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的時辰後, 書房內外皆安靜的落針可聞。
謝星闌眼底掀起一陣又一陣驚濤駭浪,而門口謝堅幾個,更被秦纓所言嚇得麵無血色,冬末初春的寒風幽咽著穿堂而過, 瞠目結舌的幾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見幾人神色, 連秦纓自己, 也後知後覺地生出荒謬之感。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知道此推測太過詭奇,太過驚天動地, 可我關聯所有線索,隻能想到這般可能……”
從震駭中緩過神, 謝星闌眼底隻有由衷讚歎,而隨著秦纓所言, 曾經盤桓在他心底最大的疑問,也似乎在此刻得解, 他定聲道:“你適才所言種種皆有跡可循,隻是你說的病,令人難解——”
秦纓擰眉道:“此間還有頗多關竅需查證, 譬如薛——”
話未說完,院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 秦纓眸色一凜,忙朝院門口看去,便見個謝氏武衛快步而來,還未走到跟前,驚聲道:“公子,衙門裡出事了,趙燮死了!”
謝星闌目光驟然鋒銳起來, 大步走到門口,“怎麼回事?”
武衛沉聲道:“衙門的人還在府門處,說趙燮畏罪自殺了。”
謝堅與謝詠對視一眼,謝堅詫異道:“這幾日我們並未再審趙燮,他好端端的,怎麼會畏罪自殺?!”
秦纓上前來,“去衙門看看便知。”
時辰已晚,謝星闌看向秦纓,正要說什麼,秦纓立刻道:“我與你同去。”
謝星闌深深看她一瞬,終是點頭。
幾人出發離府,待坐上馬車之時,白鴛指指節顫抖地握住了秦纓,“縣主,您剛才說的那些,若……若被宮內知曉,隻怕是……”
秦纓覆住她手背,自己的心亦在狂跳,適才她所言種種,但凡一處露在人前,按此前義川公主母子和謝氏的遭遇來看,隻怕他們都要招來殺身之禍。
秦纓語聲堅毅道:“彆怕,守口如瓶便好。”
白鴛“嗯”了一聲,牢牢抓著秦纓不放。
……
一進金吾衛衙門,便見馮蕭在門口候著,看到謝星闌和秦纓,他滿臉愧疚地迎上來,“大人,屬下有罪——”
“怎麼回事?”
謝星闌打斷馮蕭,隻問經過。
馮蕭立刻道:“這幾日沒審過趙燮,趙燮也還是從前那般鎮定自若的樣子,可就在半個時辰之前,看守的獄卒發現放在門口的食水未被他拿進去,立時起了疑心,待仔細一看,方才見他在地牢一角咬舌自儘了,死前,在地上用血寫了一行字,道他認罪,獄卒去探脈搏,便發現人已經死透了……”
微微一頓,馮蕭低聲道:“傍晚時分宮裡的黃公公來了,是陛下派來看杜子勉的,說定北侯求情,就算不放人,也要看看杜子勉和其他幾個軍將是否安好,屬下跟著,隻在牢房之外站著問了兩句話,屬下也沒想到會出岔子——”
謝星闌腳步微滯,秦纓也秀眉緊蹙。
謝星闌問:“說了什麼?”
馮蕭低低道:“在杜子勉那裡時,先問了兩句他好不好,可曾受刑,又說此案雖拖延日久,但請他放心,陛下會主持公道,如今證據指向趙燮殺人,隻要金吾衛查下去,必定能早日洗清他的嫌疑,到了另外幾人處也是諸如會主持公道之語。”
“最後到了趙燮那裡,黃公公隻歎道,眼看著就要北上幽州,卻出了這等事,陛下對趙燮很失望,當時趙燮沒什麼表情,也沒說話,黃公公也很快離開,屬下想著這話雖有些誅心,但也沒有其他意思,便未如何放在心上,誰知過了一個時辰不到,便出事了。”
謝星闌眉眼愈發寒峻,待一路到了地牢深處關押趙燮之地,便見牢內點著燈火,趙燮正滿嘴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
他手腳帶著鐐銬,受製之下,極難自殘,但誰也沒有想到,征戰沙場的將領,竟然會選擇這樣帶著屈辱意味的自戕死法。
謝星闌看著冰冷的屍體擰眉,秦纓望著地上歪歪扭扭的“罪在我趙燮一人”幾血字,也陷入了沉默。
一旁馮蕭道:“獄卒沒有聽到異響,屍體屬下也查驗過了,沒有其他傷痕,確定是咬舌自儘無疑……”
聽著話,秦纓上前來蹲下,查看了趙燮頭臉口唇,也未發現古怪,她站起身來,“的確咬舌自儘後,舌根與血沫堵塞氣道窒息而死。”
謝星闌唇角緊抿,眉眼間寒厲更甚,如今韓錦旭與王潮已經招供,但罪過卻止於趙燮,眼下趙燮死了,那這案子當真能了結了……
縱然早看出貞元帝死保杜巍之心,可這一刻,仍是將謝星闌心底最後一點兒希望也磨滅,他沉默片刻,道:“趙燮雖是定北侯副將,卻也是五品威武將軍,他死在金吾衛非同小可,我入宮一趟,如無意外,此案可結案。”
秦纓與馮蕭都是一愣,馮蕭本不知這案子有何要緊,但自從謝星闌在早朝上道出內情,整個衙門便都知道謝星闌為何敢捉拿定北侯世子,如今最關鍵的人證死了,且死的頗為突兀,事關滅族之仇,又如何能輕易結案?
