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殿不及前殿寬敞,殿內設五彩姝妙寶幡與道壇法案,四角設三足青銅鼎,鼎內篝火熊熊,法案上供奉著昊天大帝神位,至此才是祭天酬帝神正禮。
緩得片刻,過一段廊廳,李玥引讚入正殿,當首的道長二人,各掏出金聲、玉振一對,一人鳴鐘,一人念號隨之而入,“伏以陰陽合序,資金石以通神明;幽顯殊途,立辨號而昭誠信①……”
眾人按位次跟隨貞元帝進殿,隻文武百官便將大殿站了個滿滿當當,女眷則被引入西麵側殿祝禱,此刻已過酉時,本就陰沉的天色更為昏暗,夜幕似要提前降臨,女眷們跟著跪了半晌,此時離了貞元帝視線,一邊聽著道長們做法,一邊都微微鬆了口氣。
祭拜昊天大帝,有升陛奠玉、薦毛血、初獻禮、亞獻禮、終獻禮、燔燎、賜胙②幾項儀程,比祭拜先祖更繁複漫長,雖有一牆之隔,但兩殿有西北角的儀門相通,殿中亦早有內侍候著,誰也不敢太過造次。
法訣徐徐入耳,不多時,又聽李玥讀起了祭文,淑妃與德妃站在上首位,正可從儀門瞥見正殿情形,二人一臉虔誠,卻皆是站得腿酸腰痛,眼看著又過小半個時辰,殿外天色徹底昏暗下來,德妃身邊的永寧再也站不住了。
永寧年幼,受不得如此拘束,小小的背影一早便在晃動,期間回頭看了秦纓半晌,此刻忽然掙開德妃之手,直朝秦纓跑來,德妃麵色大變,卻哪敢喝止?
永寧跑來跟前,秦纓忙拉住她的手,又看著正殿方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待蹲下身後,她小聲問:“公主怎麼了?”
永寧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閃出幾分委屈,指了指殿門,似想離開此地。
秦纓苦笑道:“這可不成。”
德妃這時碎步跟來,也輕聲勸道:“韻兒,這可不是鬨著玩的,你父皇就在隔壁,你若跑出去,正被大家看見,回宮後可是要受罰的。”
德妃氣聲雖低,表情卻頗為嚴肅,永寧抿著唇角,眼底閃出一片淚光。
秦纓這時看向殿中內侍,見他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抬頭,眼珠兒微轉道:“娘娘,這酬天神之禮才至終獻,不如我帶公主去西廂歇會兒?”
偏殿以西還連著幾間廂房,德妃本不願節外生枝,卻又怕永寧壓不住性子大鬨起來,隻好道:“那也好,勞煩你了,半炷香的時辰便回來。”
秦纓應好,牽著永寧的手往廂房走去。
一入廂房,便見屋子裡燃著一隻火爐,火爐上燒著一壺茶水,幾個勤政殿內侍坐在矮凳上,正低聲說著什麼,大抵未想到秦纓會來,幾人嚇得立刻起身。
秦纓擺手,“我帶公主來發散發散,不必多禮,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內侍之中正有元福,元福掃了一眼放著的大小箱籠,道:“是給陛下備的藥,還有些吃食雜物,今日儀程太長,隻怕陛下龍體不適。”
秦纓忙道:“吃食可能給公主些許?”
元福笑著應是,“有糕點——”
他轉身打開一隻箱籠,又從中取出食盒,盒蓋一開,取了一盤桂花糕來,秦纓目光一掃,便見那箱籠之中放著藥罐藥包,竟是要為貞元帝煎藥,而她目光一轉,還看到旁裡放著一套萬壽龍紋錦袴,自是貞元帝之物。
秦纓眉頭微擰,備藥備食水是應當,怎還備著錦袴?今日儀程繁複,要備衣裳,也該備袞服才是。
永寧得了桂花糕,顯是高興了些,秦纓看她吃的香甜,眼底亦浮起兩分憐惜,可就在此時,卻聽正殿中忽然響起一片驚呼之聲。
秦纓眼瞳輕顫,元福幾人也立刻緊張起來,秦纓牽著永寧回偏殿,一眼瞧見德妃幾人已聚在通往正殿的儀門處——
李芳蕤回頭看到她,快步上來,低聲道:“不好了,昊天大帝的神位不知怎麼裂了!”
秦纓擰著眉頭上前,卻並無李芳蕤想象中的震驚,她狐疑一瞬,跟著秦纓一起走向儀門。
大殿中,文武百官正駭然難當,昊天大帝的神位高立禦案上,貞元帝正在給神位敬香,可就這般毫無預兆的,神位竟從中生出一道裂紋!
眾目睽睽之下,貞元帝亦是驚慌,一旁的道長們更是麵色大變!
那領頭的道長駭然跪地,“顯靈了!昊天大帝顯靈了!”
他一跪,所有道士皆悉數跪倒,場麵更顯悚然,貞元帝捧著高香的手一抖,不解道:“老道長,此是何意?”
道長畏怕道:“陛下,此乃天帝降旨人間,實乃凶兆,老道、老道不敢明言……”
神位開裂,自不可能是什麼吉兆,貞元帝看了眼手中高香,又看了看神位裂紋,似乎隻是製神牌的檀香木開裂,但好好的,木牌怎會無端有損?
貞元帝心跳的越來越快,見文武百官注視著自己,赫然道:“老道長直說便是——”
道長捏起指訣,滿臉敬畏地看向屋頂,“此、此乃昊天大帝告誡,道,道此諸罪輩,縱無明性,造十惡業。六塵遍染,三業縈纏。肆意任心,曾無覺悟。陰罪陽過,日積月深。背道違真,順邪棄正③……”
貞元帝臉色越來越難看,老道長又悲切道:“唯有陛下剪滅惡心,信向是經,消除罪業,淨儘無餘,方可重得天眷,國運昌盛!”
貞元帝隻覺眼前一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惡心?罪業?朕有何惡?有何罪?你是替李氏列祖列宗守陵的道長,怎敢如此信口開河?!”
老道長伏身扣頭,悲聲道:“陛下饒命,此乃天意,非老道胡言,若非如此,老道怎敢冒犯天威?今歲世道不平,本就是天生異象,國運不昌,而這一切,自隻與至尊龍脈有關,陛下想想,可曾造過哪般業障,否則,隻怕要國難臨頭啊!”
文武百官滿是驚詫地看著這一幕,貞元帝身子晃了晃,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眨眼間麵上便生出一片潮紅,他喉嚨裡“嗬嗬”有聲,抬手指著老道長,斷斷續續道:“你、你這妖道,休要在此妖言惑眾,來人——”
話音一落,守在殿外的楚賢欽走了進來。
看到他出現,貞元帝厲聲道:“將此妖道拖出去——”
楚賢欽還未動,太後先上前兩步,“皇帝息怒,老道長傳達天命,怎能算妖言惑眾?去歲年末雪災橫行,月前西北又生時疫,接下來怕還有饑荒,此般種種皇帝瞞著朝野上下,怎非惡心?而這般亂象,亦是國運不昌之兆,難道皇帝未自省過?”
