時也未攔阻,似也想聽聽貞元帝是何答複。
貞元帝淡笑,“南詔水患,確令朕也十分憂心,你們此番來京不易,先多住些時日,朕或許能為你們尋到解困之法。”
此言雖含糊,倒也給了希望,阿依月不敢多言,一時規矩起來。
宴過三旬,殿外響起了簌簌之聲,太後離宮時久,此刻困頓道:“哀家真是不經事了,這會兒便眼皮打架了,皇帝,眼瞧著下雪了,哀家便先走一步。”
貞元帝忙站起身來,“恭送母後——”
眾人跟著起身禮送,待太後披著鬥篷行至門口,殿門一開,外頭果然朔雪紛揚,侍婢們前呼後擁著將太後送走,鄭皇後憂心道:“雪下的大,陛下,我們也早些回宮吧,雪大路滑,又是在園子裡……”
夜宴已酣,貞元帝也不留戀,“罷了,今日便散了吧,琨兒玥兒,你們送他們回館閣。”
帝後與宮妃們起駕離去,其他朝臣命婦們也紛紛退走,秦璋懶得與人爭路,出了殿門在西側廊道上躲雪,秦纓站在一旁,隻見謝星闌在人群之中一閃便沒了影,竟不曾往她這裡看上一眼,秦纓心間漫出絲古怪,眼前的園林雪景都失了韻味。
南詔使臣皆住在未央池中,阿依月走出殿門,望著漫天紛揚的大雪,卻也朝西邊來,這不是回館閣的路,可急壞了侍從,蒙禮見狀道:“沒事,她隨性慣了,跟著她,讓她玩會兒雪吧,我們先回去便是。”
蒙禮一行往東離去,阿依月卻沒來秦纓所在的廊道,而是徑直往積雪的中庭而去,她沿著雪地往西北走,口中念念有詞,沒多時,傳來“啊”的一聲驚叫。
秦纓嚇了一跳,隔著綠樹,卻看不清她怎麼了,便道:“爹爹等我,我去看看。”
秦纓沿著她腳步往北走,沒多時,便聽見阿依月的輕喝——
“月亮是南詔神物,在你們大周,一個小小宮婢,也敢叫這個名字?你們周人說話好不敞快,連你也不叫我如意——”
秦纓快走幾步,便見阿依月帶著侍婢站在一株梅樹旁,她一把抽出腰間的軟鞭,抬手就朝地上跪著的兩個宮婢抽去,一個侍婢痛叫出聲,另一人卻瑟縮著肩膀一聲未出,秦纓連忙道:“公主且慢——”
阿依月停了手,回頭見是秦纓,眉頭高高挑了起來,“是你!”
秦纓走到跟前,“公主息怒,是她們冒犯了您不成?”
阿依月尚未說話,那痛叫的宮婢先求救道:“縣主饒命,奴婢們是雲韶府的樂伎,適才宴席散場,奴婢們要從此回宮中去,卻不想與公主撞了上,奴婢們告罪,報上名諱與司職,沒想到公主更生氣了——”
廊上的昏光映在雪地上,正可見地上落著兩隻玉笛,確是宮伎之物,秦纓知曉了內情,便道:“原來如此,是她們唐突了,公主適才那兩鞭子,便算對她們的責罰可好?天氣嚴寒,她們衣裳單薄,實也是可憐之人。”
阿依月撇了撇嘴,“饒了她們可以,但我要她改掉自己的名字!”
她用鞭子指著那始終趴在地上之人,秦纓也狐疑看去,“改名字?您要她改掉什麼?”
阿依月輕哼,“我要她改掉名字裡的‘月’字。”
秦纓無奈,適才隻覺阿依月天真爛漫,可沒想到離了貴人們,她對下人甚是驕縱,秦纓試圖解釋,“公主,月亮在南詔是神物,但在大周,隻是——”
“旁人也就罷了,可她一小小宮婢,怎配與我一樣名字?”
阿依月不甘,秦纓秀眉微皺,隻好道:“你抬起頭來,你全名叫什麼?”
那宮婢縮著身子,肩背纖弱,撐在地上的指節已被凍得通紅,秦纓心急,傾身想將人扶起來,可剛碰到肩膀,她猛然抬了頭。
對上那懷著嫉恨的目光,秦纓一怔,“是你,你怎會——”
“我怎麼會?我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這張清秀麵孔如此熟悉,可昔日嬌弱惹憐之態,已被疲憊與滄桑替代。
秦纓怎麼也沒想到,被阿依月為難之人,竟會是盧月凝。
她離京之時盧家的案子尚未判罪,未想到月餘之後,盧月凝竟入了雲韶府。
“你被充入雲韶府了?”
麵對秦纓驚問,盧月凝慘笑一聲,她將眼底嫉恨隱去,又俯下身,“奴婢拜見縣主,還請縣主為奴婢們做主——”
秦纓瞠目片刻,很快定神道:“你們先起來。”
她看向阿依月,“公主不喜歡的話,她以後就叫凝兒,還請您莫要為難她們——”
阿依月還要再說,秦纓柔聲道:“您還要請求陛下為南詔解決水患,何必要為了這些小事橫生枝節?倘若您以後真要留在大周,多一個朋友也是好的,不是嗎?”