秦纓也欲言又止,“殺侯波的案子倒可結案,但貞元七年的案子呢?”
謝星闌看她一瞬,“隻能從長計議。”
秦纓暗暗歎了口氣,“也罷,那你先入宮。”
夜色已深,謝星闌也不耽誤時辰,先吩咐謝堅送秦纓歸府,這才禦馬往宣武門去。
到宮門前遞了折子,一炷香的時辰之後,便等來了勤政殿的小太監引路,謝星闌凝著眉目,等到了勤政殿外,方才換上幾分恭順模樣進殿。
行完禮,謝星闌抱拳道:“陛下,微臣看守趙燮不力,請陛下恕罪。”
時近二更,貞元帝麵上透著幾分疲憊之色,“既然是畏罪自殺,那也算他咎由自取,真正想死的人,是怎麼看都看不過來的,朕也不怪你,凶手既然死了,其他人若有證據,你與三法司一同定案便可,沒有涉案的,便可放歸了。”
謝星闌應是,“微臣明白,定北侯世子無罪,那兩個婢女,至多是妨礙公務,微臣不會為難他們。”
貞元帝有些滿意,“朕明白你孝順,但舊事已過去多年,實在無必要捕風捉影,你還是辦好手上的差事要緊,那童謠來處,還無消息?”
謝星闌麵色一振,“有消息,今日早間,洛州方向來了傳書,說那童謠出現在洛州的時間比出現在京城更早,但具體從何而來,底下人還在探查。”
貞元帝眉頭擰起,“怎會是洛州……”
默了默,貞元帝看了一眼外間天色,肅容道:“如今你不必再辦彆的差事,隻繼續查這童謠一樣,定要查到是何人編出來傳唱的。”
謝星闌應是,見貞元帝彆無吩咐,告退行禮時,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轉身而出。
殿門開了又合,直等到腳步聲遠去,貞元帝才道:“出來吧。”
話音落下,去往謹身閣的屏風後走出一道威武身影,見來人麵上仍有餘悲,貞元帝涼聲道:“你也不必這般臉色,當年朕便交代過你,不要留下活口,但你心軟,這才釀成了今日苦果,趙燮多活了十多年,想來他已沒有遺憾了。”
來人默了默,道:“趙燮雖死了,但這位小謝大人,不會若陛下想的那般就此偃旗息鼓,再加上他與雲陽縣主走得近,或許還有彆的法子查清當年的案子。”
貞元帝狹眸,冷哼道:“便家養的狗,爪牙太過鋒利也不是好事,朕本是極看重他的,但若他不識抬舉,那就讓他步他養父的後塵吧。”
話音落下,殿外響起腳步聲,很快元福道:“陛下,德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來了。”
貞元帝眉眼溫和了些,吩咐道:“行了,回去等著子勉吧。”
殿門開了又合,沒多時,德妃一手提著食盒,一手牽著永寧進了殿中,剛看到永寧,貞元帝便起身上前,還不等永寧行禮,便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永寧摟住貞元帝脖頸,“父皇——”
貞元帝挨了挨永寧額頭,疼愛之情溢於言表,德妃笑著示意食盒,“陛下這些日子太勞累了,這是臣妾親手煮的參湯,您多用些早些歇下才好。”
貞元帝抱著永寧入謹身閣,邊走邊問:“今日藥可用了?”
一聽“藥”字,永寧眉頭擰起,“藥苦,不吃。”
貞元帝眼瞳暗了暗,又扯出一絲苦笑,“永寧乖,再過兩年,永寧便不必吃了。”
永寧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貞元帝,身後德妃眉眼間也露出一絲哀傷,等進了謹身閣,德妃打開食盒取出參湯,又道:“陛下龍體不適,不宜太過進補,這參湯也是問了太醫院才熬製的,您放心用。”
貞元帝將永寧放下,牽唇道:“還是玉容貼心。”
德妃心疼道:“自從年前雪災,陛下許久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臣妾再如何貼心,也幫不了陛下這些。”
貞元帝喝完參湯,拉過德妃的手,“忙完了這些日子,朕會好好陪你。”
德妃失笑,“陛下彆拿這話哄臣妾了,您國事繁重,一事接著一事,除夕、上元時臣妾見陛下一麵都難,臣妾可不敢想著占您時辰……”
貞元帝也有些無奈,德妃歎了口氣,語聲悠長道:“這般一說,臣妾倒是懷念起當年在豐州的日子,那是唯一整整數月隻有臣妾陪伴陛下的時光,那時候臣妾便知道,等回了京城,便再難那般兩人相守了,因此臣妾分外珍惜,也分外知足。”
貞元帝一手將永寧抱在膝頭,又攬著她坐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了,怎還記著豐州的事?”
德妃眉眼間生出幾分嬌態,“那時臣妾幾年夙願得償,怎不會記一輩子?”