此言一出,滿殿臣眷立時嘩然,開春後西北大雪漸停,人人都以為天災已過,朝中也並無西北時疫的消息,卻竟是被貞元帝瞞了下來?
眾臣驚疑難當,崔曜眉頭幾皺,上前道:“請太後娘娘自重,後宮不得乾政,太後娘娘何必在此等場合發難?今日是陛下帶領百官祭天祈福,正是為了天下蒼生,而這老道胡言亂語,汙蔑陛下,太後娘娘竟視若無睹?”
他看向楚賢欽,“楚統領,還不把人拉下去!”
楚賢欽一身甲胄站在門口,麵上卻閃過兩分遲疑。
崔曜眉頭擰起,這時太後卻幽幽地歎了一聲,“長清侯說得對,今日是祭天祈福,此刻,昊天大帝與十方諸聖,說不定正在天上看著我們,哀家做為長輩,不該如此指責皇帝,既如此,皇帝,還是將祭禮完成,免得觸怒神聖。”
貞元帝和崔曜皆是一愣,未想到太後火上澆油後,又站出來主持大局。
當著百多人的麵,貞元帝也不願鬨得無法收拾,而要收拾一個老道,何時不能收拾?
他牙關一咬,將高香插進香爐中,一旁的李玥在驚愣之中回神,連忙道:“終獻得成,請陛下與太後、皇後娘娘,前往後殿行燔燎敬神之禮。”
後殿設有十二座神龕,祭奠的是十二官神,而燔燎之禮,正是將今日用過的祭物焚進鼎爐,以獻官神,乃祭典最後一道祭神禮。
李玥引讚而出,貞元帝沉著臉,立刻往後殿去,黃萬福和幾個守在一邊的侍從也連忙跟上,太後與皇後被侍從攙扶著,亦很快消失在了通往後殿的儀門處。
中殿與後殿之間並無中庭,而是處兩丈見方的闊達廊廳,此刻廊廳被明黃道幡團團圍住,東西兩麵皆掛著十二官神與十方神佛畫像,而後殿正門有左右兩道,中間的擋牆與廊廳相連,李玥引著眾人從畫像前經過,由東側門入了後殿。
中殿內百多臣屬麵麵相覷,可忽然,蘇延慶折返了回來,恭敬道:“這是最後一禮,太後娘娘的意思,是讓二殿下也同來,還有德妃娘娘、永寧公主,以及定北侯和長清侯,陛下看重你們,也請同來獻禮。”
殿內又響起一片輕嘩,讓李琨去也就罷了,怎還讓德妃和李韻同行?竟還有兩位外臣?自顧便沒有外臣與皇室一同祭天的道理!
李琨聽令抬步,德妃不知怎麼卻有些不安,她忙道:“多謝太後娘娘的好意,但臣妾和永寧身份不合,不敢僭越——”
蘇延慶原地不動,“這亦是陛下的意思。”
他如此一言,德妃更覺奇怪,貞元帝雖寵愛她們,卻不會如此有違禮數,崔曜和杜巍也覺不對勁,崔曜自隊伍中走出兩步,“如此與禮不合,我們還是在外候著便可,公公回去複命吧,多謝陛下和太後恩典。”
蘇延慶表情古怪起來,又求救般地看向信國公,信國公鄭明躍本就站在首位,此刻走到德妃跟前,抬手做請,“娘娘,快請吧——”
杜巍眉頭一豎,“信國公這是做什麼?”
鄭明躍死死盯著德妃,忽然語聲一厲,“來人,請德妃娘娘和永寧公主入後殿說話,定北侯和長清侯,也一並請進去。”
此言一出,僵站許久的楚賢欽終於動了,與此同時,殿外禁軍潮水般湧入,侯在一旁的道士們也從法器中抽出長劍,紛紛指向殿內諸人。
變故突生,百官駭然,儀門處的妃嬪女眷亦驚呼連連,本想從偏殿逃走,可守在偏殿的內侍也各個從腰間抽出短劍,竟皆是武士假扮!
崔曜與杜巍麵色大變,而近前執劍的假道士未給他們反抗的機會,眨眼功夫,便有數把寒刃落在他們肩頸上,而殿內臣工雖多,但禁軍與道士的人數是臣工的數倍,誰也不能以一敵百。
崔曜大怒:“鄭明躍!你們這是要謀反?!”
鄭明躍似笑非笑一瞬,抬了抬下頜,一個拿劍的道士上前,一把扯住德妃往後殿拖去,崔曜與杜巍,也被擰了臂膀。
眨眼功夫,德妃麵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眼見崔慕之也被刀劍駕著脖子,她眼底湧上絕望,又連忙回頭尋李韻。
李韻跟在秦纓身邊,被這場麵嚇住,“哇”得一聲哭起來。
李芳蕤亦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
話未說完,秦纓一把拉住她,李芳蕤怒不可遏,但秦纓有勸阻之意,她隻好咬緊牙關,將喝問咽了回去。
鄭明躍此時看向李韻,“公主,你也請吧,去找你母親。”
永寧雖有些呆笨,卻也能體察危機,她哭著躲進秦纓身後,秦纓也一把護住她。
鄭明躍目光一抬,盯向秦纓,“縣主,此事與你無關,我們不想為難你,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秦纓抿了抿唇,咬牙道:“我陪公主進去。”
此言一出,人群中的秦璋忍不住喚她:“纓纓——”
李芳蕤也立刻道:“不可——”
秦纓遙遙看了秦璋一眼,更堅定道:“公主小小年紀,自然害怕,我陪她進去,事已至此,大家也明白太後和信國公要做什麼了,我便是聽到什麼,也無傷大雅。”
鄭明躍似覺她天真,淡淡一笑道:“也罷,縣主仁善大義,那便隨你的願,隻望你莫要後悔。”
秦纓傾身牽住永寧,低聲道:“公主彆怕,我陪你去找德妃娘娘。”
有她開口,永寧縱然還是害怕,也不再抗拒,隻緊緊拉著她往後殿而去,鄭明躍看了眾人一眼,“請諸位稍後,這祭官神之禮,隻怕還有些時候。”
話音落定,他也轉身跟上,十多個執劍的道長們也一同往後殿行去,唯獨楚賢欽帶著其他禁軍守在外,崔慕之急出一頭冷汗,待想動手,卻有兩把劍鋒一同挾持著他。
崔慕之惱恨極了,又憤憤看向楚賢欽,“楚賢欽!你好大的膽子!枉陛下這般器重你!你竟做了這亂臣賊子!”
