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得而知。”
望著遠處白雪皚皚的連綿宮闕, 謝星闌語聲又低了一份,“當日侍候他們的夥計,隻說趙永繁進門片刻便出來了, 出來時麵色凝重, 似見洪水猛獸一般, 但二人談論了什麼, 無人聽見。”
秦纓定了定神,“那如今怎麼辦?”
她回看了一眼崇政殿方向,“崔毅就算當真有鬼,想來他也不會開口,而陛下將他押入的是刑部大牢, 顯然對他存著幾分善意。”
謝星闌見秦纓看得分明, 自是欣慰, “陛下對崔氏多有回護,這也是我今晨麵聖的緣故,如今有兩個方向, 第一是找到江原,第二, 是查清楚趙永繁見過江原後的行跡, 以此來推斷二人所談為何,按照南下案子的做法, 我連夜畫出了江原與其隨從的通緝畫像,至於趙永繁這邊,還是再仔細去彆院過問一番才好。”
頓了頓, 謝星闌又道:“至於未央池內, 我仔細看了當夜所有人的證供, 這才有了內奸與阿依月嫌疑最大的猜測, 公文在謝堅身上,稍後予你看,並且這幾日南詔人從未離開未央池,若真有內外勾結,那他們必須要提前安排,我已命人對未央池內侍候的一眾宮侍盤查一番。”
秦纓麵色嚴峻了些,“若真是阿月與內奸合謀,那事情就複雜多了,上月末極力促成賞雪宴的便是她,本隻邀請世家子女,但蒙禮想邀武將,這才令北府軍軍將入宴,若連天真無邪的她都參與其中,可想而知施羅與蒙禮是何心腸。”
秦纓心底漫起一股子寒意,定了定神道:“我們先回定北侯府的彆院看看?此前不知趙永繁見過外人,如今知道了,隻需仔細調查趙永繁那幾日言行便可。”
謝星闌頷首,二人一同朝宣武門行去,連日來未再落雪,寒風卻依舊迫人,屋簷上的積雪亦早就凍成了晶瑩冰淩,秦纓攏了攏鬥篷,隻覺這天氣古怪得很。
出了宣武門,便見外頭守著不少人,除了謝堅幾個,還有鄭、崔、杜幾家的仆從,謝堅迎上來,“公子,縣主——”
他話音剛落,幾家仆從之中,一個眉上有疤痕的高壯男子,目光如炬地盯向了謝星闌,謝星闌掃視回去,四目相對之時,那男子又撇過視線與身邊人低聲說著什麼。
秦纓見他駐足,忍不住問:“怎麼了?”
謝星闌收回視線,“沒什麼。”
話音落,他又看向謝堅,“西邊著烏衣的,是誰家的家仆?”
謝堅往後看了一眼,哼道:“定北侯府的,都是戰場上回來的,通身肅殺之氣,看著就不是善茬……公子,畫像已經發出去了,守城軍那邊來了消息,說是三四日之前,見過畫像上的一人,小人懷疑他們有人易裝了。”
謝星闌邊走邊道:“繼續往城外幾個方向追查,陛下有令,定要捉到此人。”
謝堅應是,“謝詠已經帶人去安排了,不過陛下竟將崔毅下了刑部大獄?不該是帶去咱們衙門嗎?”
謝星闌道:“因他姓崔。”
謝堅欲言又止,謝星闌道:“將那夜證供給縣主。”
謝堅忙從懷中掏出一份公文遞上,秦纓接過上了馬車,待馬車走動起來時,便令白鴛掀著簾絡,細細翻看起來。
馬車一路入長興坊,兩炷香的時辰後,停在了杜宅之前,秦纓拿著公文下馬車,一邊入內一邊道:“按照時辰推算,案發之時,我碰到了蕭湄一行,你則已經往湖邊走去,後來你再入梅林,在此之後,是崔慕之他們得了消息,趕往林中之時,才碰到了獨身出梅林的阿月,她的確嫌疑最大。”
秦纓將公文還給謝堅,又道:“若是她在邀月樓作怪,趙永繁墜樓後,從竹林西南繞行,自是
來的更晚,且繞行那段小路,正與她從瀟湘館回梅林同路,便是半途遇見了人,也有了解釋,但,我們這邊有好幾人都有獨身行動之時。”
謝星闌頷首,“這些人的內奸嫌疑最大。”
秦纓秀眉緊擰,待到了靈堂,便見肖琦今日在此守靈,見他們過來,肖琦立刻道:“可是有什麼眉目了?我聽聞今日一早侯爺便被急召入宮,這才來此等消息。”
謝星闌道:“是有了些線索,趙永繁在六日前,曾去見過一個名叫江原的玉行商人,如今懷疑此人背景複雜,你可認識此人?”