貞元帝唇畔笑意一頓,收回攬著德妃的手,隻抱著永寧說話,“永寧今日識得幾個字?”
永寧眼瞳晶亮,“識得‘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貞元帝濃眉微揚,“那你可知是何意?”
永寧眨了眨眼,又看了德妃一眼,稚聲道:“意思是……父皇問臣子治國之道,令天下太平……”
貞元帝朗聲笑起來,撫著永寧發頂滿眸欣慰,但看著看著永寧,他眼底又生出幾分歉疚,“朕的永寧,若未患病,該是何等聰穎?”
如此一言,德妃也歎息起來,卻又憂心道:“陛下欲將祭天大典之禮交給玥兒,臣妾隻擔心他辜負陛下的囑托……”
貞元帝眉眼微肅,“你不必擔心,事到如今,朕也懶得掩飾,朕有心玥兒繼承大統,也該為他鋪路了,倒是你,該多多提點他,叫他多長些誌向才好。”
德妃聽聞此言,心頭先是一熱,但不知怎麼又生出幾分不安來,“可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那邊……”
貞元帝冷笑一聲,“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卻連選定儲君的權力都無?鎮西軍能敵龍武軍,還能敵北府軍不成?”
德妃心弦微定,貞元帝還要說什麼,卻忽然猛地咳嗽起來,德妃見狀忙撫其背脊,待緩過來,貞元帝擺了擺手放下永寧,“行了,回去吧,免得給孩子過了病氣,天晚了,朕還要看折子。”
德妃忙抱起永寧,見貞元帝咳得麵色微紅,滿是擔憂地告退而去。
她們一走,黃萬福忙倒了熱茶上前,又傾身觸了觸貞元帝額頭,很快一驚道:“陛下體熱還未退,可要宣趙院正過來?”
貞元帝又咳了兩聲,擰眉道:“避著人去。”
黃萬福連忙點頭,走到謹身閣外將徒弟元福叫了來,“快去悄悄把趙昉大人叫來。”
元福應聲而去,隻等了兩炷香的時辰,太醫院院正趙昉才提著醫箱趁夜而來,入了謹身閣,忙為貞元帝問脈……
沒多時,趙昉眉頭緊皺,“陛下可按時用藥?藥在何處熬製?”
黃萬福道:“按時用,一頓未落,藥也是勤政殿侍從看著熬的,不會出事,但如今不僅咳疾未見大好,陛下體熱不退,下午用完午膳,還有些胃裡反酸之狀。”
趙昉麵色沉重了兩分,“陛下還有何不適?”
貞元帝撫了撫眉心,“還有些頭痛。”
趙昉一愣,仔細想了兩瞬,才道:“陛下此前傷寒未愈,再加上連日勞累,致使氣陰兩傷,餘熱未清,再加上肝脾不和,寒邪侵胃,這才有體熱不退,頭痛惡心之狀,微臣這便換上兩位藥,陛下再吃上兩日,或可緩解一二,但更要緊的,是陛下要好生歇息,心緒舒暢,否則,便是用藥也效用不大。”
貞元帝眉頭皺起,黃萬福見狀忙道:“陛下便聽勸吧,您這病拖了兩月了,若再不好,小人隻擔心傷著根本,西北那邊,您再憂心,也一時鞭長莫及。”
貞元帝看了一眼外頭黑漆漆的天穹,點頭:“也好,外頭不知多少人想要朕的性命,朕可不能隨了他們的願。”
……
秦纓回府時夜色已深,待到經室,秦璋少不得要問問去了何處,秦纓略一遲疑,隻道去了戒毒院,又給程硯秋送了一回藥。
秦璋見她神色嚴峻,卻隻道出此二事,心底自有疑問,然而秦纓還有些神思不屬,秦璋默了默,便再未深問。
秦纓今夜無心陪秦璋抄經,徑直回清梧院,一進房門,便吩咐白鴛找紙筆,沒多時,寫了一封長信交給沈珞,吩咐道:“將這封信送去將軍府交給謝大人,就說要他按照我信上所寫的查證,若得了什麼消息,無論早晚,立刻送予我,此外,再問問進宮之後說了什麼。”
沈珞應是,帶著信快步出了府門。
秦纓心神不寧地在院中等候,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沈珞才匆匆回來。
他稟告道:“信已經按照您的吩咐交給謝大人了,謝大人說,陛下十分認同趙燮是畏罪自殺,要他結案,再查童謠來處,不過,謝大人說,其實童謠來處他已查到了些許線索,雖然並未十成十的確定,但那幕後之人,他已知曉是誰。”
秦纓眯了迷眸子,不等沈珞說下去,便道:“可是鄭氏?”
沈珞瞳底微亮,“不錯,謝大人正是如此說的。”
秦纓深吸口氣,“隻能是鄭氏所為,太後想借童謠敲打皇帝,謝大人可還說什麼?”