楚賢欽眉眼微涼,語氣複雜道:“諸位,太後並無傷害你們的意思,隻要你們安然不動,今夜都可平安歸家,但誰若敢妄動,那楚某的刀,便要見血了。”
“父皇——”
“來人護駕——”
楚賢欽話音落下,殿中響起一片倒抽冷氣聲,有想鳴不平之人也不敢開口,與此同時,似是李玥和黃萬福的聲音悶悶地響了起來,眾人一愣,後殿與中殿隔了一道廳房,還有兩堵厚牆,後殿的聲音,怎麼會出現在中殿之中?
……
夜如潑墨,德妃和崔曜出現在殿門口時,後殿侍立的樂工,也拔劍指向了李玥和貞元帝,黃萬福大聲喊著護駕,隻等來了執劍的假道士。
貞元帝駭然難當,李玥更嚇呆了住,而太後瞧見同來的還有秦纓,則最是詫異。
鄭明躍道:“雲陽縣主非要陪公主殿下同來,我便成全她了。”
後殿內燈火通明,神龕高懸,道幡寶菱滿室,四足青銅鼎爐立於正中,本該莊嚴肅穆地行燔燎之禮,可此時,隻有炭火的嗶剝聲為這場麵增添了幾分荒誕之感。
秦纓被寒劍指著站在門口,又緊緊地將永寧攬在身邊,德妃與崔曜三人,則被押著站在正南牆下,像要被審判的囚犯一般。
太後掃過室內眾人,幽幽道:“長清侯和定北侯擁護皇帝,哀家明白,不過你們看看皇帝,他身患重病,已遭天譴,這樣的人,滿朝文武,天下萬民,怎能信任他做皇帝?如今連昊天大帝都降下旨意,依哀家看,皇帝便照著老道長說的,早些清淨向經,消除罪業,這一國之君的位置,該讓年輕人坐了。”
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明了,刀雖架在崔曜脖子上,他還是咬牙道:“太後娘娘籌謀已久,這所謂昊天帝旨意,豈非是您的手筆?!祭天大典早有定數,您與鄭氏謀劃了兩月,等得便是今日文武百官齊聚於此,再無人救陛下,那此前,那些忤逆亂國的童謠,是否也是太後娘娘一手安排?”
太後氣定神閒,又看了一眼殿外天色,似在等待什麼。
見崔曜氣的臉紅脖子粗,她淡笑道:“崔曜,你與定北侯皆是國之肱骨,大周要昌盛繁榮,總是離不開你們,哀家今日,也隻有兩個要求,第一,皇帝此刻下詔禪位,第二,你二人交出手中兵權,隻要你們答應,哀家饒你們性命,連皇帝也不會傷。”
崔曜劍眉倒豎,太後又道:“你們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們的夫人家小,已經在來此地的路上了,在你們往軍中傳令之前,哀家會替你們照拂一二。”
崔曜與杜巍一聽,更覺無力回天,而太後語聲悠長道:“哀家做這一切,不過是不想讓大周國運,被這麼一個引得天生異象的君王拖累。”
她看向貞元帝,“皇帝,你如何想?”
這片刻功夫,貞元帝已從震駭中回神,而他似乎早想過會有今日之場麵,此刻反倒冷靜了下來,“太後如此妄為,也不怕讓琨兒背上弑父弑君,得位不正之名?即便得了帝位,他又如何能坐得安穩?”
太後滿眸嘲弄,“你也配說得位不正?”
她眯起眸子,“琨兒是皇後嫡子,賢德遠勝玥兒,有何不正?”
貞元帝語聲一厲,“就憑朕不願立他為儲!”
貞元帝氣息不穩,身倚著黃萬福,搖搖欲墜道:“太後儘可扣押朕,扣押百官,京中有金吾衛與巡防營,城外有神策軍,大家見祭天拖延時久,自會知道祈宸宮生變,太後若不怕琨兒背上千古罵名,便隻管讓他不忠不孝,殺父奪位!”
說至此他又道:“可你不敢當著百官逼宮殺人,足見你還是在意聲名的,你也害怕,害怕殺了朕,殺了長清侯和定北侯,北府軍與龍武軍齊齊造反,屆時,可不是你十萬鎮西軍壓得住的,所以,你想讓朕和他們知難而退,讓琨兒得個名正言順。”
李琨站在皇後身邊,一臉驚慌不安,他看向太後與皇後,又去看信國公和滿殿執劍的禁軍,再三確定真是謀反之後,忍不住道:“祖母,母後,這便是你們說的,要讓琨兒做皇帝的法子?琨兒自小受君子之儒教導,你們難道真要殺了父皇嗎?”
太後倏地皺眉,鄭皇後更上前一把拉住李琨,不許他出言半句,李玥嚇的神魂俱裂,至此才找回自己聲音,喚道:“二哥,二哥想做皇帝,與父皇說便是,為何……為何要害父皇?我也從未說過我定要做皇帝……”
老一輩劍拔弩張,可李琨與李玥二人竟是兄弟相親之狀,太後麵色愈是冷沉,卻換貞元帝嘲弄地笑起來,“太後,連琨兒都不忍心,你們何至於此?”
貞元帝看向李琨,“琨兒,聽父皇的話,在未釀成大禍之前收手,朕或可赦免你們之罪。”
李琨眼底猶豫更甚,像真被貞元帝說動似的,鄭皇後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太後徐徐道:“皇帝,哀家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你不願意,哀家隻好讓這神殿見血了。”
微微一頓,她眼底閃過幾分成竹在胸的篤定,“你也不必想著神策軍與金吾衛救援,因為很快,鄭欽便會帶著鎮西軍回京了。”
此一言石破天驚,殿內幾人這才明白太後為何敢在今日謀反,不止是禁軍倒戈,更是有十萬鎮西軍為底氣!
貞元帝目眥欲裂,“什麼?鄭欽!朕讓他追逃方君然,他竟、他竟去調兵謀反?”
話音落下,崔曜也忍不住吼道:“太後一心奪位,可想過南詔與西羌虎視眈眈!西南失了鎮西軍守衛,必生大患!你們此行,與叛國何異?!”
太後麵不改色,信國公鄭明躍嚴聲道:“倘若陛下願意禪位,那鎮西軍不日便可返回西南,如此,也可護大周萬全——”
說到鎮西軍,他眉目一冷,“當年我父親為了平叛忠義殉國,這等汗馬功勞,卻連一副丹書鐵券都未換來,陛下對鄭氏防備之心早已有之,今日正是讓陛下知道,十七年了,鄭氏該拿回屬於自己的尊榮了!”
貞元帝漠然道:“朕便是要寫詔書,也隻會傳位於玥兒,太後和信國公想得個名正言順,簡直是在做夢!”