阿依月唇角緊抿,看看她們,再看看秦纓,終於道:“好,我便看在你的麵子上,你們走吧。”
盧月凝撿起笛子,拉著身邊宮伎站起了人,那宮伎還要行禮,卻被盧月凝拉著離去,阿依月看著她們的背影道:“那是你的仇人?”
秦纓失笑,“這倒不是,隻是舊識罷了,她本也是高門貴女。”
阿依月興致不高,收起鞭子道:“我知道你比男子還會探尋凶案,明日我去你們府上尋你可好?你若是要辦差,我也可隨你,我想看看你這樣的大周女子是如何當差的。”
見秦纓一副拒絕之態,她又道:“你不是說多一個朋友也是好的嗎?適才我聽了你的話放走她們,你難道要出爾反爾?”
秦纓被她強詞奪理繞得啞口,阿依月卻一錘定音,“就這樣說好了,雪太大了,你快回府去吧!”
她轉身便走,秦纓實在哭笑不得,待回到秦璋身邊,立刻問道:“爹爹,盧家的案子定罪了?我適才看到盧月凝成了宮中
樂伎。”
赴宴的人已走空,秦璋這才帶著秦纓朝外走,又道:“九月末定的,她父親被判了斬刑,盧氏其他人判了充軍流放,她成為宮伎雖有些屈辱,但至少比流放好。”
父女二人出門,待上了馬車,秦纓才歎道:“這個季節流放,憑她的身子,的確凶多吉少,隻是未想到回來第一日便遇見了。”
秦璋道:“從前朝開始,便有罪臣之女被充入教坊的規矩,做樂伎還是好的,許多小姑娘甚至要流落風塵,你千萬莫要為此自責。”
秦纓心腔微熱,“您放心,這一切皆有法理可依,況且,犯錯的人許連悔恨都無,伸張正義的人又怎要因她們付出代價而自責?女兒隻是感歎人生際遇變幻。”
秦璋撫了撫秦纓發頂,“好孩子,我們回家——”
車輪轔轔而動,外頭風雪呼號,馬車裡卻暖意融融,秦纓說了辦差之行,輪到秦璋說起府裡之事,在秦璋絮絮之聲中,馬車也離侯府越來越近。
時隔月餘歸家,白鴛比秦纓還要高興,剛進府門,秦廣便上來道:“縣主的行禮都送回您院裡了,但馮聃說有部分是您帶回來的禮,便放在前院未動。”
秦纓一聽忙道:“爹爹快來看看,其實也沒什麼禮,都是路上沿路收的特產,後來去了江州,謝家大小姐臨走之時又送了些——”
秦璋哪裡稀得這些東西,但因是秦纓帶回來的,便來了興致,他拆看一樣,秦纓便講一講來由,這些地方官員的殷勤與討好,也令秦璋哭笑不得,沒多時,秦纓忽然看著一個包裹道:“這是何物,不曾見過——”
白鴛便道:“縣主記得在慈山縣渡口取了行李?好像是楚州刺史那邊備下的,皆是些珍奇藥材,打開瞧瞧便知。”
秦纓拆開,入目便是一根蠟燭粗的山參,不禁扶額,“真是防不勝防。”
秦璋此刻疑惑道:“慈山,便是那個縣令被害之地?”
秦纓頷首,“是我們南下第一站。”
說著,她又從包裹之中取出兩隻錦盒,“父親,此物乃是香膏,或許對您修道有益,聽聞是百花百草精華煉製而成,您可試試——”
秦璋又生疑惑,“百花百草膏?”
秦纓聽出不對來,“您知曉此物?”
秦璋頷首,“前幾日城中也有人在販賣此物,聽聞正是前次南下的段柘與鄭欽帶回了此物,後來發覺此物甚好,令人南下采買,也不知哪個商販知曉了此事,便命人往南方開了一條運送此物的商道,一時世家爭相搶購,尤其是愛好香道者。”
秦纓嘖嘖稱奇,“段柘與鄭欽看著也不似喜好香道之人啊,此物真有如此神效?”
她掀開盒蓋輕聞了聞,隻聞出一陣草木清香,便隨意道:“南邊早已流行此物,京城是物以稀為貴罷了,父親不喜歡便不必用,給其他隨從用也可,您看這塊墨玉,這是謝家大小姐準備的,給您刻個鎮紙如何?”
秦璋笑開,“女兒說好便好……”
至二更時分,秦纓才回房歇下,一路的舟車勞頓,在沐浴後疲憊至頂峰,秦纓倒下便睡,再睜開眼時,外頭東陽初升,雪光晴照,秦纓愣了愣,這才想起已經歸家,她在鬆軟的床榻上滾了滾,利落起身去陪秦璋用膳。
外頭霜雪連天,偏廳內卻暖意如春,父女二人多日未同用早膳,秦璋自要等她,等上了膳桌,秦纓一邊吃飯一邊道:“此番去江州,才知謝家真是累世官宦,謝大人的祖宅闊達煊赫,其他幾府雖沒落,卻也家底極厚,若是他父親母親尚在,謝氏必不比京城一眾世家差。”
秦纓才從江州回來,有此感歎十分尋常,秦璋不以為意道:“那也不一定,當年他父母出事,便是因他父親辭官回鄉,若不辭官,或許還沒有那船難。”
秦纓便道:
“當年此事鬨得很大?”