沈珞道:“謝大人麵色不好看,隻說會按您的交代查證,還有,他說有一要事,他也在確認,若當真確定了,會來找您商議。”
秦纓心底好奇,但見天色不早,也隻能作罷。
這一夜秦纓輾轉反側多時,至後半夜才勉強睡下,翌日二月十二起身時,一輪暖陽已掛在雲頭,她少有如此晚起之時,少不得引得秦璋探問,秦纓不敢道明內情,隻道前夜貪看了話本,秦璋半信半疑,又去看白鴛,白鴛愣了愣,忙垂下了腦袋。
秦璋不知這主仆二人瞞著他什麼,隻等到用過午膳,門房來稟,謝堅來訪。
秦纓早等了多時,聞言立刻起身,“爹爹,我去看看。”
秦璋還未點頭,秦纓已快步往府門方向去。
秦纓到了府門處,果真見謝堅站在門內,見到她,謝堅快步迎上來,“縣主——”
秦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他往不遠處的花棚之下走去,又四周看看,才低聲道:“就算是在侯府,也得謹慎為上,說罷,查到了什麼。”
謝堅肅容道:“您讓我們找的定北侯府私立的墓園還未找到,不過禹州那邊,正好此前我們探查童謠來處時,派了人北上賓州,賓州到禹州隻有兩三日腳程,如今正好派上用場,公子已經飛鴿傳書,令他們往禹州尋去,如此可節省不少時間,說不定五六日後,便能尋到結果。”
秦纓心跳疾快,又問:“沁州呢?”
謝堅道:“沁州路遠,若去當地,還要半月才有消息,但我們查探得知,那位薛氏賀神醫身邊有個親隨有好酒的毛病,我們已派人蹲伏,看能否套出話來,其他您吩咐的,公子都還在查探,若有消息,立刻來稟。”
秦纓點頭,“徐徐圖之便可,不急這十天半月的,昨夜沈珞回來,說你們公子已經查到了童謠來處,他可上稟陛下了?”
這一問,直令謝堅眉眼一暗,他搖頭,“還未上稟。”
見秦纓有些意外,謝堅又道:“此事還要公子親自與您交代。”
見謝堅也如此說,秦纓隻覺此事非同小可,她點了點頭,親自將謝堅送出府門。
再回到前院時,便見秦璋站在廊下等著自己,秦纓快步迎上去,秦璋便問道:“怎麼了?出了何事不成?”
秦纓抿唇道:“趙燮死了。”
秦璋擰眉,“趙燮?北府軍那個威武將軍?”
秦纓點頭,父女二人一同往經室去,“是畏罪自殺,咬舌而死。”
秦璋輕嘶一聲,卻是搖了搖頭,“不太對勁。”
他看了秦纓一眼,“你最會勘察案子的,這趙燮無端殺人,又無端自戕,若說他不是為了保護定北侯府,我是一萬個不信,如今人死了,謝星闌打算如何查下去?”
秦纓歎道:“十三年前的意外並無實證,唯一的活口侯波死了,殺侯波的人也畏罪自殺,便算徹底斷了線索,眼下還沒有更好的法子探查。”
秦璋眉頭越皺越緊,“難,與我們一樣難。”
秦纓欲言又止一瞬,秦璋這時側頭看她,“纓纓,爹爹看你心神不寧,你是不是有何事瞞著爹爹?”
秦纓扯出一絲笑來,“沒有的事,女兒答應過爹爹,不會貿然行事。”
秦璋看了她片刻,點頭作罷。
天氣轉暖,冰雪儘消,萬物煥發生機,秦纓卻整一日都懨懨的,陪著秦璋抄經之時,還不時朝窗外看,像在等什麼消息。
直至用完晚膳,秦纓也未展露半分笑顏,眼看著近二更天,秦廣忽然快步到了經室,“縣主,謝大人來訪,要見您——”
秦纓“蹭”的一下站起,“爹爹,我去去就回。”
話未說完,人已出了房門,秦璋眉頭擰起,又去看秦廣,秦廣搖頭,“小人也不知謝大人所為何事,不過看著神色頗為嚴峻。”
秦璋沉吟片刻,放下紫毫筆,起身道:“去看看。”
秦纓一路腳步如風,到了前院時,便見謝星闌在廊下站著,昏黃的風燈在他身上罩下一片暖光,襯的他身姿英挺,眉眼俊逸,但那眼瞳深處,卻醞著一片風雨欲來的陰霾。
秦纓抬了抬下頜,“進堂中說——”
二人一同進得正廳,秦纓吩咐白鴛,“關上門,在外守著。”
待門扇合上,秦纓才急問:“如何?可是又查到了什麼?”
謝星闌先脈脈看了她兩瞬,方才定聲道:“皇帝的生母是蘄州人士,其外祖做過兩年蘄州刺史,還未攢下多少官聲名望,便因病辭官,族中人丁也不算興旺,因此哪怕皇帝被立為儲君,也隻是追封了亡母為先皇皇貴妃,未給母族帶去多少權勢,我找到了她入宮時留在內府的族譜,不管是父親一族,還是母親一族,往上三代皆有記載,並無任何隱疾,因此,你的推測是對的。”
秦纓秀眸凝重,雖然證明自己推測無誤,但心境也無分毫輕鬆,這時,謝星闌又道:“我今日來,還有一事要告知與你——”
話音落定,謝星闌從袖中掏出幾份密報,“你看看。”
秦纓心生狐疑,意識到這便是謝堅說的,要謝星闌親口告訴她之事,心弦頓時緊繃起來,她將密報一份份打開,越看,神色越是震驚,等看完最後一份,她不敢置信道:“鄭氏……鄭氏這是要謀反?!”