李玥麵生動容,“父皇——”
他往前走了半步,可那樂工的劍鋒卻未讓步,刹那間,寒刃帶出一抹血色,李玥也痛叫起來。
德妃望著李玥脖頸上的血痕,再看著貞元帝的病容,驟然跪地道:“陛下,陛下待臣妾與玥兒用心良苦,臣妾感激不儘,但臣妾從來隻求與陛下廝守,何曾想過定要讓玥兒為儲君?若太後娘娘願意信守承諾,陛下,您便答應她們吧,再沒有什麼比您和玥兒的安危要緊……”
貞元帝麵色潮紅,呼吸窒悶,饒是如此,他也未想過鬆口,隻萬萬沒想到,竟是德妃先行屈服,他咬緊牙關,“玉容……”
太後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見隻過了半炷香的時辰,她忽然道:“德妃對陛下一往情深,是從還未入宮前便開始了吧?”
她語聲悠悠道:“哀家還記得當年遴選妃嬪之時,你進宮請安,眼裡心裡皆是對皇帝的傾慕,後來哀家做主選了淑妃,還聽聞你閉門不出月餘。你本有機會定親的,卻硬是為了陛下在閨中多留了兩年,算起來,這份癡情有二十多年了,實是叫人感佩。”
德妃眼泛淚花,貞元帝卻胸膛劇烈起伏幾下,再度猛咳起來,他身形幾晃,全靠黃萬福才勉強站住。
德妃嚇得一個激靈,再度懇切道:“陛下,陛下請以安危為重——”
鄭皇後居高臨下望著她,譏諷道:“陛下,您看到了嗎?深愛了您二十多年的人,正在勸您莫要執拗,一炷香的時辰可要到了。”
貞元帝呼吸愈發急促,許是怒意太過,咳嗽兩聲後,身子驟然抽搐起來,未幾,又靠在黃萬福肩頭乾嘔兩聲,一道血絲自他唇角溢出,嚇得黃萬福驚呼起來。
德妃淚流滿麵,“陛下,您本就正在病中,何必做此堅持,臣妾求您了……”
秦纓看著貞元帝病發這一幕,隻覺似曾相識,再想到那箱籠裡的衣物,瞬間明白了那錦袴是做何用的,她眼瞳瞪大,如看怪物一般看向太後。
太後見貞元帝鐵了心,視線掃過李玥,滑過德妃,最終,停在了永寧身上,“永寧,到皇祖母這裡來,你幫著皇祖母勸勸你父皇……”
永寧身子一抖,又往秦纓身後縮,秦纓亦上前半步,擋在了她身前,也是在此時,太後發現秦纓正見鬼一般盯著她。
太後眉尖微蹙,“雲陽為何如此看著哀家?你想護著永寧,但哀家今日告訴你,你護不住的,你也不該插手。”
秦纓冷然道:“太後娘娘,陛下真是遭天譴從而重病嗎?”
她如此一問,殿內幾人皆是愣住,連貞元帝自己都狐疑地看向秦纓,不等太後回答,秦纓語速極快地問黃萬福,“黃公公,陛下的病症,是否除了傷寒之外,還有體熱不退、惡心嘔吐、頭暈抽搐,以及腹瀉失禁之狀?”
貞元帝一怔,黃萬福也驚愕道:“縣主怎知?”
秦纓歎為觀止地看著太後,語聲微揚道,“太後適才說,倘若陛下願意禪位,太後便誰也不會為難,連陛下也不會傷害——”
太後好整以暇點頭,“自然,皇帝到底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哀家不想趕儘殺絕。”
秦纓怒極反笑,赫然道:“您並非不想趕儘殺絕!您是一早便給陛下下了毒,這毒日積月累,隻需再過上半個月,陛下自己便會毒發身亡,哪裡需要您動手?!”
秦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那個特意加重的“您”字,在此刻聽來,格外刺耳嘲弄。
毒害皇帝的指控,並不比謀反輕,鄭皇後與信國公麵色微變,但太後卻仍麵不改色,隻沉了聲道:“雲陽,哀家素來疼愛你,今日也不想為難你,你隻需袖手旁觀,往後,與你父親對琨兒忠誠無二便可。”
貞元帝驚疑不定地望著秦纓,又看向太後,“怎會是投毒?若是投毒,趙昉怎會看不出?除非……”
貞元帝心中冒出個可怕的念頭,倘若趙昉也是太後之人,那自會替太後打掩護!
貞元帝心頭狂跳,忙問:“是何毒?雲陽你怎會知曉?”
秦纓不知想到什麼,眼底閃過一抹豁出去的狠色,“我如何知曉?自要因為,貞元三年九月初九,太後用同樣的方法,給我母親下了活商陸之毒,從而害死了我母親和兄長,時隔十七年,您又用同樣的方法害人,難道還以為自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嗎?”
太後驟然一愣,似乎怎麼也沒想到,好端端的,秦纓竟能提起十七年前之事。
一旁崔曜與德妃也分外驚詫,而貞元帝呆了一瞬後,再看了太後一眼,劍眉幾皺,似明白了什麼……
李琨站在鄭皇後身邊,分外不解道:“縣主在說什麼?十七年前,你母親和兄長乃是染了瘟疫而死,你怎能說是皇祖母下毒?”
秦纓看著貞元帝,再看向太後與鄭皇後,又冷冰冰地掃過鄭明躍與杜巍,見這幾人失聲了一般,她嘲弄道:“怎麼?隻有二殿下一人好奇我為何如此說嗎?”
如今太後與鄭氏謀反,正是罪無可恕,崔曜做為被挾持者,自然恨不能揭開太後更多的罪狀,他立刻接話道:“我也聽聞你母親和兄長是染瘟疫而死——”
秦纓冷聲道:“當年我母親九月初七去刺史府探望陛下,待重陽節那日,刺史府給我母親送來了一盅駝峰羹,那時此物稀罕,我爹爹讓給了母親和年幼的兄長食用,就在吃完此物沒多久,我母親便‘染病’了,此後太後點了太醫蘇應勤為我母親看病,蘇太醫起初不明白為何這病越看越嚴重,直到我母親快死了,他才發現了古怪之地。”
“後來我母親彌留之際,大抵也明白了自己為何而死,隻叮囑我爹爹照看我長大,而我母親和兄長身死之謎,也如此折磨了我爹爹十七年,直到今歲我派人去密州找到了蘇太醫身邊的親信,得知當年蘇太醫臨死之際,什麼都顧不上交代,卻定要燒掉在豐州時,給我母親開過的兩張方子……”
秦纓死死盯著太後,“隻因當年藥材奇缺,太醫院人手亦雜亂,蘇太醫次次多給我母親開一副外敷之藥,那藥材中,正有一味活商陸含有劇毒,隻可外用,不可內服,活商陸與我母親煎服藥方中的霧水葛十分相似,於是,太後便安排了一個叫多壽的小太監在禦藥房幫忙,此人識藥理,由他給我母親調換兩種極相似的藥材……”
秦纓語聲悲憤起來,“而我們府上毫不知情,就這般日日飲毒藥,中毒亦越來越重,而恰巧,這中毒之狀,與當年的疙瘩瘟病狀十分相似,因此,到我兄長和母親亡故,外界都隻以為她們是染了瘟疫不治而亡!”