秦璋歎然:“當年他父親辭官便驚呆了眾人,後來消息傳回京中,自然人人都要為這慘劇扼腕,整整一家人啊,若非謝星闌那孩子命大,他們便算是滅門了。”
秦纓點了點頭,接著說:“女兒此番去謝家,倒是知道了先謝大人畫技一流,他府中還有頗多藏畫。”
“當年的謝正瑜——”
秦纓所言勾起了秦璋的回憶,他語聲悠長道:“真是驚才豔豔,當時人們都說,他即便辭官回鄉,往後也必成一代大家,他臨走之時,我記得還有許多士子去送他,還有人早早與他定畫……”
“父親可有他舊作?”
此問令秦璋笑起來,他搖頭道:“我的確動過心思,可那時候,他已經在替陛下作畫,他的畫筆被稱為禦筆,又豈能誰求畫都給?便是到如今,宮中還存著幾十張他為陛下做的肖像畫呢。”
秦纓聽至此,心頭微動道:“爹爹,府中可有純淨無暇的琉璃?”
經過謝府的案子,秦纓才知這世道已有無暇淨琉璃,秦璋聞言看向秦廣,秦廣忙道:“府中沒有,但小人知道哪裡有賣,聽聞價值不菲,縣主可是要?”
秦纓點頭,“您幫我買一塊茶盞大小便可。”
秦廣笑嗬嗬道:“好,縣主從前隻喜歡玉石,如今竟喜歡琉璃了?”
秦纓神秘一笑,“我有用處。”
不管秦纓要做什麼,秦璋都是有求必應的,早膳還未用完,采買淨琉璃的人已經出了府門,而秦纓用完早膳,便陪著秦璋論道,好生補了補月餘未儘之孝,眼看著日上中天,冰雪初融,門外忽然來了腳步聲。
侍從道:“縣主,有人求見——”
秦纓心底“咯噔”一下,“是南詔公主?”
侍從愣了住,“不,是一位姓陸的姑娘。”
秦纓大喜,“是柔嘉,父親,我去見她……”
說著話人已出了門,秦纓腳步如風,到了前院,果然看到陸柔嘉披著月白鬥篷站在簷下,秦纓喜道:“柔嘉!”
陸柔嘉亭亭轉過身來,眉眼間亦是欣喜,“縣主!得知你回來了,我立刻上門了!”
秦纓上前拉住她,直往清梧院去,“來得好來得好,你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你不知道,你給我的藥此番派上了大用處!”
秦纓語速極快,直聽得陸柔嘉目瞪口呆,等進屋子落座,她才驚道:“那村中人竟如此大膽?”
秦纓應是,“那裡與世隔絕,愚昧滋生邪惡,總之幸虧你有先見之明了,你呢,這月餘如何?可有了神醫之名了?”
屋內燒著地龍,陸柔嘉便褪下鬥篷,又從玲瓏那裡取來兩本文冊,“我未成神醫,不過呢,未負你之所托,這本毒理與藥理的簿冊,算是初初有了模樣,你且看看,可是你想要的那般?”
秦纓驚喜得緊,忙翻開一本細看,剛看了十多頁,便道:“柔嘉,你有如此學問,端該入太醫院做藥理博士才是。”
陸柔嘉溫婉道:“你此前說,隻是為了方便仵作驗屍斷案所用,但真統總起來,便覺名目實在繁多,後來請教了父親和叔伯們,這才萬全了些,成藥理博士不敢當,但為仵作所用當是足夠了,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便說此番入京的南詔,便有諸多毒草毒物,若有新發現的,再行補全就是。”
秦纓已經足夠滿意,“我明白,已經很好了,能將毒物與中毒之狀寫的如此清楚,已十分難得,實在辛苦你了。”
陸柔嘉莞爾,“這月餘,嶽仵作也時常去醫館找我請教,他眼下也算半個大夫了。”
秦纓放下書冊道:“仵作本該算半個醫者,隻是這世道尚未成規製,他如此用功,將來也不愁前途,還要多謝你教她。”
秦纓
滿口誇讚與謝意,直令陸柔嘉雙眸晶亮,她道:“這也是因為縣主,若非如此,我也不知我能做到這一步——”
說至此,陸柔嘉忽然想起一事來,“對了,你看那最後一本薄冊。”
秦纓狐疑地換了文冊,剛翻了兩頁,她麵色大變,又忍不住站了起來,“這是……”
陸柔嘉也起身來,她肅然道:“是我找父親,父親自己回憶許久,又翻看了太醫院些許記載,並問了當年北上的舊識,完完整整地記錄了當年疫病的全過程,你那時說你不知你母親如何病故的,又不忍心問侯爺,那或許看了這些,你可窺見幾分。”
她重重一歎,“那是一場讓人間變煉獄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