她克製地壓低了聲音,可此言一出,合著的門扇被“嘩”地一聲推開,驚得二人齊齊朝門口看。
便見白鴛苦著臉站在秦廣身邊,而秦璋,正眼含慍怒地站在門檻外,他直直盯著謝星闌,仿佛謝星闌要對秦纓不利似的。
秦纓也嚇了一跳,“爹爹——”
秦璋跨入門內,身後秦廣將門扇一合,屋內又安靜下來。
謝星闌上前拱手,“晚輩見過侯爺。”
見他有禮,秦璋麵色好看了一分,卻又看向秦纓手中密報,“倘若我沒聽錯,適才我聽見了‘鄭氏謀反’幾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纓看向謝星闌,謝星闌肅然道:“三日之前,晚輩得了線報,道鄭欽離京追捕方君然,卻在半途轉道往西行,與此同時,鄭氏兩房去相國寺定了水陸道場,為了給老信國公的冥壽祝禱,這兩件事一同報上來時,晚輩又查到年前那忤逆犯上的童謠,乃是鄭氏一手謀劃,因此,晚輩便起了疑心,這幾日派人盯著鄭氏,果然發現了幾處異狀。”
謝星闌姿態謙遜,語氣誠懇,話音落下,秦纓將密報遞來,秦璋接連看後,背脊陣陣發涼,“鄭氏這是在私自調兵?這些離京的鎮西軍將官家眷,是為了避禍?!”
秦璋心跳如鼓,謝星闌點頭,“或是為了避禍,或者是為當做人質不許他們退卻,皆有可能,但無論如何,鄭氏打算謀反,乃是板上釘釘之事。”
秦璋眼皮一跳,忙問:“事關重大,可曾上稟陛下?”
謝星闌搖頭,“還不曾。”
秦璋眼底驚疑閃爍,謝星闌麵色一肅,看向父女二人,“其實今夜前來,晚輩本有一事要與縣主商議,如今侯爺在此,晚輩也不敢相瞞。”
言畢,他看著秦纓,“可曾稟明侯爺?”
秦纓知曉他所言,必定與舊事有關,便上前一步,先將秦璋扶去上首位落座,“爹爹,女兒有一事要稟告爹爹,昨日女兒想通了幾處關竅,女兒或許明白,母親和兄長因何而死了……”
春夜尤寒,秦纓語聲沉冷,字字誅心,秦璋的表情變了又變,他活了四十多年,還是頭次有這般震驚至肝膽俱裂之時,等秦纓將這漫長的故事說完,秦璋扶著椅臂的手在發抖,瞳底驚怒與沉痛交加。
他嘶聲問:“所以……所以不論是你母親和兄長之死,還是謝氏被滅門,都是因為同一件事?太後……太後怎敢……”
秦璋撐著椅臂想站起身,可剛抬了抬身子,又跌坐了回去,他瞠目難言,良久,才絕望道:“難怪、難怪當年查不出什麼,是太後的手筆,所以蘇應勤才那般害怕,這麼多年了,太後終究也失算了,所以才有那童謠忤逆……”
他看向秦纓與謝星闌,“當年皇帝縱然不算幫凶,可後來種種,也是他主導,他二人沆瀣一氣,一丘之貉,這才可瞞天過海,如今鄭氏便是要反,也是為了皇權,屆時李琨登基,這天下還是李氏的天下,從來隻有當權者讓臣民伏誅,臣民又如何讓當權者認罪?要討這份公道,實是難如登天。”
秦纓心底沉若千鈞,素來機敏的她,此刻也在皇權二字前失了章法。
謝星闌眼底寒芒簇閃,沉聲道:“侯爺說的不錯,臣民的確無法讓當權者認罪,無論是太後還是皇帝,也都絕不可能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今日所言,若被他們知道半分,侯府與將軍府,便是當日謝氏滅門的下場——”
說至此,他眉峰一橫,“可如果,太後不是太後,天子不是天子,失上位者之尊,無當權者之勢,昭不正與百官,示罪孽與朝野,那當何論?”