崔曜與德妃一臉震驚,太後與皇後的表情亦是變了,她們籌謀多日,此刻大局已定,本來任何事都不足以掀起風浪,卻不想,秦纓竟發現了十七年前的秘密。
崔曜本還將信將疑,可見太後幾人神色,也猜到秦纓所言不假,他立刻道:“竟有此事!太後好狠的心腸,義川長公主乃是你半個女兒,你怎能下如此毒手?!”
鄭皇後一聽此言,忙梗著脖頸道:“縣主慎言,可不要因為今日這場麵,便把多年前的舊事栽贓在太後娘娘身上——”
李琨亦忍不住道:“縣主說的好生荒唐,我隻聽聞皇祖母當年十分疼愛你母親,這些年,因你母親早逝,皇祖母待你也猶如親孫女,你怎敢如此汙蔑她?豐州圍城,人人自危,皇祖母和父皇主持大局還忙不過來,憑何去害你母親?”
秦纓有些憐憫地看著李琨,“二殿下問得很好,但這其中原因,二殿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則,我隻怕你下半生都過不安穩。”
太後語聲一厲:“雲陽,你太放肆了!”
秦纓身量筆挺,無畏無懼,又目光一轉看向貞元帝,“陛下,太後為何謀害我母親,想來你也是明白的,時隔多年,她又將同樣的法子用在你身上,這豈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隻是倘若五殿下與德妃也知曉真相,不知他們作何感想……”
太後聽到此處再也難忍,斷然道:“來人!將雲陽縣主綁起來!”
秦纓眉峰一擰,可這時,卻是李琨上前一步擋在了秦纓身前,“且慢,皇祖母,為何不讓雲陽縣主說下去?什麼事會讓我半生不安?”
遠處德妃與崔曜也是一臉茫然,德妃道:“太後害了你母親,與陛下有何乾係?與我和玥兒又有何牽連?當年豐州城亂,陛下危在旦夕,他哪有氣力作惡!”
秦纓眼瞳微狹:“當年的陛下的確沒機會作惡,可這麼多年過來,他做的惡事可不比太後少,貞元七年十月,當年的禮部侍郎謝正瑜辭官回鄉,他們府中上下三十六口,除了獨子謝星闌之外,其他三十五人儘數死在雲滄江的船難中,有人臨時頂替船工上船,為的便是滅謝氏滿門,卻不想,讓一個八歲的孩子活了下來——”
微微一頓,秦纓看向始終沉默寡言的杜巍,“定北侯,我說的可對?”
崔曜一呆,自想到了前幾日定北侯府的案子,他雖不敢置信,可今日這般場麵,秦纓一言有差便難活命,她絕不敢撒謊冒險。
秦纓繼續道:“當年九月,你忽然受詔回京,為的便是陛下起了滅門之心,後來頂替船工,乃是趙燮安排,當年你們留了活口,這才有了前幾日的侯波案。”
崔曜咬牙看向杜巍:“竟真有此事?那死在定北侯府的災民,果真是當年那船工?這……這是陛下的意思?那謝正瑜當年,乃是陛下頗為器重之人,陛下怎會……”
崔曜眸色複雜地看向貞元帝,德妃愣了愣,也盯著貞元帝,她們夫妻多年,德妃隻需仔細一看神色,便知秦纓所言真假,而很快,她心底便有了答案。
杜巍古銅色的麵龐上一片晦暗,他看向秦纓,“縣主一會兒說自己的母親被害死,一會兒又說謝家滿門被滅族,縣主到底想說什麼?”
李琨亦道:“是啊,你說我祖母我父皇害人,你可有證據?”
太後定定地盯著秦纓,忽然短促地一笑,“雲陽,今夜留在此處之人,本還有機會活命,可你既既然開了這個頭,那他們一個個,都將會因你而死,你父親還在外麵,你連他也不顧,連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太後既有此言,便越發證明這兩件舊事的真相極為可怖,德妃與崔曜不知怎麼更不安起來,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李玥也滿眸驚疑。
這時秦纓慘笑一下,“至親之冤,不可不平,便是拚掉性命,也要問問太後與陛下,這世道皇權為尊,卻便沒有公道與王法嗎?”
聽她此言,太後眼底倒閃過一絲讚賞,窗外夜色濃重,距離鄭欽入城的時辰也還早,這漫漫長夜,她有時間與秦纓耗一耗。
她點了點頭,“也罷,也該讓琨兒知道一切了,不過哀家更好奇,這麼多年的舊事了,你是如何知曉的?你當真知道了前因後果?”
秦纓適才言辭頗有警示意味,卻也實在含糊,而過了這幾十年,連太後自己的記憶都模糊了,她實在不敢相信秦纓如何能查明真相。
太後願意讓她說,那是再好不過,秦纓也朝窗外看了一眼,抬步,往那南牆靠近了些,她輕吸口氣,語聲清越道:“這一切,還要從我無意之中,發現我母親和兄長死於中毒說起,這十多年來,我與爹爹相依為命,見他日日追憶亡妻,而我自己,卻沒有一點兒關於母親和兄長的記憶,於是,我起了查探舊事的心思……”
“查到蘇太醫身邊的親隨,又查到那兩張方子和後來詭異死去的多壽太監,當時,我便肯定,謀害我母親和兄長之人,定是當年住在刺史府的哪位主子,尋常人,誰能讓宮侍為自己賣命,有怎敢動義川公主?”