肖琦一臉茫然,“從未聽過這名字,老趙去見他作甚?”
謝星闌搖頭,“我們正在查,照顧趙永繁的小廝何在?”
肖琦忙道:“你說寶忠?就在裡頭呢。”
“寶忠,出來——”
話音落下,一個十來歲的小廝走了出來,行了禮後,謝星闌便問:“十月二十七那日,趙將軍曾獨自出府過,你可知他去了何處?”
寶忠一愣,“二十七?哦小人記得,那日將軍說,想去逛逛從前在京城之時常去的書局,因離得不遠,連車馬也沒讓我們準備。”
謝星闌繼續問:“他何時離去,何時歸來,神色如何?都說過什麼話?”
寶忠眨了眨眼,“大抵申時出門,酉時歸來,冬日天黑的早,將軍歸來時,已是傍晚天光昏暗,且那兩日下了大雪,外頭冷的很,他回府時,身上鬥篷領子豎起,神色……神色有些凝重,好像沒找到要買的書,哦對了——”
寶忠小臉皺起,“他回府後,徑直去了東院廂房,小人一路跟著侍候,可進門之前,他忽然問這個時辰,侯爺可回侯府了,小人哪裡知道,侯爺那時候天天要入宮麵聖的,小人便直言不確定,將軍猶豫了一會兒,搖頭說沒什麼,便進了屋子,當天夜裡,一晚上沒出來,也未用晚膳,不過將軍素來天黑便歇下,也沒什麼異常。”
謝星闌心弦一緊,“他問定北侯做什麼?”
寶忠搖頭,“大抵是想與侯爺商量什麼吧,這院子雖好,但看得出來,將軍獨自住著有些不習慣,也不愛使喚我們,每次去侯府之前,也會問我們時辰是否合適,將軍是個十分守禮數之人,也不愛給侯爺添麻煩。”
肖琦忙點頭,“不錯,老趙就是這樣的人,他平日寡言,一件事沒想周全之前,是不會對任何人開口的。”
謝星闌與秦纓對視了一眼。
寶忠見氣氛不對,戰戰兢兢道:“將軍回京後,這樣的事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他不愛出門訪友,但也偶爾出去轉個把時辰,小人、小人此前並未當做異樣稟告——”
秦纓道:“第二日呢?第二日有何異常嗎?”
寶忠苦哈哈道:“第二日將軍如常用早膳,後來還被侯爺喚去了侯府,小人去收拾書案時,看到將軍前夜也臨帖了,但一看那日寫的就不太順利,好幾張紙都被將軍燒掉了。”
秦纓擰眉,“燒掉?”
寶忠又點頭,“不錯,將軍臨帖,但凡不滿意的,都會燒掉。”
肖琦道:“二十八那日,正是侯爺喊我們去侯府,問我們願不願去未央池,至於老趙臨帖,如我沒猜錯,他是在推演軍備精進之事,這些都是機密,所有作廢的文稿畫稿,都是要燒毀的。”
秦纓犯了難,“他那日出去必定遇到了什麼,甚至想去拜訪侯爺,但大抵未拿定注意,末了還是算了,二十八那日,他什麼也未說?”
肖琦搖頭:“沒有,且若要拜訪侯爺,那定與軍中事有關的。”
秦纓又問寶忠:“後來呢?他從侯府回來之後呢?”