秦纓心頭狠跳,秦璋也眼瞳一顫,“你是說……”
謝星闌先望向秦纓,片刻,又看著秦璋,道:“侯爺明鑒,難如登天之局,唯改天換日可解,鄭氏謀反,是我們昭雪平冤的唯一機會。”
……
祭天大典定於二月十九,欽天監再三卜算後,將第一道拜太廟之禮的吉時,定在申時過半,整個大典要舉行兩個時辰,至天黑時分才可結束。
至二月十四這日,貞元帝下詔,令禮部與太常寺一同協助天壇山的守陵道長布置祈宸宮祭天道場,再由五皇子李玥為祭天大典主禮官。
此令一出,鄭氏一脈朝官與一眾老臣多有不滿之聲,隻因按照祖製,這等盛大的祭天典禮禮官該由嫡長子引讚,如今二皇子李琨雖非長子,卻也是嫡出,比李玥身份更為尊貴,而李玥之上,還有三皇子李琰,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李玥擔當此等重任。
前朝奏折送入勤政殿,但貞元帝龍體抱恙,免了早朝,未得宣召,外臣根本難得麵聖,而令貞元帝意外的是,眼看著祭天禮將近,太後、皇後與信國公等人卻並未未如何抗爭,隻一日,司禮官風波便得平息。
貞元帝本做好了相持不下的準備,見此情形,心弦頓時一鬆,於是隻遵照儀程,閉勤政殿殿門齋戒沐浴,為十九日的正禮做準備,期間鄭明康求請祈宸宮護衛之差,貞元帝念他們此番安分,便也準了。
時節至二月中,天朗氣清,暖律暄晴,不僅西北兩州再無噩耗,城外災民大營也輕鬆許多,災民們陸陸續續歸鄉大半,又或入周遭幾城池尋生計,京兆衙門鬆了口氣,負責管轄的神策軍士兵也撤走了大半。
至十六日午後,秦纓又入宮求藥,她近日頻繁進出禦藥院,人剛出現,長祥便得信迎了過來,跟著長祥一同走出來的,還有抱著藥包的元福。
二人一同見禮,待元福離去,秦纓才問:“陛下身體還未好?”
長祥點頭道:“也不知怎麼了,如今天氣都轉暖了,陛下龍體仍未痊愈,這兩日太醫院院正趙大人又換了新方,還不知成效如何,從今日起,陛下又要為祭天大典齋戒,隻怕要等祭天禮完了之後,才可大好了。”
說至此,他又低聲道:“鄭家大公子去追蹤那南詔細作,卻仍無好消息,昨日陛下生了一回氣,大抵病情又嚴重了些。”
秦纓心道方君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是那般好抓回來的,歎了一聲,又朝東麵看去,“祈宸宮這幾日可布置妥當了?”
長祥搖頭,“說早著呢,此番大典與從前冬至年節祭天不同,天壇山的道長們也自有一套章法,不過有裴侯坐鎮,想來出不了岔子。”
秦纓點頭,“那便好。”
長祥請秦纓等候片刻,自去吩咐製藥,秦纓站在廊下,正望著頭頂這片狹小的天穹沉思,卻見鄧明春的身影出現在了院門處,“給縣主請安。”
秦纓一愣,“公公怎麼來了?是太後娘娘不適?”
鄧春明笑,“沒有的事,是娘娘得知您入宮取藥,喚您去禦花園說話呢。”
秦纓心底“突”地一跳,麵上卻不顯分毫,看一眼白鴛,見她有些緊張,便道:“你等在此,我去給太後娘娘請個安便回來——”
秦纓說完跟著鄧明春而去,出禦藥院後一路往北,沒多時便到了禦花園中,隔得老遠,便見太後與皇後在涼亭之中說話,如今天氣轉暖,春容滿園,秦纓走過一片新柳雛花,至涼亭中對太後和皇後行禮。
太後笑盈盈望著秦纓,招手道:“上前來說話——”
秦纓近前,手被太後握住,太後笑道:“說你又給你父親取藥,怎麼如今暖和了,他腿疾還未鬆快?”
秦纓溫文道:“已好了大半,是禦藥靈驗,雲陽想多鞏固一番,免得到了冬日再犯。”
太後拍著她的手道:“不錯,確該好好照料你父親,如今熱一日涼一日,陛下龍體也很是不適,叫哀家好生擔憂——”
秦纓心緒複雜,麵上道:“適才正遇上勤政殿的公公去禦藥院拿藥。”
太後慈眉善目地點頭,“說天天叫趙昉去問脈呢,卻也不見好,哀家看趙昉這個院正也不必當了……”
鄭皇後勸道:“母後息怒,是今歲天象怪異,礙著龍體不安,等祭天大典之後便好了,連天壇山的道長都請來了,定是萬福吉祥。”
太後歎了口氣,又問起秦璋在做什麼,秦纓一一答話,謹慎妥帖,卻是不如往日活泛,太後念著她取藥,也不久留她,沒一會兒便道:“罷了,你牽掛你父親的腿疾,便去拿藥吧,祭天大典之後,哀家再宣你父親入宮說話兒。”
秦纓行禮告退,太後目光幽幽地落在秦纓背影上,隻等她走遠了,鄭皇後輕聲道:“姑姑,定北侯府和崔氏雖並無異狀,但我不知怎麼,心中總有些不安,不會生變吧?”
太後微微眯眸,隻問:“多少天了?”
鄭皇後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太後在問什麼,忙輕聲道:“算起來,也有二十二天了,是從正月二十四開始的。”
太後眼底劃過一絲厲色,“那還有何不放心的?”
鄭皇後目光一轉,再度看向秦纓離開的方向,“是啊,當初,可隻用了月餘便無回天之力了……”
……
秦纓快步回禦藥院,離得老遠,便見白鴛在門外擔憂地探看,直看到她出現,方才大大地鬆了口氣,見她小跑過來想問什麼,秦纓忙對她搖了搖頭。
拿了藥出宮,乘馬車回府時,已是暮色時分,待入府門,便見前院隻亮著兩盞風燈,整座侯府都靜悄悄的,秦纓眨了眨眼,直往秦璋的院子走去,還未走到跟前,便見馮聃在廊道上守著。
見她回來,馮聃上前道:“縣主,侯爺正在見客。”
秦纓點頭,“你在此守著便是。”
馮聃應聲,秦纓又往經室方向走,沒走幾步,便見秦璋與謝星闌,趁著夜色,將兩道黑袍身影送了出來,稍作話彆,又由秦廣送著二人往後門行去。
秦纓加快腳步,也在此時,秦璋與謝星闌看到了秦纓。
秦璋露出一絲笑,開口時,卻對謝星闌低聲道:“你將此事對纓纓說的輕巧,這裡頭多少危機,多少手段,你怎不叫纓纓一同謀劃周全?”