說至此,她眉頭一簇,“但當年叛軍圍城,情況危急,我怎麼也想不通我母親一個與世無爭之人會因何被害,直到,我知道了謝氏的船難乃是人為製造,而這滅門案,竟與定北侯府牽連在了一起……”
秦纓轉身看向杜巍,“而這一切禍端的根源,還真與定北侯府有不小的乾係,大抵五十年前,西羌舉兵進犯大周,那場大戰持續了七年,後來,幸而有老定北侯杜淵帶兵退敵,可在那場大戰之中,杜淵也差點重傷而死,可幸好,有位神醫救了杜淵,杜淵對這位神醫感恩戴德,回京之後,將此人推薦給了患有頭疾的肅宗陛下,肅宗陛下將此人召回京城,頭疾也果然被此人治好,於是一道禦令,封此人為禦醫,令他舉家入京。”
秦纓目光一轉,又看向了貞元帝,“說來也巧,今歲九月,西南生了一件連環殺人案,死者雖多,可在陛下眼底,應該算不上驚天大案,可陛下卻對此案萬分看重,派了龍翊衛指揮使謝星闌南下,我亦隨之同行,彼時我曾短暫地生過疑問,可等到後來我想明白了一切,方才明白陛下那時為何要派謝大人這等禦前欽差親自查辦此案。”
崔曜忍不住道:“此案死的都是衙差,最後一個死者,乃是個縣令,縣令官位雖不高,但到底也是朝廷命官,陛下愛民如子,自然看重。”
秦纓冷淡地牽唇,“朝廷命官的案子的確不小,可大周七十二州府,每一州府十多縣衙,有近千個縣令縣丞,每一年,都有縣官意外而亡,但這卻是唯一一次,陛下點了監察百官的龍翊衛親自南下辦差——”
崔曜仔細一想,似乎真若秦纓所言,頓時語塞。
秦纓繼續道:“我們去的地方是楚州,那最後一個死者乃是慈善縣縣令,我們去辦案之時,住在一間叫‘半枝蓮’的客棧之中,彼時,我們聽了一段關於當地一位薑姓神醫入宮做禦醫的傳奇故事,但並未將這些閒談放在心上,直到年前出現了毒膏之禍,研製治法之時,我才知道,那位慈山的薑神醫當真入宮,還留下了一本內經著作,卻因為在後來獲罪,著作上連姓名也無,而同樣沒有姓名的,還有雲韶府的一位舞姬——”
“早在辦雙喜班的案子時,我便去過雲韶府,翻看記載時,發現永泰二年出現過一位驚才豔豔的舞姬,那位舞姬擅字舞、花舞,很得主子們賞識,可她就好像一朵曇花,隻在雲韶府短暫出現過一年便消失了,關於她的記載被撕去,就好像她是個禁忌一般。”
秦纓講的瑣碎,眾人也聽得雲裡霧裡,李琨便問:“這舞姬又是誰?”
秦纓並不答話,隻繼續道:“也是在那時,我注意到了永寧公主病得古怪。”
永寧跟在她身邊,還在低低抽泣,秦纓垂眸看她,眼底滿是憐惜,“眾所周知,永寧公主自兩三歲上,便得了怪病,這些年來一直與藥為伴,一直呆呆傻傻的,我便想,公主身份尊貴,什麼樣的神醫找不來,卻為何久病未愈?某一日,我遇見了崔世子,提起永寧的病時,崔世子竟堂而皇之的說,找來了祖母薛氏府上的神醫,還說永寧公主長大了,懂事了,病便會好,這世上,那有什麼病會因為懂事而好?”
秦纓撫了撫永寧發頂,“這疑問困擾我多日,但我沒有心思去探究,因我母親的案子,和謝大人一家的案子都找不出動機,實在叫人頭疼,哪怕找到了侯波……”
“直到立春那日,我去定北侯府上赴宴,小廝講了老定北侯九死一生之事,而他們府上,果真對醫者尤其敬重,後來我又問了一位老太醫,得知老定北侯在世時,但凡病痛,必定請慈山那位薑太醫看病,於是我這才肯定當年救老定北侯的是薑神醫,舉薦他入宮的亦正是老定北侯,且更為詭異的,則是當年豐州生出刺客風波之時,咱們如今的定北侯,竟在死守封城的情形下,帶著人離開過豐州城……”
杜巍眉頭緊擰,貞元帝眼底已生駭然,他看向太後,憤然道:“太後真要讓她說下去嗎?就算你心狠手辣,但真要讓琨兒知曉這些?”
李琨正聽得入神,見貞元帝如此態度,更不可能放棄,立刻道:“不,皇祖母,我要知道!秦纓,你說下去——”
太後譏諷地看向貞元帝,“皇帝害怕了?”
貞元帝胸膛起伏,麵上冷汗淋漓,秦纓掃了他一眼,繼續道:“也是在那日,我知道了那位無名的舞姬,竟然就是薑太醫的女兒——”
“當年薑太醫入京後,因醫術高明,十分得肅宗陛下信任,一路高升直至院正之位,他的夫人與女兒,也被接入京中享福,可七年之後,年月到了岱宗陛下一朝,薑太醫卻因為明嬪小產亡故一案家破人亡——”
李琨擰眉道:“小產亡故?”
秦纓搖頭,“時隔多年,此事已難查證,但唯一肯定的是,薑太醫醫術高明,絕不會對一個孕婦用錯藥,而此案之後,薑太醫被斬首,夫人被流放,後死在半途,女兒則被充入宮中為伎人,好好的一家子,就如此結局慘烈,憑當年在位的後宮妃嬪,二殿下不如問問太後,此事內情,她或許知道的最清楚……”
李琨忙看向太後,可太後顯然不想提此事,隻目光幽幽道:“這是四十年前的事,與你起初說的,似乎乾係不大……”
太後此言說的真切極了,秦纓輕嗤一聲,道:“是,隔了四五十年,任是誰都看不出有何乾係,但偏偏被我知道,薑太醫的夫人也患有隱疾,而薑太醫在慈山種的藥材,也皆是為了夫人而種,也是那幾日,謝大人因想幫忙探究永寧是何病症,專門調查了崔家的那位賀神醫,這才得知,欽州薛氏竟然將那賀神醫父子都留在了族中。”
崔曜眼皮一跳,“你說杜氏與薑氏,為何扯永寧公主的病?”
秦纓目光掃過眾人,錚然道:“因為,這一切的症結,都在永寧公主的病上,而這橫跨了五十年歲月的故事,杜氏、薑氏、皇室,崔氏,薛氏,都有隱藏極深的牽連,而真正讓我勘破謎底的線索,竟是在永寧公主的藥方之上!”
崔曜一愕,“你拿到了公主的藥方?”
秦纓點頭,“不錯,縱然是宮裡,也沒有不漏風的牆,我拿到公主的藥方,陡然發現,她藥方用藥,竟與薑太醫給她夫人種的藥材有七分相似——”
杜巍聽至此,忍不住道:“薑夫人早在四十年前便死了,她的藥方與永寧公主的藥方有何乾係?”
秦纓眯眸,“用藥相似,便代表患病相似,而就在發現此事的第二日,我徹底的想通了一切關竅,那日我去給一位老人家送藥,忽然看到他們府上,還掛著上元節的燈籠,我的婢女便問,上元節已過了月餘,為何還要掛這樣久?那府上小廝道,燈籠詩文寓意極好,乃是為了求個好意頭,當時我並未放在心上,等到了謝大人府上,又看到他在對比他父親的畫作,他父親畢生臨摹《陸元熙夜宴圖》,隻憑此技便名動京城,也因此頗得陛下愛重,可誰敢相信,他出事前兩月有幾幅畫,竟然畫錯了——”
說起謝正瑜的畫,秦纓看向貞元帝:“當年老謝大人一家出事之後,宮裡的昭文館曾著過一場大火,所有帝妃禦像、宮廷禦畫,皆被付之一炬,起初我懷疑過,這大火燒了禦像,莫不是禦像有何古怪?可後來我又得知,自從真元四年後,陛下並未讓先謝大人畫過禦像,那如此便奇怪了,我彼時苦思數日不解,直到謝大人告訴我他父親畫錯了何地!”
