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和蕭遇在翠錦閣內對話的大致詳情,當天下午傳到寧王府了。
到了次日,蕭遲和裴月明還收到了一些關鍵細節的補充。
春雨淅淅瀝瀝,打在檻窗外的芭蕉葉上,濺起的一些水粉跟風吹了進來,有一點沁涼。
裴月明正趴在大引枕看剛送過來的細節補充,又翻出第一份密報,對著重新仔細看一次。
蕭遲怕她冷,招手叫王鑒取了薄鬥篷來,抖開披在她身上,這才重新坐下。
他倚在引枕上,她趴著,她仰頭看他:“交易?什麼交易?”
這第二份的細節補充,就是蕭逸附在蕭遇耳邊說的那句話。
“這源於一場交易。”
聲音太小了,小楊子沒法聽得見,但顯然這句話非常重要。
於是他設法旁敲側擊蕭遇帶過來的舊人,果然,那人入內伺候見主子如此情態,既急又怒苦勸又低罵過後,最後順著他引導問出這個問題。
然後他從蕭遇口中得知,是交易。
相比起蕭遇的茫然,裴月明和蕭遲知道得更多。
人是昭明太子的舊部,那交易的意思,當然說的是這個了。
裴月明皺著眉頭:“真的假的?”
蕭逸說的是真話假話?
這個問題蕭遲已經忖度過了,“應該是真的。”
“他這番話,不僅僅是說給蕭遇聽的。”
裴月明秒懂。
也是說給皇帝聽的。
蕭逸此舉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降低皇帝的忌憚心。
蕭遲裴月明都會想著設法往翠錦閣安插耳目,皇帝會想不到嗎?
皇帝要放耳朵太容易了,他甚至可以先物色一個合適宮院再把蕭遇挪過去,保證兩人不管在什麼地方說話都沒有遺漏。
並不需要像他們這麼費勁。
所以,蕭逸這番話,也是說給皇帝聽的。
為什麼要說給皇帝聽呢?
人會對未知和不在掌控之內的事情更加忌憚,皇帝也不例外,他現在就是對蕭逸是高度警戒加忌憚,這對接下來是很不利的。
所以蕭逸給了皇帝一個確切答案。
知曉了勢力來源,哪怕其中有些地方還不大明白,那也差很遠的了。回歸到已知和可掌控範圍內,皇帝對蕭逸的忌憚自然也隨之降了下來。
不說忽略,也起碼回歸到和蕭遲差不多的級彆了。
裴月明讚成:“我也覺得是!”
她笑著給蕭遲一個讚的眼神,蕭遲便伸手掐著她的兩肋,把她半拖半抱了起來,這樣趴著不會不舒服麼?
他盤腿坐好,貼著她的背把她摟在懷裡,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
兩人繼續低聲說話。
“那這個交易是怎麼回事?”
很明顯,事情的關鍵就在這個交易上頭。
什麼交易?
淑妃是和誰做的交易?
裴月明撐著下巴,說起這個淑妃,她真的挺感慨的,過去一個符號般的人物,一下子就鮮明起來了。
皇帝渣不渣,朱皇後毒不毒,這個就先不提了。這淑妃,能在這等環境下為兒子為娘家布置下這許多的東西。
宮裡宮外,前朝內廷,最重要的是在她死後還一直運行下去,直到蕭逸長成接手,居然一直都沒有解體崩潰,真的挺厲害的。
就給皇帝當個替身在床上用用,真的是太浪費了啊!
吐槽完畢,回歸正題。
淑妃是和誰做交易?做的是怎麼樣的一個交易?這個交易對現在還有沒有影響?
後兩個不得而知,暫時能解答一些的隻有第一個。
昭明太子死了,淑妃肯定不會是和他做交易。當然昭明太子若活著,就根本沒其他人什麼事了。
這個可以排除掉。
那麼,昭明太子遺下的勢力,是誰執掌的呢?
淑妃肯定是和這人做的交易,這人是誰?
前朝的?內廷的?抑或其實兩者都有,但他們互相有聯係且一體同心?
裴月明偷瞄了蕭遲一眼,被他敲了一下頭,蕭遲笑道:“這是乾什麼呢?”
他忍不住親了一下她。
有瀟灑有大方,光明磊落似驕陽般明燦;又溫柔似水,寒夜中的融融暖語燙得他的心像要化開似的。平時相處靈動嬌俏,頗多可愛極了的小女兒姿態,越貼近她,就越喜愛得不行。
蕭遲不會形容,反正這輩子他是要和她在一起,誰也不能把兩人分開。
裴月明揉揉腦門,她這不想起段貴妃嘛。
十幾二十年前的舊事了,關著門怎麼議論也沒法議論出來的,想看看有沒什麼線索,隻能尋當年的舊人了解一下。
誒,這不就想起了段貴妃嘛。
她是昭明太子妃,雖是內眷,但也算是核心圈的人物之一了,要打聽了解當年的事情,她是最合適的。
但也尷尬。
她嘀咕:“我就想著母妃那邊嘛。”
這不怕他不得勁嘛。
蕭遲這身份本身就尷尬,他一個做兒子的,去問這些事情就更尷尬。
況且段貴妃這個做母親的,也沒有多坦然,彆彆扭扭的,問她也不保證肯定說。
更甭提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了。
反正就兩字,尷尬。
不過出乎意料的,蕭遲並沒有太排斥說這個,他想了想:“好,那我們就去洛山一趟罷。”
神色還挺緩和的。
當然,這隻是因為說話的是裴月明。他和她之間,沒什麼不能說,旁人可就不會有這個待遇了。
“那……我們現在就去?”
擇日不如撞日,現在才半上午,去一趟晚上回來也趕得及。
蕭遲有點猶豫:“正下雨呢?”