謝星闌唇角微抿,“縣主心懷公義,陰險毒辣、手上沾血之事,自是晚輩來做。”
秦璋冷哼一聲,待秦纓走近了,他唇角微揚,語氣亦溫和起來,“這次之後,是當真無需拿藥了,爹爹還沒老邁得那般厲害。”
秦纓好奇地掃一眼謝星闌,又失笑道:“女兒此前說過用出二月去,自不能生變。”
話語落下,她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商議完了?”
秦璋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謝星闌雖是不舍,但還是識趣道:“不錯,侯爺,時辰不早,晚輩便先告辭了。”
他神色一本正經,秦璋眼珠兒微轉,拿過秦纓手中藥盒道:“纓纓,你送一送謝大人。”
話音落下,自轉身回了院中,這時秦廣也回來,默了默,也跟著進了院中。
秦纓隻好抬手,“請吧,謝大人——”
二人遂往後門方向去,路上燈火昏暗,亦在地上投下二人長長的影子,這是在侯府,謝星闌不敢造次,這時,秦纓輕聲問:“可安排萬全了?”
謝星闌應是,秦纓歎了口氣,“知道的人越多,越叫人不安。”
謝星闌定聲道:“你我是至親之仇冤,旁的人,或是為權力,或是為永絕後患,或是為撥亂反正,無論目的如何,眼下都與我們同仇敵愾。”
秦纓點頭,又好奇道:“短短數日,你要探查那般多事,怎麼一查一個準?甚至知道那般多人軟肋所在,像料事如神似的。”
夜幕掩住謝星闌瞳底微瀾,他平靜道:“龍翊衛本就有監察百官之責,此番所查之人,此前本就監看過,且自你與我提過鄭氏許是童謠的始作俑者後,我便一直派人盯著,與鄭氏曾有牽連者,自也不可免,這一切皆是你的功勞。”
秦纓恍然,又唏噓道:“幸好我們掌握先機,還有的選。”
說話間後門已近在眼前,二人正走至廊道儘頭,風燈被拐角廊柱擋著,四周驟然昏暗下來,謝星闌駐足,到底忍不住握住秦纓的手。
知她心緒難寧,謝星闌又將她擁入懷裡,他目光凜然地看向夜色深處,開口時,透著放手一搏的堅決,“你安心,這一次,便是為你,我也絕不會選錯。”
……
貞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九,大吉之日,宜安葬求醫,宜祈福祭祀。
吉時定在申時過半,文武百官與宗室有爵者,則要在未時初至皇城以東的興安門外等候,因此午時未至,秦纓便與秦璋焚香更衣。
秦璋侯爵之尊,服賢冠錦衣,配金魚鞶帶,秦纓貴為縣主,亦有自己的花釵禮衣,換上吉服,再著義髻,挽雲鬢,戴金花寶鈿,墜雀鳥步搖,係瓔珞玉綬,一時豐姿瓊貌,矜貴逼人,便是脂粉未施,亦明媚不可方物。
午時三刻,父女二人乘馬車往興安門趕去。
雖是吉日,但晴朗數天的天穹,今日卻灰蒙蒙的,天邊陰雲密布,似隨時都要落雨,秦纓坐在馬車裡,看著這般天色,心腔陣陣揪緊。
待靠近皇城,便看到金吾衛武侯在宮牆外布防,再往東行,興安門至太廟間,亦早由禦林軍統領楚賢欽領防,近千禁軍披堅執銳佇立,在這天色之下,顯得格外肅殺。
吉時未到,興安門城門緊閉,百官與宗室親眷們皆無聲靜候。
秦纓與秦璋下得馬車,按位次品階走入人群之中,秦璋入王公侯爵隊伍站定,秦纓則入女眷直列,今日除了她,還有幾位李姓宗室之女同來,李芳蕤便站在隊伍西側。
李芳蕤翹首以望許久,見她終於來了,立刻靠了過來,她今日也著銀紅禮衣,雍容端華至極,“纓纓,你看到了嗎,都快到申時了,義川公主和蕭湄竟還沒來,她們二人一個是李氏長公主,一個身有郡主爵位,怎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話音落下,李芳蕤又一臉古怪地將聲音壓得更低,“還有我哥哥,他離府三日,也不知去做什麼,今日也未來,適才出門前,父親和我先把母親送去了外祖母家,一路上也沒提哥哥如此有違禦令,莫不是因前次我的事,父親和哥哥心底對陛下有氣?”