寶忠道:“還是老樣子,將軍回來的時候,尚未天黑,他閉門不出,直到——”
說至此,寶忠忽然嗓子一緊,道:“直到晚膳時分,小人去送晚膳,進門卻見將軍在寫一封公文似的,見小人來,他讓小人準備車馬去定北侯府,可等小人將晚膳放下之後,他又說不必,小人當時有些納悶,卻也沒當回事,畢竟天色太晚。”
“公文?後來可有讓你送公文?”
寶忠搖頭,“大抵又寫壞了,第二日將軍去赴宴,小人進屋子收拾書房,還是看到有燒掉的紙張——”
秦纓沉吟一瞬,又問:“他燒掉的紙灰何在?”
寶忠怯怯地,“小人早就倒掉了,就倒在院子裡梅樹根下——”
秦纓忙道:“帶我去看看!”
寶忠點頭應好,朝東院走去,沒多時入了月洞門,直指著西北方向的一株花苞盛放的梅樹,“就在那裡——”
秦纓步伐很快,等到了梅樹跟前,果真見梅樹樹根下灑著滿地黑灰,上月末的大雪在二十七日清晨停下,此後雖飄過雪粒,卻因天氣嚴寒,積雪未化,因此黑灰仍是那日傾倒時的模樣,秦纓小心翼翼蹲下,稍一撥弄後眼瞳一縮,“用的什麼墨?”
寶忠愣了愣道:“鬆煙墨。”
秦纓吩咐道:“去拿竹夾和乾淨的白紙來,再找個托盤。”
謝星闌亦在她跟前傾身,“怎麼?”
秦纓擰著眉峰,“有未碎的紙灰,看能否靠著鬆煙墨辨出其上字跡,鬆煙墨與油煙墨製作工藝不同,而尋常鬆木難已完全燒化,因此大都含砂,紙頁燒成灰燼後,墨砂仍然留著,隻要紙灰未碎,仔細甄彆,或許能辨出一二字。”
謝星闌眼瞳動了動,轉頭一看,便見秦纓欺霜賽雪的臉頰凍得微紅,清秀明麗的眸子正一錯不錯地盯著灰燼,仿佛再幽微的痕跡,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謝星闌轉頭吩咐:“準備間暖和點的屋子。”
肖琦自去安排,沒多時,寶忠將秦纓所需之物取來,便見秦纓捏著竹夾,小心翼翼地將燒成灰的紙碎平鋪在了乾淨的宣紙上,一炷香的時辰之後,十多片紙灰被尋出,秦纓又緩緩拖著托盤,轉身進了備好的偏廳。
剛將托盤放下,秦纓看了一眼屋子,吩咐道:“將門窗全部關上,讓屋子昏暗一些,再點一盞燈來,再拿紙筆——”
無人知道秦纓要如何甄彆,隻按吩咐行事,這時,謝堅卻從外快步而來,“公子,未央池那邊有消息了,找到了一個這兩日行跡詭異的禦林武衛。”
謝星闌揚眉,“人在何處?”
謝堅道:“尚未拿人,此人是鄭欽麾下,我們還未驚動他。”
謝星闌轉身看向秦纓,還未說話,秦纓已開口道:“你去便是,我先在此研究研究,若得了準,便去未央池尋你——”
謝星闌沉沉點頭,又吩咐兩翊衛留在此聽秦纓調遣才轉身離開。
他一走,屋子關門閉窗,徹底昏暗下來,白鴛和肖琦站在一旁,都不知秦纓要如何做,便見秦纓拿燈盞讓光亮照在其上,又不斷變幻角度,某一刻,她定住身形,仔仔細細地盯著一抹碎片細看,隻見黑色的紙灰之上竟有幾星微弱的細閃,又半晌,秦纓在一旁白紙上寫下了半個字形。
肖琦大為驚歎,“是那墨砂映光?”
秦纓不置可否地點頭,又一片一片地細細分辨,足足兩個時辰之後,秦纓望著白紙上十來個殘字緊擰了眉頭,“將趙將軍寫過的帖子拿來。”
寶忠應聲而去,待看了趙永繁之字,秦纓又一一比對分辨,直等到傍晚時分,她才麵寒如水地吩咐沈珞,“去未央池——”
……
未央池西北方向的值房外,謝星闌與崔慕之和鄭欽三人,已等了小半個時辰,鄭欽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黑著臉道:“你最好沒有抓錯人!”