說至此,秦纓呼吸一重,快速道:“也在此時,我記起了我婢女與小廝的對答,按照他們的說辭,我忽然想到了南下去慈山時,聽到過的一種說法,在慈山,無論是過什麼節日,其他地方慶祝三五天,他們那裡,則都要慶祝月餘,重陽的茱萸要掛上月餘,端午的艾草也要戴上月餘,便是過年的習俗,也要保持到二月,也是在此時,我記起了永寧公主在永壽宮一個不甚起眼之行——”
秦纓繞了一圈,又說回了永寧身上,眾人疑惑不定,而德妃卻驟然變了臉色,“你是說那日……”
秦纓看向她,“娘娘還記得,那日在永壽宮,公主殿下將玉簪扔進了牆角的雪堆裡,你看到之後,上前嗬斥她不珍惜寶物,可實際上,你隻是在遮掩此事。”
“公主扔玉簪,並非是不愛惜玉簪,她,其實是在為太後祈福!而娘娘你還不知,此行其實是慈善縣的過年習俗,名為‘扔愁帽’,於大年三十,要將戴過的帷帽、頭巾,或是女子發簪、絹花等飾物扔到院子角落,待二月將這些掃出與其他雜物一並燒掉,如此便可拋舊愁換新喜,公主不記年月,隻以為還在過年,這才將簪子仍在院角。”
德妃麵色一白,但崔曜卻不明白,“可公主怎會慈山的習俗?!”
秦纓看看德妃,再看看貞元帝,推測道:“我猜測,是陛下在某個重要時刻,對娘娘提起過此習俗,娘娘待陛下癡情,將此習俗記下,偶然教給了公主,雖交代公主不可露於人前,可公主神思不敏,將此事給忘了……”
德妃不敢看貞元帝,隻咬牙道:“不錯,這是當年在豐州過年之時,陛下扔掉自己的帷帽替我祈福,從而被我記下的,就算這習俗是慈山的,可那又如何?陛下或許是從臣子內侍那裡聽說過,這又能證明什麼?”
秦纓道:“那當年陛下如此,可曾交代娘娘,此事不可露於人前?”
德妃唇角緊抿,答不出話,秦纓便了然道:“若此習俗無古怪,陛下不可能如此交代,我既想通了此處,再看著先謝大人畫錯的夜宴圖,又加上薑夫人與永寧的藥方,那一切,便都可說得通了,而其實早在半年之前,公主殿下便告訴過大家她患了何病。”
眾人眉頭擰起,皆向永寧看去——
永寧紅著眼眶有些害怕,卻因德妃被挾持不敢靠近,隻能緊巴巴地拽著秦纓的裙袂。
秦纓攬著她的肩膀,沉聲道:“去歲的中秋宮宴,宴後皇後娘娘帶著大家賞菊,當時,公主給淑妃娘娘獻花,卻竟然分不清墨荷與碧雲,也是那日,太後娘娘讓把羊脂白玉的鶴鹿回春送給陛下,說陛下獨獨喜歡羊脂玉,碧玉送給他他也不會賞玩,而賞雪宴那日,公主竟將我發髻上的碧色玉蘭簪認成了梅花簪,給她做宮燈之時,她分明說過喜歡青鳥,可我做的青鸞逐月燈籠,卻不是她第一個放飛的,她第一個放飛的,乃是赤紅的三足金烏,我還想到,公主小時候被發現患病,乃是因她總認錯人與物……”
太後驟然道:“你說了這樣多,都隻在說永寧的病,這和那些人的死有何乾係?!”
秦纓冷冷一笑,“太後娘娘不是最知道有何乾係嗎?畢竟這所有命案的真相,您早就在那兩首童謠之中給出了答案,也因此,陛下對那童謠分外痛恨!他既懷疑是你們有心為之,可他更怕的,卻當真是天降民諺,因為童謠揭示的太過準確!”
李琨剛聽懂幾分,一聽此言,又混亂起來,“怎又扯到了童謠上?那兩首童謠忤逆亂國,無論誰是帝王都會害怕——”
秦纓斷然搖頭:“不,忤逆亂國是其次,陛下最惱怒的,乃是那‘緋衣小兒當殿坐,兔兒不仁患赤瘕’兩句,赤瘕是眼疾,緋與赤皆是顏色,而這‘兔兒’二字,不是孩童們容易想到兔子,這是屬相!這是陛下真實的屬相!”
崔曜倒吸一口涼氣,“眼疾?屬相?陛下眼睛好好的,且陛下是永泰二年生人,乃是屬虎,怎會屬兔?你說了這樣多,可結論卻如此荒謬!”
秦纓神色一振,揚聲道:“不是隻有眼瞎眼翳才是眼疾,倘若有人不能分辯顏色,那亦是眼疾,陛下此疾,尤其難辨青紅之色,因此陛下獨愛羊脂玉,不喜碧玉,因碧玉亦出錯,他也賞不來碧玉妙處。”
“也因此,永寧不辯墨荷與碧雲,分不清青鳥到底是何種顏色,她幼時靠著顏色認人和物,因辨不清,這才造成錯亂,而德妃和皇帝為了掩人耳目,將她說成腦袋呆傻有病,又不許她離開長信宮,多年下來,將她當真養的呆呆傻傻起來,而長清侯此前說待她懂事了便可痊愈,並非是指眼疾痊愈,而是指她懂事了,便可撒謊掩飾了!”
秦纓語速太快,永寧雖不聰敏,卻也聽懂了大概,她怔怔看著德妃與貞元帝,眼淚又撲簌簌落了下來。
秦纓沉痛道:“此疾無藥可醫,被視為妖異詛咒,誰也不敢輕易宣揚,而大夫們,更不知此病因何而起,無論是薑夫人還是永寧,都當做眼翳治療,而當年昭文館之所以著火,謝氏之所以招來滅門之禍,並非禦像有誤,而是先謝大人行走宮廷作畫之時,發現本來鐘愛夜宴圖的皇帝,竟分不清畫上瑰麗紛雜之色了!當年派去滅門之人,曾搜查過謝氏箱籠,可他們絕沒有想到先謝大人將線索藏在了何處——”
她定聲道:“他那幾幅有誤的畫作上,一處將狀元韓煜穿的青衣青玉佩,畫成了青衣緋色玉佩,一處舞姬是紅裙綠腰帶,畫成了紅裙紅腰帶,還有家主陸元熙的袍子,本是赤色雲紋,可他卻畫成了青色雲紋,雖然每一處都隻是丁點兒謬誤,可這樣的細微錯誤,絕不該出現在他的身上,他如此,不過是隱晦地告訴大家,現在的陛下,早已不再是此前令他做禦像,將他引為知己的陛下了,此前的陛下為永泰二年生人,並無眼疾,而眼前這位,則出生在永泰三年,他外祖母患此疾,而此疾可代代遺傳,這才令他得病!”