秦纓忙左右看了看,“人多眼雜,你慎言。”
李芳蕤吐了吐舌頭,也看了一圈這浩浩蕩蕩的隊伍,歎息道:“從前祭天多在冬至,隻需陛下帶領文武百官同至太廟,但今歲災異橫行,又有那童謠亂國,陛下身體也不好,聽父親說,是太後的意思,讓所有宗室女與身有爵位的女眷都參與其中,上一次這般聲勢浩大的祭天,還要追溯到貞元四年末。”
貞元三年大亂,使得大周國力衰微,百姓更陷於戰火與瘟疫饑荒之中,至真元四年平亂後,於那年冬至祭天酬神,秦纓也有所聽聞。
她定了定神,交代道:“你待會兒與我同行。”
李芳蕤笑開,與身後的老廣元郡王之女致歉,橫插在了人家前頭,又悠悠道:“今日典禮要行三個多時辰,咱們在一處,還能說會兒話。”
李芳蕤說著,又眉頭一揚,“咦,我怎麼沒見到謝大人?平昌侯府那兩個也沒來。”
秦纓輕聲道:“許是有彆的差事在身。”
此言剛落,興安門內傳來了兩道鳴金之聲,李芳蕤麵色一肅,自不再問。
興安門城門緩緩打開,眾人下拜行禮,在山呼的萬歲聲中,禁軍護衛著貞元帝盤龍畫鳳的鑾駕緩緩而出。
今日祭天大典,貞元帝頭戴二十四旒平天冠,身著十二章紋玄纁袞龍袍,手持玄圭,威武肅穆,太後與皇後儀駕緊隨其後,玉輦寶蓋映目,珠簾四垂,依稀能看到二人著深紅與玄紫描金紋大袖禮衣,雍容矜貴,令人莫敢逼視。
三人儀仗行過,又迎來兩位皇子車架,二人之後,便是德妃、淑妃與永寧公主轎輦,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半裡,至最後,方才是文武百官與宗室皇親們隨行。
隊伍向東而行,慢行一裡後,便到了太廟與祈宸宮所在,兩殿建在同一處闊台之上,外圍高牆,氣象森宏,正門階下,李玥做為主禮官,早帶著禮部和太常寺一眾禮官持笏板靜候,他高唱吉詞,迎貞元帝下鑾駕,眼見吉時將至,又引貞元帝步上台階。
待上高台,便見高牆內的廣場上佇立著殿宇兩座,太廟居北,巍峨肅穆,半百雲韶府樂工,正立於殿側奏樂,隨著一聲蒼涼的青銅號角聲響起,李玥引貞元帝與太後、皇後幾人步入太廟。
兩炷香的時辰後,貞元帝捧著□□靈位緩步而出。
貞元帝病體未愈,典禮才剛開頭,他的腳步便沉重起來,秦纓與一眾女眷站在隊伍靠後,隔得老遠,都能看出他麵色青白,病容明顯,秦纓眉尖擰了擰,隻覺貞元帝此番病得有些古怪。
太後扶著蘇延慶的手跟在後,晦暗目光掃過眾人,忽然間,她蹙起眉頭,極低聲道:“怎麼不見那幾個年輕小輩?”
蘇延慶知道她說的是誰,也覺納悶,可這等場合,他哪敢露出異色,便聲若蚊蠅道:“您隻需看到定北侯府與長清侯府該來的來了便好,外頭一切有二老爺呢。”
崔曜與杜巍,正站在百官上首位,僅次於二皇子李琨與三皇子李琰,崔慕之與杜子勉也著緋色朝服立在百官之間。
太後籲出口氣,隨貞元帝腳步,直往東麵的祈宸宮而去。
祈宸宮不比太廟顯貴,卻是三座殿宇前後相連,東西兩側更合圍了二層廊橋,煊赫不遜,前殿外,五彩仙境絳節飄飛,節絲繁複,上懸竿頭,金鸞鳳啣綬帶,華美肅穆非常,再加數十個著天仙洞衣的道長在殿外靜候,場麵宏大中又透著一絲詭異。
司禮官李玥引貞元帝入殿,道長們亦持法器隨行,殿內道壇已備,道幡滿室,諸天神聖畫像威嚴高懸,殿宇兩側設編鐘節鼓,樂工二十人,著雪衣灰裳,專奏祭祀之樂。
最北麵的玉帝畫像下,設明黃天寶法案,上列祭品無數。
隨著鐘鼓樂起,太後與皇後也跨入了殿門,李琰與李琨帶著文武百官緊隨其後,一眾女眷則站在隊伍最末。
古時女子祭祀被視為不吉,待至本朝,女子地位雖有提升,但祭天時除了太後與皇後,仍不能近祭壇,所幸這前殿廣闊,尚可立足。
貞元帝行至法案跟前,親奉靈位,又徐徐下拜獻酒,同時,四五十號守陵道士吟唱神咒,一邊揮舞法器,一邊合圍做法,殿內嗡聲嫋嫋,似入靈洞。
此乃祭拜先祖之禮,小半個時辰後,第一道法事方才結束。
李玥扶著滿頭大汗的貞元帝起身前往中殿,沒走兩步,貞元帝又咳嗽起來,甚至夾雜著幾道乾嘔之聲,眾人隨之停步,一旁候著的黃萬福亦上前撫其脊背。
眾臣們麵麵相覷,眼底憂色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