路會很顛的,他倒不怕,就怕她不舒服。
“沒事,多墊倆墊子就行了!”
多大點事兒,誰知明天後天大後天還下不下雨?這時節,天天下也沒啥出奇的。
太子才廢,塵埃落定,這段時間才會相對清閒的,過後可就難說了。
所以得抓緊了。
裴月明說著就扒拉開他兩條胳膊,趿鞋下地,吩咐王鑒去準備,而後叫取了出門衣裳出來,回頭招手:“快一點吧!”
早點出發,時間也寬裕點。
蕭遲自然聽她的,起身跟了過去。
……
利索換了衣裳,兩人就登車直奔洛山。
一路疾行,是挺顛簸的,午後抵達洛山行宮。
蕭遲攜裴月明換車登輦,沒有外人,兩人索性同坐一輦。
沿著岸邊的甬道一直前行,湖邊山麓的妙法觀,淹沒在一片水霧朦朧中。
裴月明路上還想著,這些話題有點太那啥,她一外人,是不是回避一下比較好?
他甚至已經斟酌好婉轉的措辭了,不想,蕭遲卻沒有去見段貴妃。
一揮手,轎輦轉頭,拐進湖邊一個水榭,吩咐王鑒幾句,王鑒飛奔去了。
他說:“這些事兒,問趙嬤嬤就好了。”
蕭遲並不打算讓段貴妃知道自己來過。這些事情,問趙嬤嬤和段貴妃並沒什麼區彆,前者更好開口,甚至會更詳細客觀一點。
很快,王鑒打著傘,殷勤遮著一個人來了。
裴月明定睛一看,很熟悉,就是常伴段貴妃左右的那個老宮婢。
原來她是段貴妃的乳母。
很枯瘦的一個老婦人,恭謹守禮,看蕭遲的眼神,卻分外慈愛。
“昭明太子薨逝後?”
她訝異。
趙嬤嬤坐下後,說了幾句話,蕭遲便單刀直入,簡單陳述一下蕭逸的情況,然後直接問了。
昭明太子,那真是一段很久遠很塵封記憶,刻意遺忘多時,突兀重新喚醒,趙嬤嬤怔忪良久,才回神說:“這些事兒,娘娘不知道的。”
她很肯定地告訴蕭遲和裴月明。
“即便是太子殿下還在的時候,外事也是不曾和娘娘說的。”
其實這才是正常狀態,男主外,女主內,像裴月明和蕭遲這般的才是異類。
“那,昭明太子薨逝以後呢?尤其是……”
蕭遲頓了頓:“母妃,母妃她……和父皇重逢前後,”他抿了抿唇,“是什麼時候的事?”
要是旁人問,趙嬤嬤肯定半句不說並且要打出去的,也就是蕭遲了。
盯著雨霧紛紛的湖麵,怔怔恍惚一陣,趙嬤嬤慢慢回憶著說起這些塵封已久的舊事。
“那是太子殿下的三年祭,那時候,大殿下也還在呢,聰穎活潑,誰知到……”
三年祭,逝者往生後的最後一個重要祭日,皇帝駕臨,親自祭奠。
也是那個時候,皇帝和段貴妃重逢。
一個已登基執掌天下,再無人壓在頭上,另一個一身素淡,文君新寡。
兩人都沒有忘記對方,舊情複熾,一件連自己都沒法控製的事。
“我們那時,就住在皇城西邊的西苑。”
國賴長君,先帝最後遺詔傳位於五皇子,但在此之前,他肯定要把愛子的遺孀幼子安排好才能閉眼。
封了親王,又讓在南郊興建王府,就是現在皇帝讓改建給蕭遇住的那座。先帝親自撥款看圖,填土興工,不過這王府肯定不是一時半會能建好的。
先帝就先在內苑劃出一塊,重現建牆圈起,稱為西苑,作為王府建成前段貴妃母子暫居之地。
原來西苑是這麼來的,這可真是大手筆了,直接把禦花園都圈出去一塊。
“可惜啊,最後這王府也沒能住成……”
趙嬤嬤目中流露出深切的哀傷,“那一年,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多到她現在回憶起來,最深刻的印象還是混亂。
皇帝自從在祭禮上和段貴妃匆匆一麵後,之後,他便私下頻頻過來。
一開始段貴妃不肯見他,但時日一久,心還是軟了。
兩人就悄悄重歸於好了。
之後,皇帝開始安排讓“昭明太子妃”病逝,然後讓她重歸段家,再光明正大迎進宮的事宜。
但誰知,沒等皇帝安排好,兒子卻發生了意外。
段貴妃還想著愧對兒子,得怎麼和兒子解釋,孩子卻意外身亡,不用說了。
裴月明驚訝:“這,這大殿下不是病夭的嗎?”
蕭遲也有些詫異。
趙嬤嬤搖搖頭,這不過皇家體麵說話罷了,實則孩子是意外身亡的。
小孩子調皮,午睡起來偷偷溜出去玩耍,爬到假山後,誰知雨後青苔滑溜,一下子失足栽下了湖。
更糟糕的是,頭衝下栽下去的,直接撞在湖水下岩石上,登時人已經沒了。
西苑的湖,和禦花園的湖是相通的,都是活水,水流一衝,他人又小,直接被卡在假山下的石頭間隙裡頭,就這麼淹在湖水底下,浮不上來。
水草豐美,西苑又大,住的人又少,孩子失蹤,段貴妃都急瘋了,皇帝連禦前禁軍都出動了來找,最後才終於找到假山上這個被雨淋得十分模糊的小腳印。
泅水一寸寸摸索去找,最後才找到了。
趙嬤嬤現在還沒法忘記那一幕,小小的屍身泡得脹起,一撈上來腥臭衝鼻。