暗房內傳來痛苦的嚎叫,謝星闌麵不改色道:“此事事關重大,想必國公爺已經與你細說,寧可抓錯,也絕不可能放過。”
“你——”
鄭欽心底憋悶,目光一轉,看著崔慕之冷笑,“我禦下出了個內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陛下盛寵,包庇通敵奸細。”
崔慕之蹙眉,“勸你慎言,傳到陛下耳朵裡,隻怕你父親都不好交代,我崔氏滿門忠烈,無懼捕風捉影栽贓之行,若真有通敵細作,我頭一個不姑息。”
鄭欽嗤笑,“好一個滿門忠烈,好一個不姑息,你叔父早上被押入刑部大牢,下午他的折子便遞入了崇政殿,倒不敢為自己喊冤了,隻領了個貪財受賄,識人不清之罪,‘忠烈’二字,哪有你崔氏尊榮要緊?若真俯仰無愧,怎不讓龍翊衛審崔毅?”
崔慕之沉聲道:“那你要去問陛下。”
鄭欽眼底閃過兩分輕蔑,“有陛下的寵縱,果真不一樣,萬事隻需將陛下抬出便是,隻可惜了趙參軍,大好年紀,滿心抱負精忠報國,末了,卻死在了這皇家禦苑之中,還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大庭廣眾,又當著謝星闌的麵,崔慕之懶得理會鄭欽狂悖,而這時,一道腳步聲從內室傳出,幾人目光一轉,便見謝堅一邊擦著手上血跡,一邊朝外走了出來,“公子,兩位大人,烏齊鳴招了——”
一聽此言,三人便知這禦林武衛的確犯了罪責,鄭欽前一刻還在鄙薄崔慕之,此刻劍眉一皺,“怎麼回事?”
謝堅看著謝星闌道:“烏齊鳴今夏染了賭習,此前已欠債六百多兩銀子,他出身黔州富足人家,靠武舉入禁軍,本是大好前程,出了這等事自不敢告知家族,這半年他幾次被追債,皆靠著變賣京中家產勉強應付,月前,他收到家中寄來的銀兩,本想靠這些銀子翻身,誰知輸了個精光不說,又多欠了百多兩銀子,走投無路之時,一位玉行老板找到他,說得知南詔使臣入了未央池,而他想與南詔人做美玉生意,便想讓此人為其傳信——”
謝星闌目光微利,“是江原?”
謝堅點頭,“不錯,我問了長相模樣,確是江原,烏齊鳴說江原打算去南詔采買美玉,但平日裡哪見得到南詔王族?便想趁此機會,與南詔人攀扯關係,他彆的也不敢做,隻讓烏齊鳴送一份厚禮給蒙禮身邊親信,算是見麵禮,可沒想到,那親信一聽送禮物的是個大周商人,隻覺被看輕,大為惱怒,又將禮退了回來。”
“烏齊鳴說,是一隻巴掌大的錦盒,裡頭放了一隻通體碧綠的和田玉貔貅,價值千金,他此行本就逾矩,見那南詔人連禮都不收,也不敢聲張,忙將錦盒還給了那人,那人見狀很是失望,卻也沒有少他三百兩銀子,他本以為,此事根本不算什麼,直到趙參軍死的古怪,未央池中風聲鶴唳,他這才緊張害怕起來——”
鄭欽沒聽懂,“這是何意?退回去做什麼?”
謝星闌寒聲道:“若未猜錯,那禮物他們本就不可能收,禮物一進一出,隻為了內外勾結,他們心知自己受著監視,因此隻能找禦林軍傳信才能成事,可是賞雪宴前發生之事?”
謝堅倒:“是十月二十六之事。”
崔慕之看向鄭欽,“那便是在賞雪宴前幾日,未央池建成後,少有人來此遊玩,而南詔人來了未央池數日,早已熟悉地形,定是他們勘察了此地,定好了殺人計策,而後令在外之人配合——”
鄭欽麵色難看起來,“我……我那幾日身體不適,此番所用
之人,也並非金吾衛舊屬,我怎知此人有這般惡習?”
他快速看向謝星闌,“那如此,可證實是南詔人作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