崔曜眼瞳大嶝,李琨與德妃也駭然愣住!
李玥結巴道:“什、什麼二年三年?什麼外祖母遺傳?”
秦纓秀眸微狹,鏗鏘有力道:“這病遺傳方式複雜,男子隻有患者與非患者之選,而女子,則可能是患者、非患者,及疾病攜帶者。若傳給女兒,女兒是患者,那父親定亦是患者,好比陛下與永寧,而德妃娘娘雖並非患者,但她定是此病的攜帶者,她的病乃是從沁州薛氏一脈傳來,那賀神醫父子世代留在薛氏,正是為了給薛家人治此疾。”
她定定看向崔曜,“長清侯,我說的可對?”
崔曜張口結舌,一字也反駁不出來。
這時秦纓又看向杜巍,“而這位替身陛下的病,則是從薑夫人那裡傳來,若我沒猜錯,薑家大小姐薑南星根本沒死,她雖非患者,卻與德妃一樣是攜帶此病之人,而她,更是咱們這位陛下的生母!也正因如此,關於薑南星做舞姬的記載,才會被全部銷毀!”
“永泰元年薑仲白身死,可薑南星入宮後卻得賞識,不僅如此,她還得了永泰帝寵幸懷了身孕,宮中的觀蘭殿,是永泰帝為她而設,那養蘭花的花房,亦是按照他們府裡的法子引入熱泉,可有明嬪小產而亡的前車之鑒,薑南星卑微之身,根本不敢留在宮中,至永泰三年初,為了自保,她想離宮,薑仲白是老定北侯的救命恩人,你們護不住他,難道還幫不了他女兒?於是,你們助她裝病出宮,還假傳了她的死訊。”
“後來你們將她送去北方,產下私生皇子,本隻想讓他隱姓埋名長大,卻沒想到貞元三年真正的陛下在豐州城遇刺而死,時值叛軍作亂,國不可一日無君,沒辦法,你領著太後禦令出城,去禹州將這位假陛下找了來……”
說至此,她肅然道:“雙喜班的案子時,曾有兩個長相極相似的姑娘演戲法,但她們是班主萬裡挑一碰上的,而你那時離城隻兩日,哪能這樣快找到眉眼形似之人?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們本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後來,你們利用瘟疫期間,為保護天子,外臣不得麵見的規矩,為他掩護,而此前陛下本就染過瘟疫,於是,你們又編出他重病暴瘦的假話,讓他李代桃僵,穩定大局,彼時疫病橫行,假陛下也染了病,德妃未與陛下朝夕相處過,一心想去照顧,竟未發現早就換了人。”
“而我母親那幾日牽掛陛下,她貴為長公主,你們能阻攔第一次,絕不能阻攔第二次,正好被她見到了剛入城的假陛下,你們認為她發現了破綻,不給她任何分辨機會,竟直接下毒永絕後患——”
秦纓語聲一寒,“太後,定北侯,我說的是也不是?!”
太後沉眸不語,杜巍眼瞳狠顫道:“你怎會……”
秦纓目光緩緩掃過殿內諸人,便見李琨與李玥都僵立當場,而德妃睜大眼睛望著貞元帝,直懷疑自己聽錯了,“陛下,您、您不是臣妾閨中所見之人?”
貞元帝牙關緊咬,呼吸急促,麵對德妃詰問,他眼底閃過兩分屈辱,但卻道:“玉容,你何必信這些胡言亂語?這些說辭,不過是她自己的臆想罷了!”
秦纓微微一笑,“那便請陛下看看神龕上的神像道幡,將道幡上繡著的紅色法訣念出來,若您念的一字不差,便證明我所言為假——”
刹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貞元帝臉上,貞元帝往神龕上看了一眼,眉頭緊皺,目光如炬,唇角不住開合,像真是在分辨字詞,而德妃見他如此,難以置信的荒誕湧上,驟然掩麵嗚咽起來,貞元帝一愣,這才意識到秦纓在騙他——
秦纓斷然道:“道幡上根本沒有紅字,陛下還敢說自己沒有眼疾?”
她字字若金聲玉振,又嘲弄道:“太後當年,自然也是為了不讓叛軍得逞,隻是你也沒想到,李代桃僵之後,便無法收場了,假皇帝是真皇子,而他有定北侯和北府軍支持,還有德妃和長清侯府可信,你亦不敢將以假亂真的秘聞昭告天下,再加上老信國公鄭成德戰死,鄭氏元氣大傷,這皇位,竟讓他穩穩坐了住,一坐便是十多年!如今,見他打定主意要把皇位傳給自己的親生兒子,您終於再也等不了了!”
殿內安靜的落針可聞,忽然,李琨紅著眼道:“皇祖母,母後,秦纓所言可是半分不差?父皇乃是你們當年找來的替身,我真正的父皇早已死在了貞元三年?!”
鄭皇後聞聲忽然也紅了眼,德妃愛錯了人,可這些年好歹也是琴瑟和鳴,獨得寵愛,唯有她,唯有她知曉一切真相,頂著母儀天下之銜,過得油煎般苦楚。
她長吸口氣,顫聲道:“琨兒,你再也不必問母後,為何父皇不夠疼愛你了,因他根本就不是你的親父皇,他的生母是卑賤宮伎,他自小長於鄉野,他哪裡配做你的父皇?從今日起,你將成為大周天子,十七年了,我們終於拿回本屬於你父皇的九五至尊之位,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敢輕慢你了!”
李琨淚眼婆娑地看向貞元帝,仍覺難以接受。
太後站在他身側,滿是慨歎地看著秦纓,“雲陽,還是從前的你惹人喜愛,如今的你雖聰明,卻聰明的叫人可恨,這樣多的細枝末節,竟被你儘數串聯起來,連哀家都聽得震撼無比,既然你已清楚一切,那可還有其他人知情?”
秦纓唇角緊抿,“怎麼,太後要將所有知情之人儘數殺了?”
太後麵不改色道:“不急,等鄭欽帶著鎮西軍回——”
“太後放心,鎮西軍不會來了!”
緊閉的殿門外驟然響起一道高喝的男子之聲,太後反應了一瞬,赫然瞪眸,“謝星闌?!快、快把雲陽給哀家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